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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八章 莫道不消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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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草长莺飞,行乐事。

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间悠悠淌下,在地上画出大片柔软明亮的光斑。后园的花树纷纷开出粉白嫩红的花,细小的叶片翠**滴,是那样透亮清新的绿。我在新钻出的一株小苗前缓缓蹲下。芽苗嫩绿如水,仿佛轻轻吹一口气便要折断。

这是锦儿去世后,被填死的那口井。我命人在上头种下的花草,现在已经钻出了青绿的苗头来。想不到这些花种,这样快便长了起来。哪一天,它们会开出花朵来?哪一天,它们会结出果实?而哪一天,它们又会垂垂老去?

半晌,我站起身,胸口的气闷好了许多,仍旧免不了轻咳一声。施施然回转身,向楼台这边来。正见扇儿端着方才煲好的百合雪梨粥,笑嘻嘻地站在后园门口。小妮子一身鹅黄春衫,清爽利落。远远看去,像是树梢甫抽出的新芽,俏生生地立在阳光里。

“厨娘说您爱吃甜的,给您多加了冰糖。”她将小碗奉到我面前,“雪梨是南方快马送来的,不晓得这个时候的雪梨如何。您趁热尝尝看?”

我接过碗,晶亮的米粒被煮得软糯烂熟,凑近些便嗅得见清甜的气味。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甜蜜沁人的滋味在唇舌间化开来。“嗯,好吃。”我笑起来,随即捧着碗一边吃一边往楼里去。“对了,马车准备好了?”

“早就备下啦,就等姐姐身子好一些,咱们就上路。”她跟在我后头慢吞吞上楼来。

“没关系。咱们又不是去行军打仗,苦不着我。”我道,“待东西收拾妥当,咱们就走。”

从帝都到晖州,一路沿着南风吹来的方向,越走越暖。需途经王域所在的尹州,涵括了尹州纯阳县至釜县,总共二十余个大小县城,再走上半天,而后才能抵达晖州与尹州州界上的浣衣镇。毕竟路途较远,除去扇儿,我便只带了两个赶车的仆役。

撩起帘子,清亮的淡金色光晕落进车厢,风钻进来,拂乱我的留海和鬓。我微微眯起眼,看窗外的景致一掠而过。

扇儿坐在我对面,头上新买的珠翠随着车驾的摇晃轻轻款摆,出细碎的声响。几乎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由她陪我外出,这么些年下来,她已然没有了初次出行时的兴致,反而添出不少唠叨来:

“别吹风啊俪兮姐姐。您身子还没大好呢。”

“多喝点水。润润肺。”

“待会若是要下车透气。记得戴上面纱。这荒郊野地地可没什么君子。”

……

在她地敦促下。我苦笑着放下刚刚掀起一角地车帘。“扇儿。说了这么多。你渴不渴?”

“不渴不渴。”她弯眉笑道。“俪兮姐姐可别嫌扇儿吵。谁叫您这么急着要出来呢?”

“是啊……真是急得不像话。”我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可是,若要叫我误了那个日子,我大概原谅不了自己吧。”

扇儿翘起的嘴角慢慢撇下来。

“已经有十年了呢,俪兮姐姐。”望着略微透光的车帘,半晌,她轻声道。

我慢吞吞地看她一眼。她又道:“您还是放不下么?”

“那是我的孩子,扇儿。”我长叹一口气,“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被我抛弃的骨血。就算我已经不记得……他,我也忘不掉那个孩子。”

我和宇文锐的孩子,一个本该叫做宇文钏的男孩。

十年以前,某个风雪之夜,被我丢弃在晖州官道旁,只因我知道,我无法带着他一起活下去。我们迟早会被彼此折磨致死。

然而此后的每一日,我都无法说服自己,放下那个孩子。原本以为这样的报复是无比快意的,一个身上流淌着高贵的皇族之血的孩子,躺在这般孤寂无助的时与地,弃若敝履。我想要大声喊道:宇文锐!你来看看吧,你可怜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现在我把他抛弃了,就像你丢下我那样!

