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府门，肖牧雨犹在回味刚在府门前看到的那硕大金字“大将军府”牌匾，铁划银勾，笔势遒健，宛若蛟龙出海，气势磅礴，奇怪的是上面并无题字印章，不知何人书写。

肖牧雨和秦云贲二人紧随要若颜身后默不作声，一条青石铺就的大道笔直通往前方，两边庭院里栽种着银松、雪杉类长青树木，几株梅花悄然怒放，点点朱红藏在残雪之间，庭院两侧回廊曲蜒幽深，青瓦白墙的房屋绵延成片，层台累榭。

进门不久，有一老仆匆匆赶来，近前躬身行礼道：“大小姐，夫人正在正厅等您。”说完，小步在前引路，几人也不下马，沿着青石大道，来到正厅门口，两排家仆弯腰屈膝恭在左右，大气不敢吭声，与府门前护卫的表现完全两样。

马儿碎步踩在青石板上，的哒清脆的声音传出老远，常百荷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伪装镇定的表情渐显痛苦，面容枯槁，两眼失神，扶着座椅把手的指关节突兀嶙峋，有如尖石般狰狞可怖。

要若颜收缰下马，俏脸上愁云密布，满面寒霜，她皱眉看了眼众仆，转而看向正厅，却是屏风迎面遮住，不见人影，声作凄楚地叫道：“娘，我回来了！”

屋内悄无声息，一时之间，万籁俱寂，气氛压抑得似乎能拧出水来。

常百荷其实早已听得要若颜等人到了门外，只见她脑袋微仰，双眸紧闭，风霜不侵的脸庞上泪痕满布，良久方才强制压下心神，睁开眼沉声应道：“是颜儿吗？进来吧！”

肖秦二人翻身下马，肖牧雨将要百风从马背上解下来，双手托抱于胸前，随同要若颜绕过屏风，进了正厅。

常百荷巍巍起身而立，要若颜一眼看到她脸上神情枯槁，面色灰白，赶忙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常百荷螓首靠在要若颜的香肩上，迎面瞧见个肩上趴着只银狐的陌生年轻人，正横抱着一具裹紧的皮革进门，心中几乎崩溃，再也控制不住地松开要若颜，举步上前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过去，口中发出凄惨的叫声：“风儿啊！”

惨厉的声音传出老远，厅内的几个丫鬟以及门口的一概众仆，腰身弯得近乎及膝，人人噤若寒蝉。

眼见事态愈演愈烈，肖牧雨感觉要百风身躯微微发抖，再瞅瞅常百荷悲痛欲绝的模样，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急忙朝刚刚转身的要若颜投去一瞥，要若颜强作镇静，抬手挥了挥，懔声道：“全都退下，通知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正厅二十丈内！”

几个丫鬟如逢大赦，弯身弓腰退出门去，须臾后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众仆已退得一干二净，马儿自有仆从牵去马厩。

常百荷犹自泪雨滂沱，肖牧雨侧耳聆听，确定再无他人之后，轻轻将要百风放在地毯上，解开层层狼皮，伸手朝他胸前点了两指，展颜浅笑道：“百风兄弟，再不说话你娘都快要晕过去了！”

常百荷忽见那年轻人出手点向地上儿子的遗体，又惊又怒，正欲发作，忽听地上的要百风轻声道：“娘，不要哭坏身子，孩儿没死。”

常百荷闻声惊愕地望过去，只见要百风慢慢坐起身来，正笑脸盈盈地看向她，眼眶边隐有泪痕。

秦云贲自进门后，一直垂立在旁默然无语，他虽是见惯生死的将军，却也是有血有肉的常人。正当他黯然落泪时，场中情景急转直下，原本身死的要百风竟然起身笑迎，惊得他虎目圆睁，有如铜铃。

常百荷满脸错愕，难以置信地指向要百风，嘴唇微微发抖，刚要开口，要若颜已自身侧搂住她，柔声道：“娘，你不要着急，先听我们解释。”要若颜边说边搀扶着她坐回椅子上。

要百风单手揉揉捆得发麻的双腿，运功提气站起身来，走到常百荷身边躬身弯腰道：“娘，孩儿跟你请罪，未能提前商议，擅自做主诈死，实是事出有因。”接着又朝秦云贲行礼道：“秦叔叔，恕侄儿无礼，连累你担惊受怕。”

秦云贲逐渐恢复常色，对着常百荷拱手行了一礼，找了张椅子坐下道：“百风贤侄，你秦叔我是个武夫，不知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说来听听。”身下的椅子滋滋作响，好像铁板上的煎鱼，垂死挣扎，可见秦云贲心里很是恼火，这也怪不得他，任谁被这么折腾欺瞒，怕都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肖牧雨卸下背后的长弓和包袱放置一旁，众人依次分位而坐，要百风清清嗓子，从遭遇苍极熊袭击开始，直至三人最后在荒野雪原定计诈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娓娓叙来。他口才出色，声情并茂，众人听在耳里宛如身临其境。

