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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第9章 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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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小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长大的,她没有得到过多少父母的爱。她一点一点地长身体的时候父母哪里看得见,他们在忙着吵架,忙着抱怨。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小英的成长。小英有一个时期从来也不回避自己是灰泥街上的人,她在学校里跟人都挺好的。她也不怎么得罪人,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没有个性。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小英每天在想什么,有的人甚至认为小英很可能就是一个没心没肝的小傻子。比如说,有的人认为你小英一天到晚像一个农村人一样,你小英有什么见识,还有,你见过坏人吗?

其实,小英不算是一个十足的农村人,只不过她经常出没于城乡之间,这我早已经讲过。但是你说她有没有碰上过坏人呢?我认为应该算有。你比如在小英十岁的时候,小英经常奉父母的旨意去她妈妈的大姑家里即小英的姑姥姥家里送一点挂面或者红糖什么的,顺便在回来的时候在姑姥姥家的菜园子里摘一篮子豆角或摘十几根带刺的黄瓜。小英家住在火车站旁边,于是她经常就不用买票不用经过检票口而只是翻过围墙就上了火车,只要坐三个站就到了姑姥姥家住的那个县城了,然后再走两个多小时的路也就到了。现在想起来有多远啊!可是在那个时候并不觉得,而且认为有意思。一个人走没有人管,而小英也不害怕,就好像自己是个老油条子一样行进在一条通往乡村的路上。其实小英还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的,除了在火车上被检票员赶来赶去,有的时候就躲到厕所里。但是有一件事小英从来没有对人讲过。

在一个春天的清晨,小英的母亲拿给了小英十元钱,让她拿给姑姥姥,因为姑姥姥要过六十六岁的生日。小英当着一家人的面很严肃、认真地把它塞到了黑色的卡衣下面的贴身衣服里。那是小英最敏感的部分,她知道这一回就万无一失了。从离开家门开始,小英所有的血似乎都涌向了这个最重要的地方。要知道小英还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呢,母亲突然这么信任小英,她可不能随便辜负了这种信任。于是她像一个十足的小大人一样神情凝重,庄严地上车了。当然是不买票的。在这里还要说的事儿,就是小时候,小英她们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群小孩子经常比赛看谁爬火车轨道快,这是灰泥街的孩子最爱做的事。那时候火车头正冒着白烟,随时准备开动的样子,然后几个小孩子就开始比赛了,看谁在车底下爬过去的更快一些,有许多时候落在最后边的就是那些六七岁的小孩子。也许我不清楚,但我的确没有听过谁家的小孩在比赛中被火车轧死了。车站里有一个横跨几个铁轨的天桥,但是谁也不去走。倒是经常看着呼啸而来的火车一下子跑过铁轨。这多少有点胜利的味道,感觉很过瘾。

这一次小英就是这样爬了过去,然后上车。父母亲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买票什么的,好像火车就是自己家里的,愿意上就上了,愿意下就下了。而小英的妈妈更过瘾,挺大一个人上了火车被人查到的时候她竟然拿出来一个洗澡证,你想一想啊,列车员谁不认识洗澡证,因为只有在铁路工作的人才得到蓝皮的洗澡证。她就是用这个证来证明自己是铁路上的人。谁也拿小英她妈没办法。而其实在火车上真的不是一帆风顺,总是从车头被赶到车尾,所以你必须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一旦有安全地方,可以站着了你就要马上闭上眼睛睡觉。火车上的事不说也罢了,如果说了,小英最担心大人会说:“那以后你不要去了。”就是这样,一点委屈也不允许你倾诉。

其实小英爬火车轨道的时候,一只手还抚着装了钱的那个地方,因为她担心它会在弯腰的时候掉了下去,然后被火车巨大的风带走。其实她本来可以不必担心,因为那钱贴着那肉,它一直躲在那里,这样的一个部位被小英紧紧地摁住了。爬过了快一高的轨道一侧的水泥道上,小英大模大样地跑上去了。另一侧有一辆火车停着,那是一个开往北京去的火车,车上每节车厢身上都写着北京两个字。每一次看见这两个字总能引起小英的无限向往。就是如此简单,小英已经在车厢里了。这一次当然也像以往一样,刚开始可以在座位上坐一小会儿,不久就有人来找位子了,幸运的时候车已经开动了好一会儿才会有拿着票的人来找位置。等真正的持票人傲慢而熟视无睹地来了之后,你坐得再舒服也要站起来了,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站在两节车厢之间,而这一次却没有,只不过站在列车员室的旁边,那已经算作比较好的地方了。需要说明的是小英今天出门算是感觉比较好的一次。十三岁的小英已经从母亲的口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只有穿得素气一点才算是艺术的,才叫好看,只有农村人才穿得花里胡哨的,红的绿的。而今天的小英没有穿得花里胡哨。今天小英穿的是一件母亲淘汰下来的,也是小英向往了许久的一件的卡外套。这件外套里子坏了,袖口也坏了,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小英穿着它时的美好感觉。

