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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六章 憔悴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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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螭攀云血玉。

黑暗中,我怔怔地看着这枚躺在手心的玉佩。

你靠过来,将我的双手和血玉一起,暖暖包在手中。我抬眸,撞见你满眼荡漾的柔软情意,像是夏日里微风吹拂的湖水,温润得令人叹息。于是你伸出手,将我揽入怀里。

我本能地在你身前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脸颊贴近你的脖颈。你低下头来,胡茬扫过我的肌肤,带来一阵心跳与战栗。清淡的龙涎香包围了我,我只觉得自己是一尾溺死在你怀里的鱼,连呼吸都要那样的小心翼翼。若是笑容重了一分,是不是就要惊破池水的宁静?

“俪兮。”你低低唤我的名,用旁人从不曾听见过的,爱昵的嗓音。

是,我在这里。锐。

“这块双螭攀云血玉,是父皇送给我的……是只传与安虞王妃的佩饰。”你握紧我的手,手心传来灼热的温度。“今天起,它属于你了。”

属于王妃的佩饰?我,不过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怎么可以……

“我说可以便可以。”你在我的耳畔轻笑道,“知道么,俪兮。我……爱上你了。”

爱?……我?

再度抬眸之时,身边的你已经消失不见。风吹散了云,而谁吹散了你?

痛楚。从那之后我便很少感觉到痛楚。只因为看不见你。

可是女人是多么矛盾地存在?嗯?宇文锐。这是我们第几次在这里见面了?

我亲爱地七皇子殿下。

……

“俪兮。别哭。你一哭。我地心痛得都快要窒息了。”

怕你心碎。所以我已经许久没有哭过。就算你看不见。也是如此。

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

“这是真的么?俪兮,你……有了?”

是的。可是,你那又是什么冰冷的眼神呢?我们的孩子,不好么?

你的手掌宽大温暖,慢慢地覆上我的肚腹。

“我,不会再来了。”

眼眸淡漠,嘴角轻扬,你如是说。

……

“俪兮,听说了吗?七皇子要成亲了!听他们说,那准王妃可是个天仙似的人儿喔!”

我站在暗处,手心里的血玉,烫得快要烧起来。

锐,你要成亲了啊……

那么,这块玉,你什么时候拿回去呢?

那么,这个未出世的,你与我的孩子,还要活下去么?

我连他的名字都想好了呢。若是女孩,就叫宇文嫣,若是男孩,就叫宇文钏……

我捂在肚腹的双手,一片冰凉。

“……俪儿……俪儿,醒醒……”

冰冷。像是毒蛇盘踞在身体里,手与脚丝毫感觉不到温度。

微微挣了一挣,脑袋疼痛不已,血液如同沸腾一般,在内脏里放肆地灼烧。

“痛……”

“俪儿!”一幕清新的檀木香气充斥了我的呼吸。“太好了!……”然后,一双温暖的大手环抱着我,暖和的气息传了过来。这样的气息,一如沉浸在花地里的阳光。

就像是……他。

“……锐?”几乎是本能地,迷蒙地唤出这个名字。“为什么……”

为什么要回来?你说过,你不会再来了。

哦,对了,你是不是来取回那块双螭攀云血玉的?哈哈哈,只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杜俪兮了。那样值钱的宝贝,我当然是拿去当了换银子,怎么可能傻乎乎地还给你呢?

所以,“……你走……我恨你,宇文锐……”

拥着我的这双手臂一震,随即轻轻地放开了我。

而我也终于睁开了眼。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容摄入眼中,先前莫名涌动的情愫也随之淡去。我缓缓勾起嘴角,“……早安啊,闻笛。”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了笑:“不早了。你已经昏迷两日了。”

两日?我眨眨眼:“我怎么了?”

