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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第8章 老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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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还要介绍一下老刘家,即小英家的另一个邻居刘疯子的家。刘疯子姓什么没人知道,于是大家索性把她丈夫的姓加在疯子的前面。刘疯子的别名叫独眼龙。据灰泥街的老人讲,她原来的一双眼睛美丽极了,是老刘在武斗的时候打瞎的。当时他的老婆刘疯子马上就要临产了,去武斗的现场找老刘,结果被气枪打瞎的。她当时正怀着他的孩子文革,生了这个孩子后便疯了。虽说疯了,但她不去打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她只会去吓别人。灰泥街的每一家人她都骂遍了,所以谁都怕她,因为她知道每个家里的隐秘和短处,而且她又像一个预测大师那样用诅咒的形式,把将来的事说出来,让人心惊肉跳。你说谁敢面对自己不幸的未来呢?所以灰泥街的人都是要躲着她的。但刘疯子会像一个幽灵一样来到这家门前左侧十米左右用食指指点着江山。被她指点过的人,多半脑门上的筋或眼皮上的神经会剧烈地跳动。那些半大小子早就想打她一顿了,甚至打她个残废。但家里的老人都说,算了,算了,她也不容易,还有五个孩子呢。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几岁,是个女孩,是在计划生育风头上怀上的,所以她的这个疯劲有的大人认为她是故意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偷生孩子而已。

刘疯子有时也会去惹祸。在外面如果看见了不顺眼的人就去骂,就用手去指人家的鼻梁子。外面的人可不像灰泥街的人那样的宽宏大量和有同情心,抡起身边的东西就头脑不顾地打下去。有时她从外面回来,正赶上灰泥街的人吃晚饭,人们都端着一碗饭蹲在门前,看见刘疯子拖着一副被打伤的身子回来了。刘疯子此刻是不说话的,另一只好眼睛也是血红的。

吃着饭的老人就会摇着头说:“造孽啊造孽!”这一夜,刘疯子的左邻右舍没有听见刘家有什么动静。他们知道老刘一定在为着这个女人擦拭着伤口。

刘疯子是很爱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夏天的时候,她经常去围墙边偷人家种的蔬菜回来炒了给丈夫和孩子吃,因为刘疯子的家只有老刘一个人是开工资的,所以日子过得很拮据,但老刘和他的孩子们却长得似乎很好。老刘还是挺胖的,虽然有点驼,但背上的肉很厚。孩子们发育得也很好。文革不到十八岁就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的样子了,虽然他没有什么文化,他的个子差不多一米七六左右,眼睛大大的,像刘疯子。谁也没看见过刘疯子家灶头,也没有见过刘疯子一家子到底吃什么,只知道刘疯子会去偷人家的东西。灰泥街稍小一点的孩子经常会跑到兵工厂的仓库里或是火车维修的地方去偷铁偷铜。偷回来的东西就放回家门前的小棚子里。刘疯子有时就趁人家没有关门跑进去偷回到自己家里。她偷的时候并不是偷全部,而是东偷一点西偷一点。人家回来以后发现似乎少了,但又不敢肯定。刘疯子把偷回来的铁铜卖给收破烂的小贩子。小贩子一来,家家大人孩子就把自己的那些赃物拿出去卖。刘疯子也挤在里面,轮到过秤时,人们发现这些东西分明是自己某一天从火车底下卸下来的或是从兵工厂的车间里偷出来的。刘疯子把换来的钱顺着上衣领子放下去,放在两个****中间或者鞋里边儿,有时也拿出一毛钱去换芝麻糖给自己的小孩吃。

刘疯子的疯劲有时是有用的,比如说,他丈夫是大修队的,一次在修路的时候被一个运煤的火车轻轻移动时撞到了肩,这使得老刘在家里休息了,但刘疯子却天天跑到铁路局去告状,在上级领导们来检查工作的时候骂街,为自己的丈夫伸冤,铁路局的领导实在忍受不了一个疯子的胡闹,就让派出所的人把她拉走并关起来,过两天放出来了,她已经瘦了很多,但又出来骂,还要在领导办公室里脱衣服。有一天,正赶上是市里领导来这个单位检查工作的前一天,全局的人在打扫卫生准备汇报材料的时候,领导突然从窗户那里又看见刘疯子来闹了,于是这位局领导思索了一下后吩咐文书:给那个疯子的丈夫记工伤,并补一千块钱赶紧打发走人。

“工伤”外加一千块钱,这样的好事情一个正常的人能办到吗?看起来一般人做不到的事老刘家还是能做到的,其实老刘家能做到的还不只是这些。

这一年老刘成了工伤了。这在灰泥街还是第一个人,这就等于光荣负伤,跟越南战场上回来的英雄有点相像。老刘自己也得意起来,为了这个,老刘晚上还买了二锅头来喝。当然在这高兴之际又跟刘疯子在床上折腾了一番。不知道后来生的那个小孩子是不是就是在那一夜干下的好事。

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吧,比如说老刘的大儿子文革在十八岁那一天就开始学会追女孩子了。最初的时候,在学校就带着一帮人在半路上与小莲这些人搭话,后来听说小莲失踪这件事跟他也有关,虽然他说没有动过小莲一个指头,但很多人都认为是他让人于的好事,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他策划的。后来他看上了他的邻居小英。为什么呢?因为小英已经开始跟着小莲学会了打扮自己,她用当时最流行的紫罗兰粉一层一层地把脸弄白,那一张白脸在那种黑压压的街里就分外地显眼。两条眉毛画得又粗又黑,然后再用那种烧烫的炉钩子把额头上的留海弄得弯弯曲曲。文革有一次从火车站卖包子回来,发现了小英的这张白得有点吓人的脸,夜里就有点睡不着了。天一亮,文革就在自己家门口等着,见小英推着自行车要去粮店买玉米面,文革就迎了上去说:“小英,你等一下到我家来一趟行吗?我有点事找你说。”

