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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集体企业》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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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决定到医院做最后一次检查。可我一走进医院就后悔了,我怎么也找不见我的主治医生。我打听了几个护士,她们都板着脸,一副糊里巴涂糊的表情。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去问门卫老头,他说我没必要找那位医生,只要到骨科检查一下,所有问题都能解决。看来一千个护士也不顶一个门卫老头。

我在三楼看到了骨科后诊室的门牌,心想这一定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我推开门,里面坐着几个人,他们一个各表情凝重,都在猜测自己等待的消息。我找了个坐位坐下,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也许我应该问问,至少应该打听一下,这是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我身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怀里包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这位大姐穿着体面,长相还可以。但那孩子总是哭个不停,另大姐很是烦心。

“大姐你好!”我热情地说,希望能给他带来好感。她上下打量我一翻,警觉地将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神情中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我想打听一下……我是来复查的,你能告诉我,我应该在这里等吗?”

“你是什么病?”她一边哄孩子,一边说。

“锁骨。”我的仍然保持着笑容。

“是这里。”

“那我就放心了。”

“你的胳膊怎么了?”她问道。看来她很健谈,我正好也想聊一聊,不然太没劲了。

“你是说我吗?简直没法提。”我摇摇头说,“锁骨出了点问题,没什么大事。”

“是吗,哪儿不是什么关键部位,好起来也快。”

“我想也是,可我养了一个月了。”

“伤了骨头总要花些时间的。”我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你做手术了吗?”她接着问。

“没有,他们只让我这么吊着。”我说道。

“看来你伤的不重,不过我听说过一种新的方法,无论你伤的多重,不用做手术都能治愈,可是神奇的很。不知道你试没试过。”

“我不喜欢用新的神奇方法,我是个很保守的人。”

“你也许应该试试。”

“那到不用了,我觉得我已经好了,可我还是见过一些新方法的。我住院那阵子,临床的一个小伙子,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弄断了胳膊。他哼哼叽叽来到医院,要求大夫用新的方法给他治疗,以便减轻痛苦。大夫们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很负责的,他们那能不为病人着想呢?于是,他们让他先住下来,说过几天就会来一种神奇的方法,也许跟你说的新方法类似。没过几天,大夫们果然找来了一个人,那人说他是气功师,可以在病室的外面隔着墙壁为他把断掉的胳膊接上,完全没有伤痛,甚至看不到一滴血。小伙子高头得不得了,几天来的痛苦终于在他的脸上化解了。他让他们快点做这件事情,并给了气功师足够的钱,小伙子在这一点上是毫不吝啬的。气功师让他躺在病床上,举起那支断掉的胳膊,小伙子做起这件事情来,似乎有那么点困难。他举了几次都被疼痛止住。最后,他满头大汗地问大夫,是不是摆一个下垂的姿势更好些。气功师气得没办法,只好随他怎么摆。

几天过去了,小伙子的骨头没有接上,小伙以为是姿势不对,就央求大夫把气功师找来,与他讨论讨论,是否可以再试一次。气功师果然来了,却叹着气说:他的功力已经用完了,下一次发功要半个月以后。小伙子一听这话,差点昏过去,于是跪下来请求他。面对如此可怜的病友,我们没有理由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在大家的一致请求下,气功师同意明天请他的师傅出山,不过价钱要高一些,小伙子欣然同意。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顷家当产他都愿意。气功师临了,又提了一个要求,希望大家称呼他的师傅为气功大师。我到不再怎么称呼他的师傅,只要这小伙子愿望能够实现,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一宿,小伙子显得神彩飞扬,他在预想着第二天的结果,心里充满了喜悦。

第二天,气功大师果然来了,是位奇貌不扬的老头,他看了一眼小伙子,让小伙平躺在床上不要动。然后他退到走廊里,关紧了病室的门。过了一会,他走进来,问小伙子怎么,有没有什么感觉。小伙子表情无奈地盯着雪白的楼板发呆,竟然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大师很是生气,怪他语文功底太差,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最后,大师不得不摸了摸小伙子的胳膊说,三天以后就可以痊愈了。小伙子给了他足够的钱,半信半疑地将气功大师送走。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咬紧牙关,不叫一声痛。可是三天过去了,他的胳膊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一位好心的大夫悄悄告诉他,如果他再拒绝做手术,那只好等着锯掉了。小伙子哭伤着脸接受了建议。”

“哦,真是不幸,看来新方法在他身上不起做用。”大姐聚精会神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叹了口气说。

“我觉得也是这样,也许是他摆的姿势不对。”

“完全有可能,一个病人如果不按医生的嘱咐治疗,那就是自讨苦吃。”

“我完全同意您的见解,大姐……你的孩子骨头有问题吗?”