为了这件衣服,小英特意配上了一条自己珍爱的裤子。这是前年过年时薪做的裤子,裤线被小英压得很直。你知道用什么压的吗?起初是用热水缸子沿着裤线的缝一遍一遍地压过来压过去,然后在晚上用切菜的菜板压在上面,最后拿出来放在枕头下面,就这样有了一条崭新而裤线笔直的裤子。但是小英穿着这样一套衣服在车上一会儿就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小英发现在自己的不远处有一个相貌非常不错的大男人,在盯着小英的脸和衣服看。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一个十八九岁脸长得很白的男孩子。

如果在平时小英绝对不会认为这是那种什么好看的男孩子。但现在不同的是在这死气沉沉的早晨,大多数人都好像还没有睡醒觉的样子,而这个男孩子眼睛里闪着光对着小英,小英被这双闪光的眼睛烤得脸有些发烫。她不敢回望这个男孩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看她,而她也只能顺着自己的脖子的意志,沿着原有的方向去茫然而假装全然未知的样子去看前方。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她现在一定是看见窗外的山和树木还有田野上的牛羊还有一些蝴蝶什么的了,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东西。但这次不同的是她看见的都是一些充满了雾气的东西,脑袋里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有人下车了,又有人上车了。这个过程小英还记得,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感到了一阵燥热,她发现那个男人已经站在她旁边了。先是在她的面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把一只手伸向了小英的衣服里。

小英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男孩子,更何况是身体上的,她没有心理准备。虽然在这之前小英的心里曾经喜欢过许多班上的那些学习比较好的男生,包括自己原来的同桌,但是,似乎没有一个男的喜欢过头发发黄,脸色发青的女孩子。此刻小英害怕这双手因为自己的胆怯而放飞了。不知为什么,她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配合这双手的到来。他的手抚到了小英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整个过程小英感到好像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总之是一个只有小英一个人的世界,她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的样子。这是一双有点湿热的手,在整个过程中,小英感觉这双手似乎差不多因为小英的心情而使这双手已与她的身体一体了。过程中小英的头脑里一会儿浮现出班长的样子,高伟是小英小学时候的班长。一会儿浮现出王小刚的样子,王小刚是她的同桌。这都是她暗恋的对象。

小英因为想起这些而呼吸变得急促,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眼睛甚至有点湿润……我早就说过,其实小英的姑姥姥家根本就不远。这个时候车已经到站了。小英恍恍惚惚好像听到了站台上的脚步声。这时她好像有点清醒了,她看见车上的人开始骚动不安了,显然车上混乱起来,因为人们开始准备下车了,火车只在这个车站停三分钟,所以人们迅速地拥向车门,生怕被落在车上而下不去,而其实小英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因为走得慢而下不去车的。可是今天的这种乱似乎不像以往的乱,以往是向外挤时的杂乱,而现在则是一种有点打团的乱。最后靠进车门的地方,小英看见了人人都在围着什么去看。有的人甚至爬到了车厢里边的椅子上。而直到这时小英才想起那只手早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了,小英心里一阵怅然若失,因为她突然想不起那个人的相貌了。她只记得那是一个模样斯文,长着一双女人一样秀气的眼睛的人。但是这只手终于还是在小英没有注意的时候溜走了。小英带着一种失落随着人流向外走了。这时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随身物品二斤蛋糕和两瓶橘子罐头,但是不知为什么现在自己的手上却什么也没有,这两样东西原来在她的手里攥着,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竟然消失了。