“风寒入体,加上你的头疼老毛病一并作,”言语中满是责备的意味,他答道:“我很担心。”

“呵呵呵……劳苏大人挂念,哎,可别忘了您家中还有位娘子呢。”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对了!“锦儿!”我一把抓住闻笛的衣袖,“锦儿呢?”向着冰心阁外张望,我大声道:“扇儿!扇儿去哪里了!”

吱呀一声,雕花门被推开,扇儿从门外进来。见我已醒来,她的面上掠过大片惊喜。

“俪兮姐姐,您醒了?”

我却看见了她苍白脸颊上通红的眼圈,“你怎么了?哭过了?”不等她答话,我又急道:“锦儿呢?邓二少爷呢?那牛头马面的二世祖来抢锦儿了么?周……周书生呢?”

扇儿的眼泪滚落下来,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一双手不由自主地绞着绢帕,指骨突起,呈现出青白的颜色。

闻笛叹了口气,拢住我的双手:“俪儿,那位锦儿姑娘……死了。”

死了?我的嘴角僵了僵,笑道:“唬谁呢?我在说很正经的事。扇儿,快点带我去找锦儿!”说着便要披衣下床去。

闻笛的手死死制住我,我瞪他:“放手!我跟你说这可不是闹着……”

“她真的死了!”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两只臂膀紧紧箍住我:“真的。”

“真的死了?”我跟着他的话盲目地默念一遍,“真的死了……”

胸口里传来源源不断的空虚的呐喊,又麻又痛。

闻笛渐渐收紧了手臂。他充满檀香气息的温暖的怀里,此刻竟如此地令人不耐。

“俪兮姐姐……”扇儿出声,嗓音颤,“锦儿……投井……”

话未说完,她捂了嘴,扭头跑出冰心阁。

“投井……”

伏在闻笛的胸前,我讷讷地重复着扇儿所说的最后两个字。“投井……投井了……”

她投井了呢。是那一口井呢?

“俪儿,别这样。”闻笛抚摸我的头,哄诱似地道:“哭出来吧,会舒服一些。”

是,我也知道哭出来会比较舒坦,可是我的眼睛里,现在干涩得很难受呢。

“闻笛,你说……投井一定很痛苦吧?”

胸口,疼得像是要炸裂开一样。

他点头:“对,很痛苦。”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那之后,她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对吧?”

从此便不再看得见恨的人,听不见恨的声音,也记不得恨是什么颜色。

所以只剩下爱的,幸福的存在了。

“对,她不会痛苦了。”闻笛轻声说,“俪儿,哭出来吧……我求你了。”

“唔。”

我终于得以在闻笛的怀里放声大哭。

是的,愧疚。那些对她和她的周郎抱有过的艳羡终于不复存在,只余下愧疚。我没能让那个曾经的我获得幸福,甚至连活下去的权力也夺走了。

这些都是命么?我不知道。从前我自诩一早便看穿了情爱敌不过命运这一真相,也努力地让自己试着去赞同,并且遵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可是我,仍然做不到。

我以为她可以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希望着的。

其实爱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两个人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的?

对不起,锦儿。

我终究什么也没能为你做。

锦儿的遗体被人从后院的井里捞上来。扇儿说,她穿着漂亮的枫红撒花百褶裙,可是被捞上的时候,身体仍然浮肿难看,皮肤也是可怕的灰白。她的遗体交给了周书生,而那邓二少爷听说出了人命,便不敢再靠近紫翠楼。扇儿领了我的意思,用银子打走了闻讯而来的官差。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殉情,再者,我不想她被无聊的人打扰。

“那口井,派人给我封了。”冰心阁上,我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里,对扇儿吩咐道。“用土给我夯实了,然后种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另外选个地方重新打井,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门外传来婉月的声音:“杜妈妈,楼下有位姓周的公子找您。”

有些日子没见到他,周书生又清减了。从贡院结束科考出来,便得到心爱之人殉情的噩耗,任谁也经不起这种打击。不过今日他的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我围着貂皮袍子,难得对他露出笑容。

“杜老板,”他看着我,道:“我是来辞行的。”

“这样快便要回去了?”