小英有些发怵,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缓过劲。因为平时他们两个人是谁也不理谁的,谁会去理一个疯子的儿子呢?而且那个家一定是一个马蜂窝子一样的家。这当然是小英从前的想法。可是自从文革讲了这两句话之后,小英发现自己在整个下午都有点像梦游的感觉,而且头脑里都是文革那一双带着血丝的大眼睛和像女人一样红的嘴唇。剩下的时间,小英都在猜测,他究竟有什么事找我呢?她忽略了他马蜂窝一样的家,她也忘记了刘疯子这回事,一放下面袋子就径直走到了像一个垃圾场一样的老刘家里。她看见文革正在灶台前等她,手里正拿着一个冰冷的番薯。文革一见她就问:“你来了!你家的玉米面买了吗?”“买了!”小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她这些事。

“你想不想吃地瓜。给你!”

小英竞伸手接过了这个冰冷而干瘪甚至有点脏兮兮的地瓜,而平时她是最讨厌吃这种东西的。她还听说这是一种让人发胖的食物,就更是看也不看一眼了。可是现在她觉得这是一种多么好的食物啊。

他继续说下去,似乎挺老练:“小英,我认为你长得非常漂亮,是我们灰泥街最好看的女孩。”

小英有点困惑地说:“是吗?”

“对!而且我爸也说你很好,我妈也喜欢你。”

小英突然记起昨天刘疯子还指着她的背骂她是个小妖精、小码子什么的。这个文革竟然也是这样地叫妈妈爸爸,让她感到新颖。因为她只知道他们的名字分别叫刘罗锅和刘疯子。小英听了这话似乎愣了一下,但随即便被一种新奇的感觉抓住了。她一下子好像喝了酒的人一样有点头晕脑涨的。总之,她不知道是怎样离开这个可爱而乱七八糟的马蜂窝家的。于是在后来就有人经常看见文革和小英在铁路上散步,这种散步其实就是在铁路的外边走一个人,里边走一个,一双干干净净的白球鞋走到全黑了为止。问的话也很家常,无非是:“听说铁路上管得严了,不再让我们上车去卖东西了。”回答:“不会的吧!这种说法已经很长时间了,到头来我们不还是挣了钱。再说我们可以买一件他们车上服务员穿的衣服,到时就没有人看出来了。”再有:“听说灰泥街的房真的要拆迁了。”

回答:“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如果那样就好了,不然到春天我家棚子又要漏水了,门前的泥沟又要重新挖过了。”

问:“听说新的房子有暖气有煤气管道?”回答:“那就不用搞煤球了。”“听说街上不允许再大小便和随地吐痰了。”“那有多好啊,肯定这路也修成水泥的了。”

似乎他们相约出来就是为了探讨灰泥街大事的。“灰泥街人哪儿比他们本地人差呢?我看就是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回答:“听说以后就不是灰泥人和灰泥人住在一起了,不分什么街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就用抽签。”“可是搬了家,还会不会在一起呢?”这是盘踞在小英心里的话,但是她不敢问,因为他们两个除了第一次文革来拉过一下她的手以外,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动作是比较亲热的。现在小英突然从心里喜欢起文革的家,文革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而且她也开始不讨厌刘疯子每天站在灰泥街上诅咒了,骂人有什么不好的,这证明了她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同志,眼里揉不得砂子。

这件事情直到被小英的大哥大宝听说了才算有了结果,他在夜色里堵住了他们。他看也不看小英,只对文革说了一句:“你听着,你给我老实点,别让我废了你!到时,你们家就不是一个工伤了,可能你就成了全残了,到时就不好玩了。”

第二天铁路上约会的两个人都紧紧依偎住了对方,小英的红围巾是替文革围的,文革翻出的白领子是为小英翻的。一路上都是沉默,小英说:“我真怕我哥会说到做到。”“

你放心,我不怕!你忘了,为了抢生意我在火车上还不是经常跟人动手。”这是文革的话。这样的话使小英更加偎紧了文革。

又过了一天,小英并没有等到文革,因为文革真的已经被小莲瞪着她,笑着说:“小英,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想到的是,小莲就是在这时发高烧的,第二天夜里离开了灰泥街。她只带了几件衣服,她还从她母亲装戒指的盒子里偷走了两百元钱。当老毛病又犯了的老何在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惋惜的时候,大宝说:“这狗娘养的!最好一个街上的人都走掉!”

其实人家老谢家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就单凭这件事,你就知道老谢家是多么大气了,你看人家多会管孩子啊。这又有什么呀,不就是出了一趟远门吗?

看来只有老何才会对一些事情放不下,好像他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他依旧对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嫁了丫头感到关心和伤心。“唉,又一个灰泥丫头被人糟蹋了。”

“给你睡了就不是糟蹋了?”这是宁姨说的话,而这样的话似乎要经常说。

看起来小莲比较会处理这类事情,当然小莲最后还是被送回来了。回来后的小莲依旧去上学,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有一次在她的家里她神神秘秘地跟小英说:“南边特别好,除了一天到晚都能穿裙子不说,男的都特有钱。你吃他们的饭,他们还反过来给你钱。他们特别喜欢我们这种北方的女孩,另外,男女在一起根本就没人管你。总之一切都特别的新鲜。无论谈恋爱还是在外面开房,大家都很大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在一起玩一玩,开开心吗?如果是咱们灰泥,那不就跟炸庙了似的!你看人家南方,根本没有人会对你说长道短,更没有像我们家小利这样的人,也就是说虚荣而又不愿意付出,并且总是跟自己的人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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