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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七章 憔悴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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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上好的茶色衣料在我手里勉强成形时,扇儿的嘴角抽得很厉害。

我睨她一眼,施施然拣起针线敛入匣子,作势将这新做成的袄子拎起来抖了抖,弯唇笑问:“扇儿你瞧,这模样可好?啧啧……你啊,还是别忍了,想笑就笑呗,脸都变形了。”

“噗哈哈哈哈……”

小妮子笑得躬下身去,上气不接下气,抖抖瑟瑟像只虾米。

“笑吧笑吧,笑死你这不怕羞的小蹄子。”我将散下的鬓拢至耳后,轻松道:“没法子啊,我杜俪兮就是手拙,女红什么的,怕是这辈子也做不出个像样的玩意来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榻前铺下一层流转的粉金。我收拾好袄子,推了推扇儿:“得了,别笑了,去给我把阳春酿拿来。”

她好半会才缓过劲来,捂着抽筋的肚子道:“姐姐,阳春酿不是给喝光了吗?”

“咦,喝光了么?”我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哦,对。上次闻笛那厮瞒着我喝了不少来着,我还以为剩下很多呢。”瞥见扇儿笑得僵硬的脸,顿时玩心又起:“哎扇儿,这一两天,怎么都没见着闻笛呢?”

“大约是有事要办,脱不开身来这儿吧。”她说。

“是这样啊……你还真是贴心呢,”我一挑唇角,“得妻当如此——”

“别开玩笑了,俪兮姐姐。”小丫头红着脸嗔道,俯身拾起我叠好的新袄子,“都这么些日子没回家看看了,您就一点也不想阿钏少爷?”

我脱下紫貂裘。“说什么呢。做娘地怎么会不惦记自己地宝贝儿子?走吧。待收拾一下。我回家里看看去。”

我地宅子置在城东午阳门附近。是处小四合院。

毕竟当着人前。我一直自称是厨娘。和那乐坊花街紫翠楼地老板是八竿子打不着地人。所以装束什么地一应从简。离开紫翠楼地时候。我已经洗去脂粉。换上干净地素色布衣。头挽一个简单地髻子。

阿钏读书。自然明白乐坊主是什么样地人。厨娘虽不见得是如何光鲜地身份。比起在花街做鸨儿来。于阿钏而言。厨娘反而会是个更易于接受地职业。

小小一介厨娘不会有仆从。所以扇儿被我留在了紫翠楼。每月都如此。她不曾见过阿钏。只是常常会从我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便顺理成章地在我面前唤他“阿钏少爷”。

新做地袄子抱在身前。我站在院门口。心头有些不安。

这件衣裳还真是……看来女红针线,学学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娘?”

忽而一声唤,我抬头,正见一袭石青长衣的少年站在院中。面如冠玉,星目剑眉的小公子披了大氅,手中握了书卷,见我立在门外,清秀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来。

我舒展了眉头,笑吟吟迈入院中。“屋外头冷,仔细冻着。还不回屋里去?”

他迎上来揽住我的手臂,“怎么晚回来了几天?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

“过年的日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大户么,总少不了摆摆宴席什么的。”我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又长高了,不过十六岁,身量早已过了我,石青色的袍子衬得他身材极挺拔。“不过这段日子忙完了,往后便清闲不少……这不,夫人打赏下来,我分得了这料子,赶着给你制了新衣。”

说着便将袄子塞进他的怀里,脸上呼啦啦地烧起来,嘴上道:“这可是好东西,听说帝都城里的公子哥们都喜欢这料子做的衣裳……”

阿钏笑着收在怀里,并不急着打开来看,只拉着我往屋里走:“娘做的,阿钏都喜欢。”

东面的厢房是阿钏的起居室。

做厨娘的我,不可能用紫翠楼老板的钱财,给他的生活来个改头换面,不过也常常以做工那户人家里打赏的名目为他添置必需品。室内虽没有贵重的物什,倒也并不缺什么。

他将新衣收进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放好。我装作翻看他的书本,眼神却一直追着他的动作。见他关上箱盖,我长长吐了口气:“阿钏,怎么不看看?”

“什么?”

“当然是那衣服啊。”一种没来由的挫败感重重砸在我的脑袋上,难道你小子也开始鄙视我的心血结晶了么?