“他的手臂摔裂了,问题不大。”

“你打算用新方法吗?”

“我也觉得老方法更保险些。”

“看来我们有同样的想法。”

大姐点点头。这时一个小护士在门叫了一声——十八号?大姐站起来,说:“是在叫我,我去了。”我点点头,助她好运。

在我和大姐闲聊的时候,一位农民模的人站在我们身旁,我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大姐空出的位子正好被他苗上。

“您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指了一下坐位说。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身子一拧坐了下来。“您也是骨头有毛病吗?”

“我的脚出了点毛病。”他抬起一支脚给我看。

我没看出什么问题。他脱掉鞋子,撩起裤管,甚至将袜子也一口气脱了。眼前立刻显出一支模样并不一般的脚来。

“你的脚与别人的不同?”我肯定地说道。

“当然不一样,他们在打钢钉的时候没撑握好分寸,不小心打歪了,所以我走起路来总是怪怪的。”

“这算事故吗?”如果他敢说不算,我会很生气。

“应该算吧?但他们不承认。”他慢慢地穿上袜子,“他们说是我原因,是我的脚没办法把钢钉打正。”

“那你真是不幸,有这样的脚,谁拿他都没办法。”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也许他一辈子也干不了什么活儿了。但也不能怪大夫,他们总是尽心尽责,如果他们说做不到,那他们一定做不到。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我能怎么想?如果他们能给我重打一次,我当然高兴。可他们不同意这么做。”

“这怎么可能,他们有责任治好你的脚。”

“这话二十年前还管用,现在不行了。”

“说的也是,时代不同,什么都在进步,语言也是一样。”

“可我觉得他们还是得给我做一次。至少能让我干活儿啊?”

“你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当然,他们说如果我付钱的话,他们不反对试一试。”

“你的脚看来很不成体统,你一定糟受了别人想象不到的打击?”

“那还用说。”他吃力地套上鞋子,整理一下皱巴巴的裤子说。

“我以前有个朋友,也算是我的同事。他是一名电工,在水泥杆上工作的那种电工。他的脚就摔成了这个样子。就是老天也没办法再把他脚弄回原来的形状。他走起路来就更难看了,总是情不自禁地左右摇摆,象喝醉了酒一样。他的妻子不能容忍他这样无休无止地羞辱她,于是跟他离了婚。他现在自己带着孩子,阴天下雨还要为那条破腿操心。”

“人是现实的,当你完美无缺,他们会象对待月亮一样对待你。可当你有了残疾……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个农民,对此体会更深。”他沮丧地抹了一把眼睛,不让自己的酸楚流淌出来。

“不过,我那朋友还算不错,最终他的妻子还是回来了。虽然俩个人不再象以前那样恩爱,至少还是一家人。孩子有了母亲,丈夫有了妻子,这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我也是个电工,你大概想象不到吧?”他竟然很正重其事地对我说。

“嘿嘿,”我笑了,我伸出手与他的老手握了握,“我们是同行,很高兴见到你。”

“说心里话,我没什么可高兴,我是农村电工,不知道你对农村电工了解多少?”

我摇摇头,“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农村还有电工。”

“你是干电的吗?”他侧过身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当然是,难道你不相信?”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不过你是不是干电的也无所谓。”他漠然地把身子转到一边去,仿佛我碍着他什么了。

“我看也是……”我们的谈话并不愉快,双方似乎都有停止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你的那位朋友是怎么出的事儿?”

“很简单的一次事故,就是从杆上掉了下来,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为什么要掉下来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保险绳没有系牢靠。”

“我是杆倒了,脚被压在了下面。”

“二十一号,二十一号……谁是二十一号?”一个小护站在后诊室门口,后诊的病人们面面向觑。

“你是多少号?”农民电工碰了一下我说道。

“我没有号?”

“你怎么没有号?”

“没人给我号。”

“你难道没挂号吗?”

“没有啊!”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到医院看病是要先挂号的!”

“老天,我怎么知道还要挂号?”

