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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第4章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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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去看一看,兵工厂的门前就是火车站,也是小英住的这个城市的东站,也叫灰泥站,因为东站还没有灰泥街有名气,所以大家有时也叫它灰泥站。旧社会的时候这里一路来的都是住妓女、跑腿子(盲流)、逃荒、贩卖人口、拉皮条的三教九流。而现在是超生出了名,打架出了名的下流坯子。在长期的实践中,灰泥街的人练就了一双识别事物本来面目的金睛火眼。谁也别想在灰泥人面前扮大爷,灰泥人见过爷,灰泥人信自己就是爷,对此现状,有一点文化而被临时任街道主任的宁姨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就是灰泥街派出所所长也只有摇头。因为灰泥男人在宁姨面前最爱做的事就是嬉皮笑脸,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和老爷们儿在惹事生非之后,动不动就来扯宁姨的衣襟,和宁姨表示亲热。宁姨摆出一个长辈和领导的模样。她又气又好笑地说:“算了,算了,以后别给我惹祸了,我可不想给你们干这些活,操心费力丢人不说,还总挨上面的批评。”“啊?还有敢批评我们宁姨的,什么人?上面?压在你上面的不是俺姨夫吗?是俺姨夫我看也就算了。”“我说的是我的领导,给我工资的。”“好!宁姨,那你给我个话儿,等我劈了他。你跟我们说你要他身上的哪一块吧?但是,我们求你行行好,就不要那一个地方的东西了。”宁姨笑了:“小祖宗们,别惹祸,以后给我老实一点我就了。”

宁姨只有在家外才能找到感觉。因为她的这个小官,家里本就不认。这个老何从来就不称呼她,好像她是一个没有的人。灰泥街的人是有经济头脑的,“四人帮”打倒后的几年中人陆陆续续爬过围墙,穿过火车道,蹿进火车上去卖包面包、冰棍了。发展到后来就更聪明了,不知从哪儿偷来衣服或白帽子,像模像样地戴在头上,穿在身上,就像一食行业的工作人员。步伐也随之稳重起来,眼神也就少了惊慌失措,也就多了一点旅客敢买这些东西了,而不会认从哪一家黑店里拿出来的了,更不会怀疑是否下了农药老什么的。有时也卖黄瓜、西红柿,一律是在家里事先洗好上车。这黄瓜还挺畅销的,坐在长途车上已经渴坏了饿坏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们眼睛鼻子是放不过这些滴着水带着刺黄瓜和泛着沙瓤的柿子的。灰泥街的半大小子或大姑娘、小媳妇们天生一般练就了一车、跳车、扒车扒窗和吆喝的本领。“面包花生香肠了!”,“雪条冰棍黄瓜了!”然后,“带刺带花的黄瓜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们的人员随之也换了一代又一代,也改良了一些。“面包了!塑料泡沫鲜腾腾的美国进口带馅的面包了。”座位上坐着有点文化的人就笑了,接着另一个人就开始搭话了:

“这是机器人和外星人吃的。”

沉闷的旅途中听见这样的话,就觉得有意思。买不买都要笑的。这卖东西的半大丫头半大小子也随之跟着笑,继续吆喝着:“进口高级美味的,绿豆红豆的加拿大、亚非拉、罗马尼亚的小豆冰棍了!”这车上的生意,车下的生意都给灰泥街的人包了。所以他们从来不用像本地人那样,想待业不待业什么的问题。他们认为本地人就爱装蒜,而他们灰泥人只要有火车就有工作。毕业了或者开除了,或者不想再读了,就跟左邻右舍的哥们儿姐们儿翻过城墙上火车。先是一路跟着、学着,帮着提筐提篮子,练上个十天八天也就出徒了。嗓门和动作,不比老一代差,所以灰泥街的大人孩子们嘴里不缺吃的,口袋里也有一点小钱。而在各种南来北往的列车里见识了不少外面的新东西,比如服装,他们很快也就领会其主要精神。不过一个星期,那个款式那个颜色,学得一丝不差。再比如神态和气质,那时很流行一种女孩子把头发弄得有几个小包出来,以示自己很潮很野,白衬衣翻出一个大领子在外面,袖口也是白袖口。走路要两只腿呈现出的样子来,眼神全是那种会发散的四处乱瞟的。那时候一夜之间灰泥街的女孩子突然一下子都成了x腿。老一辈看见了就骂:“真他娘的个腿,好端端的都犯了哪门子邪,腿咋都成了这样了!”