当说到兄妹二人的护卫一一身死，两人决定殊死一搏，却落得重伤之时，常百荷目露绝望几欲昏厥；当说到千钧之际，肖牧雨一箭贯喉，救下二人之时，常百荷神采飞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当说到要百风单膝下跪恳请肖牧雨找回护卫尸体，肖牧雨概然应允之时，秦云贲虎目隐有泪光莹莹；当说到要若颜提醒要百风，孙也竭力鼓动二人前往雪杉森林，并提供详细地图时，常百荷面沉若水神情悲愤；当说到肖牧雨盏茶时间定下连环计策，决定让要百风诈死瞒天过海引蛇出洞之时，常百荷和秦云贲这才恍然大悟，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泛起惊涛骇浪，眼前这名叫作肖牧雨的年轻人，文武双全之类根本不足以形容他，说是经天纬地之才也不为过，可他明明只有十八岁！又是谁才能教出他这样的人？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要千云可能媲美？

要百风说完这一切后，大厅内肃然无声，常百荷面部表情精彩纷呈。她今天可谓是经历了大悲大喜，到现在心情依然未能平静，脸上还带着些泪斑，但她此刻心里只剩下喜悦，不仅因为要百风并未身亡，更重要的是要百风和肖牧雨结成异性兄弟。她非但不认为肖牧雨身世配不上，反而觉得是自家儿子高攀，试问认识的那么多豪门子弟有几人能望其项背，若能有其三成就算了不起的了。

过了不知多久，忽听一阵呼呼的鼾声，众人侧目瞧去，却见肖牧雨肩上那只漂亮的狐狸，不知何时已趴到地毯上正自沉沉入睡，嘴边犹挂着晶莹剔透的涎水，不禁皆为之莞尔，要若颜更是娇笑出声，阴霾一扫而空。

常百荷长身而起，朝下首的肖牧雨盈盈一拜，正色道：“肖公子，你对要家的恩情永不敢忘，请受此一拜！”

肖牧雨急急跳开，口中惊呼道：“要夫人切勿如此，您是长辈，小子当不得！”

要若颜嫣然一笑，对常百荷俏皮道：“娘，肖大哥既然已和二哥成为结拜兄弟，你这做干娘的总得给个见面礼吧！”

常百荷瞪了要若颜一眼，郑重其事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呼你牧雨了，你也不必总是要夫人的叫我，叫我伯母吧！”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腰间一方玉佩，起身递给肖牧雨，肖牧雨推却再三不得已接了过去。

要百风说了半天的话，口干舌燥得紧，正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个不休，见状忙放下水杯欢笑道：“肖大哥，你可收好了，那可是我娘的宝贝，我跟她要了几次都没肯给我！”

肖牧雨闻言细细打量手中的玉佩，入手甚是冰凉，原来是枚翠玉麒麟，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他对玉器也无研究，遂仔细收好纳入怀中。

秦云贲一直不曾言语，皱着眉头在那苦苦思索，忽地直起铁塔般的腰身，出声问道：“肖兄弟，我思来想去，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秦云贲并非一般草莽出生的将军，自小饱读兵书，熟悉兵法，只是他听闻肖牧雨他们设下连环计后，一直在揣摩后续，却始终不得要领，这才出语相询。

肖牧雨收好翠玉麒麟重新入座，嘴角勾出道弧月般的笑容道：“秦将军叫我牧雨好了，你是百风兄弟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此话你问得好，这也正是我们要商讨的事情。首先我们要弄清楚一件事，要百风兄妹此次遭遇苍极熊袭击到底是场意外还是人为？再次如果是人为制造，那么对方处心积虑地又是为何？”

说到这儿，肖牧雨将桌上包袱打开，取出枚鸽蛋大小的獠牙，继续说道：“那日天亮后，我重新返回森林，追踪了许久方在一个小山坳处找到那头垂死的苍极熊，送它归天后仔细检查，终于从这枚獠牙上发现了问题。苍极熊长期捕猎其余兽类进食，獠牙虽然坚固，但由于经常撕咬内侧应有一定磨损，但是这枚獠牙内外均分外光滑，显然这头苍极熊不需要自己捕食，应是人类驭养，我剖开它的胃后，也未找到一丝骨渣，更加肯定了这个判断。不知你们可否知道，穿过茫茫雪杉森林再往北，那里地域辽阔，生活了一群和我们长相有所不同的人类，他们金发碧眼，皮肤苍白，由于常年冰封雪埋，无法放牧耕种，基本以猎捕野兽为生，其中的佼佼者能和野兽沟通，擅于驾驭猛兽，通常很多人一起出动抓来幼崽，自小训练驭养，只是苍极熊极其桀骜难以驯服，不知何人竟有如此本领，能够驱使苍极熊。再结合此次百风兄弟他们的行程乃有人故意安排，所以基本可以确定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的阴谋！”