“你是胳膊有病,还是脑子有病啊?快到楼下去,挂完号再回来。”

我跑下楼,身后传来一片笑声。

我在楼下找到了那个挂号的地方,那里的人不多,一个小护士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她递给一张单子,让我回到骨科后诊室去等。我重新回到自己的坐位,那个农民电工接着说:

“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不是也从杆上掉下来摔的吧?”

“我是车撞的,这完全是个意外。”

“你这种人出意外并不希奇。”他嘴角挂着嘲笑的神情,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大家都笑了。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总之他们和我一样,要么是一群笨蛋,要么是一群聪明人。如果他们聪明就不会从杆上掉下来了。

“你知道吗兄弟,干电工这行不一般,你一定象我一样深有体会。但凡长久从事这个行业的人,都有一种恐惧心里。我干的年头不算长,大概十年吧。可是至打出了这次事故,我提都不想提这个行业。”

“我和你一样,至打我的那位朋友从杆上掉下来,我就有些心灰意冷。你知道安全调查委员会的人在盘问他事故经过的时候怎么说?”

“我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也让他们盘问过。他会问你,你上杆前检查杆根了吗?系安全带了吗?带安全帽了吗?我被砸的是脚,又不是脑袋,跟安全帽有什么关系?”

“他们也是这样问他的,即使这样,安全调查委员会的人由始至终没有弄明白,我的那位伙伴怎么会从杆上掉下来。”

“那一定是脚具出了问题。”

“什么是脚具?”一个在一旁听得津津的家伙问。

“就是一种上杆的工具,他套在脚上,可以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农民兄弟很有耐心地说。

“他当时坐在横担上!”我补充说。

“那他没系安全带?”农民兄弟肯定地说。

“他说他系了。”

“那他一定睡着了。”旁边那个家伙说。

“你能在十八米高空,只有腚大的地方睡觉吗?”

“我不能。”旁边那个家伙很认真地回答道。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他自己一定知道。”

“可他不知道。”

“他的大脑没问题吧?”

“象我一样,健全得很。”

“哦,这就难怪他不出这样的问题了。”

“有一次,我跟同村的几个电工承包了一段村子里的活儿。”农民兄弟说,“不过是几百米长的线路,十几棵杆。这样的活儿,对我们这样的老手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越是简单的工作越难干,我们习惯了自己的工作,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在送电的那天,我的一个伙伴竟然用手去摘跌落式开关——你见过跌落式开关?”

他还是不想信我是电工,要不他就是有意想这样做,现在的农民真是聪明得让人受不了。于是我站起向窗外看。

“你在找什么,我在说开关的事儿。”

“我应该找一个让你看看,我没傻到干十年电工竟然不知道跌落式开关是什么。”

“好吧,你不用找了,我相信你。”

“我到是见过一个电工,他不知道变压器是什么东西。”我回到自己的坐位,接着他的话说。

“他的脑子一定有问题,既然叫电工,就应该知道变压器是什么东西。”

“你觉得奇怪吗?我觉得很正常。他一直在机关干财务工作,整天跟人民币打交道。人民币上跟本没印过变压之类的东西。”

“是吗,”旁边那个伙计,不大相信我的话,掏出一张纸币说,“我还从没注意纸币上有什么。”

“那上面没有,也许美圆上有。”我说道。

“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农民说。“那他后来知道了吗?”

“他当然知道了,他是位好学的家伙,为了学习他从财务科调到安全科。第一次上现场他就指着变压器,问人家变压器是什么。一位施工人员就说,是变压器。他不相信那就是变压器,这跟他想象的变压器一点也不一样。他这个人实在得不能再实在了,于是就走过去。虽然变压器的前面挂着一个警示牌,他还是走了过去,结果被电了一下。”

“真是不小心,他一定被电的够呛吧?”

“那还用说,从左手到左脚出现了一个连通的小洞。”

“没死算他命大。”

“从此,他知道了什么是变压器。”

“你的这位伙伴还算是走运,我的那位伙伴可没有他那样的运气,他是右脚进左脚出,没用半天就没气了。”

“你是说用手摘跌落开关的那位吗?”

“对,就是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为电力事业勤勤恳恳工作了二十年,结果就是这么个下场。”

“三十号,谁是三十号?”小护士又在门口喊。

“我是三十号。”农民站起来,与我握了一下手说,“我先去一下,看他们怎么对负我,认识你很高兴,有机会再聊电力方面的事儿。”

“我也是,您先去吧,希望你回来再聊。”

他深切地摇晃了一下,拖着那条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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