他点点头,“是,我要带着锦儿一起回去。”说着,他松开一直紧抱在胸前的这只陶土罐子,小心翼翼地让给我看。“她留给我的绝命书上说,希望以我妻子的身份随我还乡。所以……”

我知道那是什么。轻轻吐了口气,我勾动唇角:“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薄薄的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周书生有些怔忡,凝视着纸上的字迹,而后抬头望向我。我笑道:“她既已是你的妻,那这卖身契当然归你了,要煮要烧都随你的便。不过……我希望你把它留在身边。锦儿她,总归不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不是过客。一定要为她留下些什么,来证明她曾经是他的爱人,这一辈子,她都会是他的妻。这或许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他郑重地点头。“我会永远都记得她。”

“那就好。我只是担心她尸骨未寒,你便红罗帐下卧新人。可以向我保证么?她永远都是你的妻。”

“我保证。”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情浪子,但愿你会记得你今日所过的誓。

“真的这就回去了?”我又问,“不是还没放榜么?”

他摇摇头,苦笑:“这个地方,这座帝都……我想,还是暂时离开的好。”

“也好,我替你雇马车吧。”

“不劳杜老板费心了,我与同乡一同返回,他已雇下了车马。”

“既然这样,”我耸耸肩,两手一摊:“那我还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带着锦儿,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啊。”看着他怀里的陶土罐子,我拢紧了肩上的紫貂裘,微微欠身:“保重。”

他低头一礼:“小可告辞。”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现他真是单薄了许多。倚在门边吹了会风,周书生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我转身正欲回去,见扇儿立在我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

“其实,俪兮姐姐……锦儿绝命书,还有一封,是给姐姐您的。”扇儿低声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因为写着您的名字,我们也就还没拆开,打算待您好了再给您。”

蹙了眉,我接过信。面上是一行娟秀的小字:杜俪兮亲启。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信的?”我头也不抬地问。

“锦儿入殓那日,那周公子前来交与我的。”扇儿答道,“说是与给他的那封绝命书一齐放着,依照锦儿的意思,带来交给您。那个时候您正病着呢。”

抬手拆开信封,内里只有单薄的一页纸。

她,会同我说些什么呢?在赴死之前,她想告诉我什么呢?

“杜妈妈,对不起。

“我只有这样做,才不至连累您和紫翠楼。

“所以我走了,带着这个小小的孩子。

“我终究不是您那样心思透彻的女人,纵使看得清,也走不出。请您原谅锦儿的不辞而别,愿您幸福。

“锦儿,元月六日夜,绝笔。”

重新叠起这页信纸,手指下薄脆的触觉一如这女子的生命。喃喃地默念出最后几个字时,我的心底已是一片冷冽而安静的隐痛。

小小的孩子么。

我笑了笑,将纸放回信封内收好,对扇儿道:“走吧,门口风大,咱们上楼去。”

“嗯,您身子还没大好呢,”扇儿笑嘻嘻地,“我叫厨娘给您熬了狗肉汤……”

一起走,就不会寂寞了吧?

把信封塞回袖袍里,任由扇儿挽了我的手臂。她不自然地看了看我,还是开口问:“……俪兮姐姐,锦儿在信上说了些什么?”

“嗯?啊,没什么。”我笑道,“逝者已矣,我们要连同她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垂下眸子,轻轻咬住唇,掩去眼底流淌的哀戚。

看样子,扇儿和周书生并不知晓她已怀孕的事啊……她便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去了。真是很聪明的选择呢,锦儿。这样一来,他们的悲伤不会太过沉重,因为你,会一直在天上守护着他们,对不对?

扬起脸庞,楼道外雪霁初晴的阳光撒进堂内,地上一片淡金色的温暖。

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天,也会慢慢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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