05
安润琦觉得窝囊,点了一根烟,坐在病床沿,背对着病房门抽着。
房子卖了就卖了,安润琦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小心眼的人,那井上当了二道贩子占了便宜挣了大钱,自己又有什么好气的,只是润琦执拗,怎么也都是想不明白,这时下,居然还有人愿意花十万现大洋买宅子,这般大傻子,他安润琦怎么就碰不上!
润琦越想越气,越觉得那买宅子的蠢蛋是蠢得没有底线,手里的烟也没有了滋味。
“病都犯了还抽烟,你这是不想活啦!!”宁曼君领着一包大橘子进病房来,连手里东西还来不及放下,就急忙冲过去,将那已经快燃尽的香烟抢了下来,“损失点大洋,就寻死了?”
“你可别揶揄我!”安润琦小时候被小姨罚站,大冬天吹风受了冻,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年纪大了,病状好了些,是不怎么发作的,这倒好,被这大傻子一气,倒是弄了个救兵复发。
“我没病!”润琦一点儿反抗的劲儿头都没有了,说话声音细且微弱,脸色也惨白的很,实在不像是身体健康的人。
“我让你打听的事,你倒是打听的怎么样了?”
“就是个西边来的兵头子,叫韩什么生来着,他们那些粮子,只要手里有枪,十万二十万的又算的了什么……”
“妈】的……”润琦鲜少骂人,这回子倒是又被气着了,“竟然让土包子给膈应了。”
“你说话客气点儿,什么土包子,人好歹也是有兵有枪的,仍由你安家再有钱有势,对他们这些把杀人当儿戏的粮子,也得稍微忌惮着点儿。”
“你……”安润琦定睛看的真切,“你这花枝招展的是要去哪儿?”,安润琦看见曼君皮衣下穿的的新旗袍。
“你不是说人是土包子嘛!人土包子可是有脸面,让总长办接风宴的。”
“你说,丁鹏宗那小子要给这土包子办接风宴?”
“你也别骂啦,你现在可是周公瑾,是气不得,你自己好好养着,我要去万国饭店的舞厅凑热闹去喽。”
“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你个病号就好好躺着……”
“你倒是拦得住我!”
丁鹏宗在北平当总长还不到一年,倒是惹起了不少洋派的风气。万国饭店的舞厅是个特殊的地方,是与现下的动乱的华北不一样,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存在。男人手里的香槟,女人身上的香水,还有那些漂洋过海的高个人种身上古龙水也盖不掉的气味,几相混杂成了一股说不清的奢靡。最原始的觥筹交错没有变样,每个人都各怀心事。
旁人遇上这种场合怕是躲都躲不及,可是安润琦就是这么与众不同,越是惹人厌恶的名利场,他越是喜欢,像个大喇翅的开屏孔雀一般,机灵活现的来了。
“呦,三少爷!”
花光流彩。有早先的旧相识过来谄媚的打招呼。这些人大多在京津地区的外国人手下卖命,是即将成为,或者是已经成为安景瑞那般的人。
“安少爷怎么得空到这儿来了。”
安润琦边听边从身边侍者的托盘上,拿下一杯香槟,在仰头轻抿香槟酒的掩护下,环视了大厅里的众宾客。
“这不是上京拜访家父嘛,听说这儿有免费的香槟喝,就来凑个热闹。”
“三少爷说笑啦!”丁鹏宗不知道什么时候现了身,身边还有个穿着花被面一般和服的日本女人。
这所谓的丁总长年纪其实并不大,长得又油头粉面的,倒还更显得年轻。
“安三少爷说笑啦,这里谁不知道你们安家的排场,还怕安大少爷还看不上丁某人的香槟呢!”
“总长说的哪里的话……”润琦笑笑,倒也没有几分谄媚的姿色。安润琦开了口,声音虽不大,倒是又吸引了一些人上前,“丁总长是咱北平最了不得的人物,润琦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边说边笑,又将手里香槟一饮而尽,笑意略略折减了他脸上的刻薄意味,在暖黄灯光下,竟是还显出了几分独特的英俊潇洒来,引得角落里的女客交头接耳的低语。
“哈哈哈哈,润琦嘴甜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丁鹏宗被润琦两句话哄得高高兴兴的,也似是酒劲儿上来了,拉着润琦的胳膊,“今儿个倒不是我做主角了……”丁鹏宗把手里香槟放下,喊来个远处人堆里的年轻人。
“来,润琦啊,给你介绍位……你们这类子青年才俊,认识了多接触接触也好,以后多的是你们大展拳脚的地方呢……来,小韩……”
“韩……”安润琦心里咚咚打鼓,“那个买舅叔宅子的土包子不就是姓韩的嘛!”