这时车已经停下来了,许多人开始真正地向前拥。奇怪的我们不是一个人类是这次拥挤中好像同时掉下去几个人,其实不是摔下去,而是几个人同时架着一个人下了火车。在站台上,这个被架着的人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几个男人在用脚踢这个人。小英的头脑此刻是乱的,但她清楚的一点是必须赶快下车,否则时间一到她就要被拉向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了。等到小英下到了站台上的时候,她看见了在站台上这群人正在拳打脚踢一个人。这是一个瘦弱的男孩子,这显然是一个小偷了。这种事小英经常会在车上遇见。拳打脚踢之后,这些人扬长而去了。当看见了这个男孩子脸的时候,小英一下子呆住了。竟然是摸过她的男孩子,她长到这么大第一个有着如此亲密接触的男孩子,他的脸已经流了许多血,此刻他也正呆呆地看着小英。而他的身边竟然放着小英的母亲给她的姑姥姥买的二斤蛋糕和两瓶罐头。其中一瓶已经碎了,正缓缓地流着甜水,橙色的橘子撒在地上。这时,小英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她下意识地用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她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有抚摸这个重要的地方了。她被今天车上发生的一切搞晕了,她差不多忘记了自己重要的使命,而此刻,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一切正如她不愿想的那样,她这只装了钱的贴在心口上的口袋已经空空如也,也就是说,她的十元钱没了。

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好像有点害怕地看着小英。小英的脑袋似乎空白了两分钟,她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一天的小英是空着两只手而且是在夜里才到的姑姥姥的家里,因为她停下来两次。一次是在车站后边的一个停滞的废车厢后边,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被晒了很久。她觉得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她的手如果在平时一定会让砂子烫得很疼,而现在她好像没有什么感觉。总之,她一点儿也不想动。她一下子好像忘记自己要去哪里了。她第一次感觉到姑姥姥家确实很远,她也第一次有了这样一种疲劳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导致人全身发软无力,而且口里一点滋味也没有。第二次停下来是在经过姑姥姥家路上的一个坟地里,如果以往的话,路过这样的地方,小英一定会害怕的,因为小英小的时候听过了太多关于鬼的故事。但是这一次,小英不害怕。

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的胆子特别地大,竟然坐到了一个路边的坟头上。她不知道走了多远,看见有月亮在天上了,地上到处都是蓝蓝的。她坐在坟头上竟然感到很温暖,她觉得这坟里都是一些她熟悉的人,都是与她能够讲上话的人,里边的面孔都不陌生。她这个坟头站一下,那个坟头坐一下,然后还说上一两句话,总之,后来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赶到了姑姥姥家里的。半夜她的到来,把一家人吓坏了。据后来他们讲,小英脸蛋红扑扑的进到了姑姥姥家里,一进屋就笑,在十五度灯泡昏黄的照耀下,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平时小英是不吭气的一个人,一下子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尤其是神情。姑姥姥一家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都用正常人的话跟她说,她却答非所问不知道在说什么。后来是姑姥姥发现了小英的一只鞋没了,还有就是小英的眼睛里有了一种用她们的话说就是邪气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小英不记得了。总之,根据后来姑姥姥说,小英发烧了。而姑姥姥为了给丢了魂的小英叫魂还去邻居家要了两张信封,拿回来,在小英的头顶上方烧了灰给小英喝。还把小英的衣服反过来穿上,一边穿一边大声喊:小英哎!小英哎!快回来吧。西天路上快回来吧!说这是叫魂,北方农村把这样的行为叫做跳大神。这是小英的姑姥姥比较喜欢的一件事,小英睡的炕上还摆着一个四方桌子,上面放着小英最喜欢吃的红烧带鱼。这是小英有始以来受过的一次最高的待遇,小英远远地透过眼毛就可以看见饭桌上的带鱼、大米饭和小英最爱吃的青丝红丝馅的月饼。而这一次小英不知为了什么,就是没有胃口。她只是想笑,根本就不想哭,可是她的笑眼里流出了许多眼泪。

这是发生在小英小时候的事,姑姥姥一家人也真的以为她差不多要死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小英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躺在炕上的几天里,小英觉得自己在一个红光的路上走过,最后走进了一个管道里,到了这个管道里,自己就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而那里面还有一种奇妙的音乐。她知道即便她说出来,也没有一个人会信,人家还会认为小英你就会瞎编,尤其是小英的父母。