常百荷银牙紧咬，齿缝间发出冰冷的声音：“孙也！你这头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常百荷发誓必将你挫骨扬灰！”

肖牧雨摇摇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慰藉道：“伯母，时机未到，还得忍耐数日。”

要若颜心细，见状忙提起水壶倒满水杯递给他道：“肖大哥，你先喝口水。”

肖牧雨接过水杯一口喝完，朝要若颜晒齿一笑，接着说道：“我们到达祁家镇那夜，我凝功监视雪杉客栈周围，有人曾在巳时左右接近马房，该是探查要百风的状况，他又怎知我们早有防备，百风兄弟早已被我用独门内功封了几个时辰的心脉跳动，凭他的修为根本发现不了。”

“还有这门奇学？肖兄弟真是厉害啊！”秦云贲并没理睬肖牧雨之前的建议，固执地照旧和他称兄道弟，众人也是无奈，随他作罢。

肖牧雨摇摇手道：“雕虫小技，受限太多，封脉不能太久，否则会伤了根基，这次也是事急从权罢了！”

要百风晃了晃依旧吊在胸前的左臂也苦笑道：“这一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趴在马背上颠簸到家，受够折磨，还差点把娘吓坏，我再也不想让肖大哥对我施展这门绝学了！”

常百荷敛敛神色，张望下窗外的天色，正言道：“风儿，无须自责，娘知道你们是为大局考虑，牧雨，你说说下面我们需如何做？”

肖牧雨往椅背上挪了挪身子，懒懒笑道：“杀人不见血，对方大费周章，欲使所有人都以为百风兄弟是意外身亡，纠其原因在于他们的最终目的并非要杀要百风，而是大公子要千云！”

一语激起千层浪，常百荷和秦云贲大惊失色，几乎跳将起来，肖牧雨并没卖关子，而是继续道：“这也是我从百风兄弟处得悉要大将军和要千云的职责以及平时的信息后，方才得出的结论。要百风若死于非命，要大将军必然雷霆震怒，查根问底，加强身边人的护卫力量。要千云智计百出，作为镇守大丹国重关云水关的将领，平日根本不出关门，偶尔回京都述职或是回家省亲时，俱是重兵随行，且会绕开镰刀沙漠。”

常秦二人闻言尽皆点头称是，要千云比要百风年长十岁，自幼天赋异禀，六岁师从楚国兵家大师风从云，学习兵法武艺，深得精髓，尤其是在兵法一道上，风从云大师曾出言夸赞道：兵道诡者无穷计，千云之上无一人。直言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其评价之高，可见一斑。而要千云的武艺也很出众，二十岁时即踏足宫丸境，据要百风所言，如今他早已突破至修身境，内力绵厚，枪术无双。据说风从云得知要家满门尽遭屠杀后，须发怒张，差点拆了楚国皇城内门，随后便消失无踪，即使后来要凡夫妻和其二子一女尽皆安然无恙转投大丹国的消息传遍天下，也没有人再见过他。再者，许多人都传言，当年常百荷携带儿女奔赴大丹国能从无数追兵中脱身而去，并非常百荷一介女流的本领，而是那时刚满十八岁的要千云背后出谋划策的功劳。

肖牧雨并没注意厅中众人的神情，掖了掖衣角接着道：“若是要百风遭遇苍极熊身亡，要千云悲痛之中，会不会轻骑数马，昼夜穿越大漠只为早早赶回凤山城？”

常百荷面色巨变，肖牧雨所言甚是，要百风如真因苍极熊袭击而身死，要千云作为大哥必然急欲返回凤山城，防备也不会有多森严，若有人有意算计，后果实难预料。

肖牧雨没有再往下说下去，反而问道：“不知伯母此前是否已通知大将军和大公子，要百风被苍极熊所袭身故之事？”

常百荷犹自轻拍胸口，颇为后怕，闻言柳眉攒紧道：“在未见到尸首前，我没有打算报信于任何人！”

肖牧雨抚掌笑道：“百风兄弟果是了解伯母，他也是如此肯定。”要百风望着娘亲讪讪作笑，常百荷也笑了，厅中众人齐声轻笑。

两个时辰后，大将军府内惴惴不安的家仆接到要夫人贴身丫鬟指示，购置上等楠木棺材，搭建灵堂等。要若颜薄纱遮面，一袭黑衣，在十多名骑兵的护卫下，出城往姥姥家也就是常百荷娘家而去。

夜色下，八匹快马由南城门口呼啸而过，直奔东南方。

遥远的天际间，在肉眼几不可及的高空，两只黑色风隼穿过云霄流星般急掠。

这日晚间，凤山城人惊悉要大将军府那个待人素来和煦的谦谦二公子，在雪杉森林意外身亡，一时间满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