你知道么,宇文锐。这个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段荒谬痛楚的记忆。他长得像你,真的很像。一样端挺的鼻梁,一样漆黑如墨玉的眼眸,一样令人又爱又恨的唇——说得出缠绵的誓言,也说得出决绝的离别。

我们彼此,突然之间,没有了留恋。

因此这个本该叫做宇文钏的孩子,也突然之间,什么都不是了。

“既然放不下,当初又为何要抛弃他呢?”扇儿叹气道。

我笑了笑。“在被你和你的兄弟救下之前,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带着他,我们会一起死在雪地里。其实那个时候,我原本打定了心思要将他溺死……”

气息哽在喉间,我将后面的话咽下。

扇儿抬眸,眼底满是怜惜:“可是俪兮姐姐,孩子是没有错的啊。”

“所以每年,我才要重新回到这里。”我笑道,“就算知道找不到他了,也想要看看他曾经被我丢下的那个地方。叫我一辈子都记得,我不是一个好娘亲。”

无论想要怎样弥补,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模样。

这就是所谓的“失去”么?

四日后,我们一行四人抵达釜县。正是小雨绵密的时候。

“今儿个是惊蛰了。”算过时日,扇儿认真地道,“还有两日才到那日子,咱们定是赶得及的。”说着,她抬手拴紧了我披风上的结绳儿。“外头落雨呢,您可得仔细了这春寒,免得又倒腾出什么病苗子来。”

马车沿着官道悠悠行进,我耐不住性子,撩起帘子朝外张望。细细的雨丝落在我的头和脸上,带来绵软清凉的触觉。

“看得见城墙了。”我大声道。

扇儿知道劝不住我,叹了口气:“您就闹腾去吧,受了寒可不关我的事。”

青石筑起的城墙高逾数丈,城下朱门洞开,由八名披甲执枪的官军负责把守。雨雾迷蒙中,等候入城的人顶着蓑衣,排队将通关文牒交与官军验看。我微微眯起眼,视线越过官军,落在他们身后那几个穿着银色甲胄的人身上。

离着城门还有一段距离,那几人的服色看去并不甚清晰,只知是银甲加身,手中并未执红缨枪,似乎不是釜县官军的模样。

心底升起奇怪的感觉来。我缩回车里,打算靠近一些再看。

待马车驶近,城中喧闹的声浪入耳,扇儿将包袱里的通关文牒递与赶车的二人,由他们交给官军验看。

忽然,车外传来官军硬邦邦的声音:“车内何人!”

“军爷,那文牒上可都写着呢。”扇儿打起车帘,笑嘻嘻地向当车站着的一人道,“车上便只有我与我家夫人,我们是从帝都来釜县探亲的。”说着从袖笼子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塞到那官军的手中,“军爷可是看清了?”

我稍稍挪了挪位置,让当差的人看清车中并无他人,趁着这个档儿,也将站在官军身后的几名银甲兵士好生打量了一阵。

身着生铁铠甲,头盔顶饰以红缨穗子,颊旁有双护耳。内着赭色袍服,肩部和腕部皆用硝过的牛皮缠护。腰间一侧配以阔背钢刀,另一侧则挂着箭壶,身后负有长弓。他们并不参与城门守卫的工作,而是不着痕迹地扫视来往行人。

他们中的一人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微微抬头看来。我一怔,立即垂下眸子,背后轻轻靠上车壁,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

手续打点完毕,扇儿放下车帘,将文牒收进包袱里。

“俪兮姐姐,你怎么了?”

“嗯?”我回过神来,正见扇儿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我笑道:“没事,只是在想,这小小的釜县倒是有些派头,不知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啊,我可没看出来?”

我将肩上的披风拢得紧了些,“方才站在那军爷后头的几个人,银甲赭袍,除了带刀还背着弓箭,你可知是什么人?”

“咦,不是釜县的官军么?”扇儿睁大眼,“我还以为是派下来巡查的官军头头呢。”

我轻轻摇头,笑道:“非也。那些人,是崇武军。”

扇儿呆了一呆:“崇武军?您是说那个负责帝都城防的崇武军?”