小英既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她的母亲,小英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比较晚熟的人,她根本不知道灰泥街里的男男女女到底在折腾什么,一天到晚哭得、叫得让人心烦。别看小英一脸的忧愁样,其实她还并不是很懂事,但有一件事还是记住了,比如说有一年她大概十三岁的样子吧,应该是那一天,因为那是一个什么节,所以每户人家都吃饭特别早,又吃得特别好,这样的一天就应该是小孩子的节日了;吃了饭洗了碗似乎小孩子们可以疯闹一晚上一样。小英也眼巴巴地想跟着妹妹出去一会。那一晚的月亮很大,把灰泥街映得很蓝。这一切都像是_种诱惑。小英急于去看妈妈的脸色。却发现她妈妈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而是跟住在灰泥街的老王聊天。他们好像在说一部什么电影,还说到交际舞什么的。

他说上一次出差时正赶上清明节,北京天安门广场前正在悼念周总理,有很多人从早到晚不肯走开。在一个铁的花环前默哀、演讲,非常的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还说他突然感到咽喉哽住,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们说的话、念的诗会让他浑身发冷,总起鸡皮疙瘩,而且一天到晚总想流泪。他还看见一些人被抓了起来。他本来是准备要买点别人托买的什么白面和毛线之类的带回来的,结果别人要带的、他自己想买的,一件也没有带回来。不知为了什么,这次去北京他心情特别沉重,本来他不是一个喜欢关心国家大事的人,而回来之后,他脑袋里总有那些事,他说他看着灰泥街上的人和他以前一样天天喝啊吃啊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就烦。

讲着讲着,老王发现小英她妈的几本书正放在两个人的不远处。其中有一本是《欧阳海之歌》,他把这本书拿在了手里,还有一本是画报,他翻到了标题是《枫》的那一篇上,开始说一些小英根本听不懂的格言、警句,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方才说的话吻合了,也与老王此刻不想与灰泥街上的人混为一谈吻合了。小英看见他突然在小英家破旧的洋灰地上走来走去,像一头思考的狼,引得小英家屋外的狗拼命地对着房里乱叫。此后的一年里似乎家家都有了收音机,而小英家的收音机还要更早一些,就是这个老王跑车去北京的时候帮助买的。有了这玩意之后,小英每天都把它听个够。没有大人的时候,她把耳朵贴在那块神秘的塑料壳上,那个光滑的物体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她很奇怪,那塑料盒子里面能发出那么多声音,好像里面住着许多人,他们的声音太好听了,个个都像吃了蜜糖,与她平时遇到的人说话的声音是一点也不一样的。

在收音机里,小英听到有一个叫唐山的地方开始大地震了,有很多人死了。但是,这好像是离灰泥街很远的事儿。再后来就有点不对劲了,因为有一天早晨不知是谁家的收音机放的声太大了,把小英子惊醒了,是一种巨大的音乐声在街头上响着,其实就是哀乐。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好的就死了!小英的妈一边梳理着她那不多的头发一边说:“毛主席怎么会死呢?”好像一家人,一条灰泥街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搞傻了,以后的事也都不能正常地做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当主席的人怎么还能死呢。

由于这种混乱,小英和弟弟妹妹们也不知道还要不要上学了。小英的爸爸也搞不清楚接下来还要不要上班。总之这一个收音机把生活搞乱了。之后的日子真的是小英喜欢的日子,因为学校的确不用上什么学了,老师们一天到晚在哭,学生们呆呆地坐在教室里,连平时调皮的学生也稀里胡涂地呆坐着,总之不敢乱动。这一回,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没有人会去闹。终于有一天,大家都穿上了一样的衣服——白衣服蓝裤子,胸前戴着白花,臂上戴着黑纱来到了操场上。据说,这一天的早晨灰泥街以外的人们都是很焦虑和痛苦的,因为传说在追悼会中如果有一声警笛响过来的话,那么就要打仗了,美国人、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可是我们灰泥街上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是学着别人的样子,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总之,对于小孩子来说,不用上课了就是一件大好事。