“来,润琦啊,我给你介绍,这是韩友葵,来友葵啊,这是安润琦,润琦可是咱们这一片儿有名的美男子啊!这会子倒是遇上对手喽……”
丁鹏宗三姑六婆似得,把两人凑在了一块。
安润琦只把眼前这人,当做了原先把自己气的够呛的土包子,倒是擦亮了眼睛,究竟要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韩友葵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和润琦也算得上是同龄人。西北汉子大多大眼高鼻,倒是少生得这般清秀,也可能是韩万生打了小半辈子仗,是个宁可自己吃泥打滚也要护着小辈的个性,自己五大三粗,养出的儿子倒是有了个气宇不凡的好模样。
韩友葵个子生得高,身长腿长的,几步就走到了安润琦跟前来,与安润琦打了个照面。
安润琦是美而不自知的,他喜欢漂亮的东西,安公馆、宁曼君,漂亮的西装发型,可是润琦从不觉得自己也是。听得丁鹏宗说自己是“美男子”,倒反而有些臊的慌了。
臊归臊,安润琦冷静下来抬眼往面前一瞅,倒是一惊,本以为这个韩大帅得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莽汉,没想到倒是一位生得颇白净,眉目清朗的高个小伙子——身形偏宽,却不魁梧。
这一面,倒是让安润琦惊讶了,完全没想到,竟然土包子还有这样一副好面孔,还是和年少有为的人。不过,这份子惊讶很快就被鄙夷给替了。安润琦是行头上的行家,自己从医院过来,没怎么打扮,在这衣香鬓影里也是个顶个的好,没有输了谁的。
转眼再看这土包子!虽也是西装革履吧,可是一看还是觉得奇怪,租来的衣服似得,像是给猴子穿上了西服,手脚都不利索了。
润琦心里觉得这穿西装的猴子的比喻甚好,竟是无意识的笑了出来。
韩友葵见眼前的公子哥儿盯着自己莫名的发笑,这般场合下本就不自在,便更觉得有些羞了。
“没想到,韩将军这么年轻,真的是英雄出少年啊!”润琦抬手向友葵敬酒。
“不不不,”友葵人也机灵,“怕是安少爷误会了,那是我父亲。”
“哦,那就是韩小将军喽。”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尴尬万分,丁鹏宗说媒似得将两人拉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润琦也不想与这小土包子找什么话题,还是为猴子的事儿,暗暗发笑。
一旁宁曼君终于甩掉了一直搭话的美国佬,得了空闲,走到润琦旁边。
韩友葵,曼君也是第一次见,她倒是没遮掩,摆出了她的社交姿态,“这么俊的公子哥,之前怎么没见过?”
韩友葵从军队里出来,这般场合也是第一次见,像宁曼君这样的烫卷发,妆容精致摩登女郎,自己哪里见过,又听得她毫不掩饰的夸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垂眼笑笑以作回应,扯动了嘴角旁的只有一边的浅浅酒窝。
“我叫韩友葵。韩万生是我父亲。”
“原来是韩将军的公子啊!怪不得曼君之前没有见过。”
花孔雀带来的是另一只花孔雀,宁曼君身段婀娜,脸上自生的媚态,在这生人跟前,倒是言语里庄重,“韩少爷别拘束,这酒会大家也都是随便说说话,韩少爷您刚到这儿估猜也觉得不自在……”
安润琦醋意大发,不懂其实曼君是怕他自己尴尬才过来搭话的,“曼君,”几乎差点就快扯住她手腕,将她拉走了。还没等自己伸手,大厅里却是有人用话筒发话了,韩友葵便放下了手中酒杯,站在了厅中父亲的身边。
丁总长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说的差不多了,安润琦也总算是亲眼见到了真正的大傻子——韩万生——倒是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太离。
这个韩万生操着一口浓厚的西北口音,声音浑厚,倒是个宽厚的长相,“说什么照应不照应的嘛,老韩我也只是一介武夫,这北京城咱也不熟悉,以后还是得仰仗着大家的呢!”一话毕,便又是一群人争相上前的阿谀奉承。
现如今形势动乱,拉兵敛将,但凡有点势力的都想往北京城里挤。
西北地势严峻,兵力分散,易守难攻,过的是提心吊胆的日子。加上那边的局势也乱,你方唱罢我登场,韩万生年纪也大了,身边一批兄弟为自己出生入死,拿着枪杆子和性命换来的钱,也是几辈子都花不完了,这韩万生是仗打够了,钱敛足了,这才带着妻儿老小,来北京养老来了。
上面说的热闹,宁曼君又趁机到韩友葵身边,与他聊得火热,没几句就把人家底摸得一清二楚,回来的汽车上同润琦一一聊到。
“你是说,他还是家里的独子喽?哼,小土包子,命倒是还不错!”
“呦!怎么了?三少爷倒是羡慕起人家来了?”
“我羡慕他?我羡慕他做什么?”安润琦边说边下意识的又点了一根烟,“我倒是作践自己,羡慕那个小土包子?”
“你别抽了!”曼君将香烟夺过来,顺着车窗未关严的小缝扔了出去,“你啊,就是嘴硬,土包子,土包子,人土包子十万大洋买个宅子眼睛都不眨一下,人土包子比你有理,一口一个宁小姐喊我。”
“哼。”安润琦肚里的香槟有些酒劲涌上来,“你个臭不要脸的,就是看那小土包子长得还不错,估猜给自己找下家呢!”安润琦吃着飞醋,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这回曼君没把烟抢下来,只是恨恨的说,“你就抽吧!抽死了,我就算找下家心里也安稳些。”边说边从手袋里掏出个蓝丝绒的小盒子递给润琦。
“这是什么?”
“你打开。”
安润琦打开盒子,里面正是自己几天前在白俄馆子里做抵押的手表。
“怎么在你这儿?”
宁曼君眼睛里有水光,“是谁说,自己立马就去赎出来?我过去时候,那老板都以为你不去了,准备把手表去当了……”
“曼君!”润琦没有了刚才叫嚣的样子,倒是生出了几丝歉意,“我这儿跟前事情一忙,就给忘了……”
“安少爷自然是想不起这般琐碎不重要的小事的……”
“曼君,你这赎回来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没事……”
“曼君!”
“真没事。”曼君嘴上说着,眼角却是缓缓留下了一滴泪。
安润琦最见不得女子哭了,瞬时心软了,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有什么好哭的。”
虽不是好话,但是字间都是温柔。
到了宁曼君家,汽车开不进去胡同,但是曼君也没让润琦下车送自己进去,“你穿的这么少,又喝了酒,还是早点回医院去吧!别再吹风受冻了。”
安润琦目送着曼君走进巷子里,关窗让自家司机开车并嘱咐他说道,“回去之后,别在家里乱说话,知道了么?”
“小的知道的,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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