阿钏忽然红了脸,讪讪地笑着摆摆手:“那个……是娘亲手做的嘛,当然要好好珍藏起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来欣赏……哈哈哈……”

臭小子,骗人也不会找个高明点的理由?我撇了撇嘴角,“也不怪你,娘就是手拙。从七岁开始就穿我做的衣裳,你也挨了不少白眼了。我不该给你做什么看起来像是裤子一样的衣裳,或者像是衣裳一样的裤子……”

“啊哈哈,没关系啊,娘的心意最珍贵了嘛。”臭小子靠过来偎在我身侧,“咦?娘,您用了熏香?”

熏香?我抬手嗅了嗅袖摆,果然有一股清淡的香气。想来应当是扇儿用白檀替我的衣裳熏香时,连同这件一起熏了。可是……厨娘这样身份的人家里,怎么可能使用昂贵的白檀?我放下袖摆,笑道:“还真是有股子香味呢。”

不做解释,他会自动当做是我在主人家中偶然沾上的味道。

“原来女子都是喜欢熏香的啊……”阿钏说着,眼中微微有些走神。

哦呀,这表情有问题。我伸手捏过他的鼻子,“想什么哪?一个熏香就把你的魂勾走了?瞧瞧,这专心的样儿……你小子,该不会是外头有人了吧?”

“有人?”阿钏愣愣地望着我,“外头有什么人?”

“哟,你这小鬼还跟娘亲我装蒜?当然是有小情人了呗。”

他红着一张俊脸,一本正经地问道:“娘,闻到姑娘家身上的香味,就算是情人了?”

我噗嗤一声笑起来,“得了,跟娘说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他苦笑着摸摸鼻子,这是典型的男子害羞的动作。“前两天上街去给阿婆买菜的时候,不小心撞着个姑娘,然后就……”

“然后就?”我眨巴着眼睛凑近他,“看上人家了?”

“娘在想什么呢。”他瞪我一眼,小声嘟哝:“我撞着了人家,自然是要道歉的……而且还弄脏了那姑娘的裙子。我本来打算替她拍拍干净,她却急忙挥开我的手,说什么她赶着替她家小姐买药,懒得搭理我……”

“哈哈哈哈哈,真像是阿钏你说得出的话啊,哈哈哈……”我在屋中的圆桌前坐下,闻言,便笑得趴在那儿捶桌子。“还敢去给人家拍裙子?我看啊,你该庆幸那姑娘没把你当成登徒子之辈,当场赏你两耳光才是,哈哈哈哈……”

他被我这通大笑加数落搅得面红耳赤,连脖子根都粉红粉红的:“娘,别笑了。”

“没想到我儿竟是个不解风情、唐突佳人的笨蛋,唉……”真是对不起我这紫翠楼老板的名声啊。后半句话给咽回了肚子里,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没关系,等你考上了举人,什么样的姑娘都会自动往你怀里扑的。”

他苦笑:“这好端端的科考,怎么从娘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怪别扭的了。”

“是么?科考本就有这种用途啊。”想起楼里的那些个恩客,大多爱摆文人架子,还不都是因为招姑娘喜欢么。

“嗯,怎样都好。娘,我打算明年就去试试。”他望着我,眉宇间腾起一股难以言语的洒脱与傲气,“听说有人保荐自是最妥当的,不过我想凭自己的真本事去考。”

保荐么?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莫说闻笛,就是常光顾紫翠楼的几位大人,都是能在朝堂上说得起话的人。若拜托他们,想来并非什么难事。只是……阿钏的娘亲,是一名不文的厨娘,是个没身份的下人,而不是紫翠楼上风光无限的杜老板。

我笑了笑:“那你可要加把劲了,需要些什么,只管对娘说。”

阿钏嗯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搂着我的脖子,就像从前那样。

“方才听见少爷在屋里笑得开心,我就知道定是夫人回来了。”

陈婆婆打理着手上的菜叶,乐呵呵地同我说话。“少爷天天数日子盼您回来,这次您迟了几天,他差点就要耐不住,要跑去城西寻您呢。”

“我来帮你吧。”我在她对面坐下,与她一起择菜。“这些日子辛苦你和陈叔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钏少爷体恤我们下人,都不让我们干什么重活。”陈婆婆忽然压低声音,“夫人,我和老陈都听说了,您生意上是不是出了点麻烦?”

她与门房的陈叔是老两口子,也都知道我身为紫翠楼老板的这一身份。表面上装作不知情,也是为了瞒着阿钏。这对老夫妻是心善之人,倒不会为难我,一直尽心尽力地替我照顾着阿钏。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并不停手:“已经解决了……所以稍微晚了几日回来,不用担心。”

“虽说也瞒了这么些年头了,可我总觉得这样下去不妥。”陈婆婆低着头说道,“您的紫翠楼越做越大,而少爷他也渐渐长大了,总不能一直把他锁在这四合院里吧?”