这个时候男孩子们则全部都留起了大鬓角。而且用冷水把它捏成一个条状放在耳朵前。在冬天里就是两块冻冰块,这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的,只有灰泥街的男孩子女孩子才能办到。另外,他们早已经不像自己的父母那样还把棉衣棉裤穿到五一”节过了才脱下来,他们早就不穿这些了。只穿一件毛背心、尼龙秋裤,一个冬天也就这样过去了。有一阵子又流行穿军大衣,戴毛主席像,背着小黄书包。有一阵子又流行穿中山装或对襟衣服,然后胸前飘着白色围巾的两条整齐的穗。在火车站旁边舞厅里一上场一看就知道是灰泥人了。他们绝不跳那种男女搂在一起的舞。那多没有意思。老土!他们跳那种叫做斋舞的舞。即那种女孩和女孩跳,男孩和男孩子跳的那种。

他们和她们的腿是绷直的,贴得很紧。但他们却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看着别处。他们认为这样就是很潮。“潮”就是现在的酷的意思。灰泥人认为最新潮的人就在灰泥街。但他们承认吃的最好的人不一定在灰泥街,这是明摆着的。平时家家户户都是吃玉米面饼子就咸菜。逢年过节才弄上一点鱼肉之类的东西。因为灰泥街的人对外面的认识还是不多。比如说,从来没有见过政府官员,当然就不知道政府官员吃什么了,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吃饭,怎样挥霍的。灰泥街上许多人都是逃荒来的,生活得最好的一家人的餐桌上一般都是一个凉拌黄瓜或凉拌白菜,一个泥肠,一碟花生米,再炒一个绿豆芽。如果有以上的菜这餐桌边上就一定有人喝酒,就着一块泥肠就吃半碗饭。

如果有一锅酸菜冻豆腐骨头汤或小鸡炖蘑菇的话,以上的菜也就省略了,一碗装得不太满的饭,盛两勺这种大锅汤,然后碗罩着半张脸,一双筷子一划拉,两三下就倒进肚子里。这种饭,灰泥街的人最爱吃。他们吃这种饭的时候通常是不讲话的,只是闷着头,因为没有时间讲话,而且很多人都能吃五大碗六大碗。灰泥街的这种致富之路走下来之后,使得他们都有了经济基础,这使得生活在底层的上一辈人,到了晚上可以温一小壶酒来喝。院子里的吵架比起从前也就不那么频繁了。毕竟是贫贱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饭。东家吵了西家吵,甚至是在同时进行,你两天如果没有听见砸东西的,没有听见有人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没有见到街上有拿着一只鞋底子追孩子打,或是两个人厮打在一起的,那么你住的肯定不是灰泥街。当然最容易砸的东西常常是衣柜的门、小镜子、茶杯、锅,而并不真的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吵归吵,骂归骂,日子还得继续过。到了晚上还要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个炕上,不会像那些有文化的人会生闷气、沉默、不讲话,灰泥街的人一天不说话都不行,不放屁也不行,灰泥街人认为人活着就为了一口气。

大宝最看不起的事就是有人一天到晚地装腔作势,他认为灰泥街没有什么让他真正佩服的人,除了他的弟弟二宝。他看不起的人中包括灰泥人最佩服的王大爷,还有自己的父亲。他认为那个老王也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目的不过是吸引别人的目光而已。其实肚子里装的跟他一样全是屎。他还认为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倒还不如当时就在关里老家饿死。他的父亲老何不论说什么话大宝都用“哼”来响应。比如老何有时候正绘声绘色地对人说起关里家的时候,他就这样地“哼”,也不知道这“哼“到底是要干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老何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时,他会叹着大气说:“我没有养这个人,这是狗养的,婊子养的。”

如果这个时候老何的老婆宁姨在旁边的话,她就会阴阳怪气地说:“可是当婊子不是有很多人喜欢吗?”

“你还是少说这种话,别人听了不好。”老何心虚着。

“你不就是最喜欢婊子吗?谁听了不好,我又说谁了?谁是别人?你不是早就把她当成自己人了吗?”她的嗓门开始高了起来。谁都知道宁姨其实是在说老谢家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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