这一年的日子时而过得像是吃得过饱的午后昏昏欲睡,时而又像是患了大病初愈的人,身子轻飘飘的,而脚却是沉重的。总之这一切让小英很烦。而最让人心烦的还有另外一些事情,比如小英的妈妈讲话的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跟稍稍能说上一点话的人,比如小英的姨夫和舅舅们,还有小英的二姑夫以及邻居什么人,就用那种压低了四度的声音与人交谈,而这些声音横向扩散一点也不会因为压低了而受到影响,它隔着墙,冲击着人的耳膜,抓得人心烦意乱连脚心都难受。总之,那是一个让人想吵架的声音。而用这种声音讲话的内容并不是什么机密和国家大事,而是一些无聊的话或者是向别人显耀自己的话。比如她指着新买的窗帘说:“这好看吗?人家都说我有艺术细胞。你说呢?”说完了她就盯着人家的眼睛看,一直盯到肉里面为止。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些。又比如,兰婶家搭的小棚子里招进了一个新住户,是一对小夫妻,妻子已经大了肚子,长得很好看,像是哪个医院的医生,平时不大喜欢讲话,而丈夫呢,是一个长头发的高个子黑瘦的男青年。

他经常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在小英家门前走来走去,其实他并不是为了给小英的家里人看,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去哪里,他露着两只长满了黑毛的细腿,谁都懒得理他。因为他已经有很多次了,在半夜里用他那公鸭嗓子骂他的老婆,而且是站在大门口,他老婆则什么也不说,他好像越骂越有理似的,越骂越起劲。可是词汇太少了,只有那两句,什么你简直无理取闹,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有良心,我看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最多不外乎一两句“他妈的”和“我操你祖宗”。他骂人的时候,由于没有人愿意理他,结果自己讨个没趣,又不甘心,结束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摔一下房门。还有灰泥街大人、小孩子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小英心乱得慌。最后还有一件事,就是因为小英的爸爸和妈妈,小英差一点就离家出走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话又要扯到老何身上了,老何的过去我在后面将要有所交待,也就是他经过了忍气吞声,又经过了他老婆喜欢南方的军人之后,他开始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了。他想自己老家里的亲人们既然不能跟他一起来东北吃饱饭,那他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用现在的话也就是堕落了。他几乎是天天喝酒,就着大葱、大蒜、韭菜、黄瓜或者一小碟大酱或是一小撮白糖,这些都能让他喝个天昏地暗。喝醉了的感觉可真好啊!痛快淋漓,一下子又似乎回到了老家,又可以见到村里的二妮子了。他特别想念老家山东。所以在街上一旦看见有山东人要饭,他一定把身上的钱拿出来,看见山东人打架,他一定冲上去帮忙。他的工作是干四天休两天,有时候他就用这两天的时间去那些老乡的家里,他们过得不比老何差。

后来的老何就坐火车再蹬着雪到这些老乡家的火炕上,拿着这些山东媳妇烙的大油饼,卷着黄豆芽菜,美美地吃一个饱。喝的是地瓜酒、高粱酒,酒被煮得滚烫的,喝在那个肚子里别提多舒服了,这是世界上头等美事。当然他也会带来一些城里的东西给自己的老乡,比如几本城里人看的小人书给老乡的孩子,偶尔还会买半斤毛线给老乡家里的女人。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看着这一家人欢天喜地。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装腔作势的女人让他做不了男人,他只有在喝了酒的时候状态才特别好,其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了武功的男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老何和宁姨的生活你就可以想象了,小英根本就不会在他们打架的时候采取什么措施和办法,她就像看两只疯狗一样看着他们,灰泥人谁家又不是这样呢,只要没有出人命有什么好怕的。

小英做的事就是一天到晚上半身都伏在放了红灯牌收音机的木桌子上,听里面发出的声音。终于有一天,小英被自己流出的眼泪吓了一跳,眼泪在她的脸和木头桌子之间。当时收音机里正放着一个叫《第二次握手》的广播剧。这里面讲的事小英不明白,小英只是想流泪而已。有一次,因为流泪而不能及时地关闭收音机,随后她又听到了另外一部叫《我该怎么办》的广播剧,听了这种东西以后小英开始不想上学了。她就是想钻到这个黑盒子里面去。有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感到恍惚,她已经有一点分不清收音机里面的生活是真的,还是自己灰泥街上吵闹是真的。她经常因为舍不得里面的声音而不关收音机,这不知挨了多少次宁姨的骂。“败家子!”是她送给小英的另一个名字。

从此,她开始了旷课。有了这个收音机她知道了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并不仅仅是本地人和灰泥人的区别,外面一定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当然小英也就是被这个广播剧教会了什么是爱情,她从此也知道了男女间并不是过去想象的那么简明扼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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