我蹙眉。

其实我所担心的事,也不外乎是这些。阿钏不去私塾念书,而是由我请来的先生单独在家中教授,从小便是这样教导的,以至于他难得面对家人以外的其他人和事。从他如何待那位姑娘就可以看出端倪——他不能一直被困在家里。

“夫人……”

“在瞒不住之前,姑且先这么下去吧。”我摇头道。

远远地又传来阿钏的声音:“娘,今晚吃什么?”

“吃你喜欢吃的!”我对他笑道。

在家中停留一日后,第二天傍晚,我离开城东返回紫翠楼。

因着这身装束实在扎眼,我从后门进入,避过闲人,往冰心阁去。

方在门前站定,便听见内里传来男子的声音。推门而入,见闻笛一袭竹青色绸衫,外罩厚实的银鼠皮风氅立在窗前,惯来清淡的眼眸中竟起了些微焦急的意味。扇儿则是立在一边,两人似是在说着什么。

“回来了?”闻笛大步走过来,又看一眼扇儿:“你先下去吧,我与你家主子有话说。”

扇儿咬了咬唇,哀哀戚戚地望向我,而后冲着我和他福了福身,轻轻退出阁内。

听得脚步声去了,他才将视线移至我的脸上。他的脸色不太好。我一蹙眉,刚要开口说话,便被他伸手揽入怀里。

檀木的香气氤氲在呼吸里,我有些莫名地抬眸看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他看着我,忽然俯下头,吻在我的脸颊上。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我微微一怔,那个吻便移至唇上,久久不肯松口,却只是压着我的唇,一如汲取温暖的孩子。

良久,他终于把头埋进我的颈窝,轻轻喘息。

我们极少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感觉到他的碰触,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身子也任由他紧紧搂着。

奇异的感觉渐渐在心头漾起。闻笛他,有些反常。

“对不起,俪儿。我今晚就得赶回雁州。”他靠在我的颈窝低声道。“家人来信,说香芹病重……怕是快不行了。”

“嗯。”强抑下心头的惊讶,我轻声应道。

他沉默了一阵,小声说道:“难得来帝都见你一次,可是香芹她……”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我知道。”我叹了口气。“她毕竟是你的结妻子,这么多年都陪着你,扶持你。就算你不愿走,我也会赶你回去的。”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嵌入骨血内。“谢谢你,俪儿。”

我勾了勾唇角。

谢谢……么?为什么要道谢呢,闻笛?

于你而言,我明明,什么都不是。

扇儿小心推开门,向阁内望进来。见我独自一人靠在榻上,这才出声道:“俪兮姐姐,他……苏公子已经走了吗?”

“嗯,走了。”我懒懒地应道。“怎么,这么快就想他了?”

她脸上一红,却并不与我打趣:“苏公子给您留了一坛阳春酿,搁在伙房那儿。”

我点点头,沉默。

“俪兮姐姐……”扇儿迟疑地唤我一声,走到我身边坐下。“没事吧?您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撑了这么些年,该来的总还是得来。”我笑了笑,悠然道。“我的身体自己清楚,还不至于那么快就倒了。倒是闻笛家中那位夫人,听说从小便身子虚弱不经事,连孩子也怀不住……看如今,怕是已经到头了。”

这是什么味道?我不明白。

惋惜,遗憾,还是有所期待?总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滋味。就像闻笛离开前对我说的“谢谢”一样,它究竟昭示了什么?香芹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只不过她的相公从前是我的恩客,除此之外,我们似乎并无过多的联系了。

扇儿眼神奇怪地看着我:“俪兮姐姐,人家只说是病重,可还没说已经过世呢。”

“哦,我只是随便说说。”

的确,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忽然直起身子,拍拍手,脸上开出一个灿烂的笑靥:“好啦,接下来该做正事了。扇儿,去把账本拿来,我要核查这些日子来的账目。”

“是,我这就去。”她歪着脑袋狐疑地打量我一阵,这才转身下楼去。

她的身影消失时,停在我嘴角边的笑影也随之敛去。半掩的门扉外,靡靡音浪和着浓重的香气翻滚沸腾。落在我的耳中,恍然觉得遥不可及。

是了,这就是我的紫翠楼。

垂下眸子,手指缓缓点上嘴唇。温暖的触觉,一如他的唇吻尚且停留。我眨眨眼,心下突地一跳。

现在坐在紫翠楼里的我,是杜妈妈,画裳,还是杜俪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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