“你忘了么,除了崇武军,还有哪支军队允许每人配刀又掌弓?”我点点她的脑门,“亏你在帝都待了这么些年头,居然连守在自家门口的崇武军也辨不出么?”

“我哪知道崇武军有什么带刀带枪的规矩啊……”她嘟哝着看我一眼,“那再说了,他们不是守帝都城的么,怎么跑到釜县来了?”

我悠然捻起一束散在胸前的丝,自顾自地把玩起来:“你说呢?”

扇儿一脸明了,弯了眉毛压低嗓音笑道:“哦——就是您说的那个大人物啦?”

“自然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说着,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

……崇武军,是他一手建立的,若无他的命令,绝不可能擅动。

“那,俪兮姐姐,这个大人物会是谁啊?”扇儿问。

“呵呵……谁知道呢?”

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我却感觉得到,心口上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哟,杜夫人,今年也准时准点哪!”

天源客栈的掌柜老王是我的旧识,当年前往帝都时,我与扇儿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打起帘子,扇儿先行跳下车来。“王叔!”她放开嗓子招呼道,“我也来啦!”

“看见啦看见啦,你家夫人来我这儿,哪有不带上你的理啊。”老王腆着圆滚滚的肚皮,摆手笑道。“哎哎,瞧瞧你这野丫头,光顾着我了,还不去把你家夫人扶下来?”

“王掌柜你又笑话我,我哪有这么娇贵啊?”说着,我提了裙摆利落地跳下车来,“扇儿这丫头难得出来一回,先前刚上车就跟我念叨着,说是要来你这儿吃黄金糕。见了你啊,她就跟见了黄金糕似的。”

“您瞧瞧,俪兮姐姐老拆我的台!”

“好啦,你们快进来吧。”老王拍了拍扇儿的脑袋,“叫人给你做黄金糕吃。”

釜县内,天源客栈虽算不得最好的客栈,却也是有名的老字号。店堂门面不甚大,老王的祖父便在堂后辟出一块地来,请人筑了新楼,专门用来做客房。店堂里的空间剩了出来,摆上桌子和条凳,专做用饭和消闲之用。这么些年,一直经营得不错。

简单的交接之后,老王领着我和扇儿往后面的楼里去。

“今儿个人挺多呢。”穿过厅堂,我对老王低声笑道,“方才便又见了一队来投宿,你这生意红火,当真还有我和扇儿住的地儿么?”

“你和扇儿不是外人,就当是到家一样,哪有没地儿住的说法?”老王瞪我一眼,嘴角翘起:“不过你倒是说对了,这几天的客人特别多,我都快累死了……来的时候看见没?崇武军的那些个爷们,就是这客人暴增的原由。”

我点点头:“我正想问你这事呢,釜县是不是来了什么大人?连帝都精锐的守城军都敢折腾来看门,究竟是什么来头?”

扇儿也凑近来了些。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哪里敢过问帝都来的人?”老王苦笑起来,“你也见着了,崇武军戒备森严,多看他们一眼都要命,谁有胆子上去问东问西的?就算是问了,人家也不见得理你啊……”

“对了,我听说崇武军很厉害的呀,怎么不去北四州帮忙呢?”扇儿忽然插话道,“把这么群高手放在帝都待着,可不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嘛。”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王白眼一翻,一副小妮子头长见识短的表情。“北四州打得火热,才更要防内贼。要是这会谁给你背后来上一刀,那才是最致命的,知道么丫头?”

我悠然一笑:“可是现在崇武军没在帝都呢……敢在这个关口上动帝都城防的人,才是真正需要防备的人。”

心底,那个名字回转千遍百遍,终究没有溜出我的嘴边。

“老王,既然你店里的客人暴增,那便只有一个解释——有谁包下了釜县里的大客栈,将闲杂人等通通遣走。这些客人没地方住了,自然就得找寻新的住所。”我笑道,“你得感谢那个财大气粗的谁,给你送来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

“托他的福,我也忙得够呛。”老王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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