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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第3章 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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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这孩子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灰泥人的男孩。他有窄窄的额头,有的人说有这种额头的人命不是很好,可是也有人不相信这种说法。这种额头在灰泥街还不是随处可见,虽然非常窄但可以放下好几条皱纹。奇怪的是小小年龄却长得这样老,好像他活了几辈子似的。由于上一代人的头发是像锅盖一样的东西扣压在脑袋上,谁也不会注意他们的额头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据说这也就是关里人普遍的相貌。

大宝是老何家的大儿子,也是小英的大哥,只有十七岁,但已经进劳教所两次了,原因是同灰泥街的半大小子们蹿到火车上,一边卖冰棍,一边掏腰包,被铁路上的警察抓过。在灰泥街大宝没有赶上抢军帽、贴大字报,但他偷过自行车铃铛。

你不要以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钱,这是一种流行。否则人家就说你是一个娘儿们。就像女孩子都曾经积攒过糖果纸一样,那是一种标志。大宝在灰泥街练就出的一身本领使他在灰泥街一带有了点小名气,所以他的嘴角永远是耷拉着的,眼睛也不带有什么表情。他也是早早就因为打架而被学校开除了,灰泥街这种情况还是很多的,所以也是一件正常的事。到了八十年代末,这个灰泥街还没有出现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但出过很多位进过看守所的人。如果有几天没看见谁了,你也不用去问了,因为这人肯定是进去了,而不是走亲戚去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在东北。而大宝也不例外,去那个地方其实也跟走亲戚没什么两样。不就是在里面再打一架吗?再多认识两个兄弟,出来以后喝酒又多了个去处。

大宝在这一带有了一点小名气之后就经常有人孝敬他一包烟,一根红肠之类的东西。有时候大宝吃不下了就拿给他父亲老何,老何很高兴一点着头哈着腰一边接过一边说:“还是我这个大儿子没白养,懂得孝顺我了。”大宝却不看他爹,因为他从小就看不起这个爹。小的时候大宝养了一条狗,天天端着饭碗在狗窝旁边,狗吃一口大宝吃一口,他还把家里的馒头和豆沙包偷出来给狗吃。用偷来的一砖一瓦给狗盖起了新窝。可是老何却在外边喝酒的时候吹牛,把这条狗许诺给了别人,并趁大宝上学时,立马叫人把狗带走了。大宝放学回来把书包扔在狗窝旁,喊狗的时候发现狗没了,他找遍了灰泥街,最后去问老何:“爹,你把它杀了?”“没……我是给他去配种,后来给他娘的那些人杀了吃了肉。”

“怎么没有人杀你呢,你这个老不死的。”大宝的眼睛已经血红了,拳头也握得紧紧的。他失踪了几天,他不相信老何的话,他轻蔑他,除了喝酒、吹牛、搞女人还有什么能耐。他恨他,从老何女人的骂声里,他已经了解到他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老何和他的女人宁姨是怕大宝的。然而老何的女人——宁姨的“怕”意义不同,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她觉得活着更有意义了。

有时,大宝看着宁姨穿的衣服太耀眼了,就会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岁数,我看你穿得怎么越来越像一个妖精。”

宁姨笑着说:“好儿子,你就这样说你妈?”于是,进房里重新换过一套比较庄重点的服装,用手背把嘴上的口红擦淡了一点。“小兔崽子,你敢管起老娘来了!”宁姨心里甜甜地骂着。

大宝的一双冷漠的眼睛是直视着的,与你讲话的时候,他是不看人的,比如说,他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小英最近总是鬼鬼祟祟的,他就紧紧地盯着别处,问一声:“你到底在于什么?”吓得小英发抖了,然后他根本不听小英的回答就径直走了出去。其实小英正是因为上一次吵架那件事,而害得拿了一点手纸在东藏西藏。因为房子太小了,她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小英在十五岁之前是不与大哥这些人冲突的。她认为这些人就是迟早吃枪子的。只有她的二哥二宝才让她佩服,因为二宝是灰泥街学习最好的人,也是最有礼貌的人。灰泥街上的人认为,将来也就是这个二宝才会有出息,同时认为二宝这么有出息根本就不像他的父母,虽然他的父母一天到晚拿二宝来炫耀,把二宝当成了他们脸上的金纸了。大宝有他怕的人,那就是二宝,小英的二哥,也就是大宝的弟弟。二宝是一个成绩比较好的男孩子,不多说话,但说起话来都在理上,每学期都能捧回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大宝也曾经偷偷地拿出二宝的奖状看,他觉得这个弟弟特别了不起,他希望弟弟能求他做点什么事,比如去替他报仇、去打谁。可是一想到这儿他又灰心了,因为他知道弟弟永远也不会遇上这类问题的。

虽然家里从来没有一个人给他开过家长会,但这不影响二宝的成绩。这并不是老何和宁姨不想给他开,他们有的是时间,也把儿子的成绩当作一块金子往脸上贴,可是二宝不愿意。“小子,给咱老何家人争气了!不愧是爹的小子,爹没有白养你。”老何接着说,“这点像我。”但他们的话是不敢当着二宝的面说的,他只能在心里重复一遍又一遍。

二宝不愿他们参加学校组织召开的家长会。他从心里厌恶一身酒气,衣着打扮像个农民的父亲,厌恶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口若悬河、口水四溅的母亲。他从心里羡慕那些父母是做医生做老师的同学,人家那才像个父母样,所以他从来不说自己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们哪里是做父母的人哪。如果自己将来做了父母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当然更主要的是他不会在这个街上找老婆的。有一次,他推着一辆手推车,跟着父母去父亲的单位拉大白菜,在路上看见了他的班主任老师。他知道躲也躲不过了,因为老师已经叫了他的名字了,于是他红着脸去跟老师讲话。老师远远地看见了二宝的父母就问:“何二宝,那两个是你父母呵?”“不是……”他想都没想就说了这么一句。

站在装满了白菜萝卜车旁边的老何和宁姨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儿子的引见,老何粗糙的大手做好了握手的准备,宁姨则特意用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可是他们的儿子头连抬也没抬地走回来,继续推装满白菜的车。

“儿子,是你老师吧?干吗你不介绍一下呢?”老何搓着手急切地对着二宝。但二宝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一下浑身上下沾着白菜叶子和泥巴的父亲,还有张着一张充满了期待大嘴的母亲。“宝……”这是二宝的妈妈宁姨的叫声,不知为什么二宝听到了宁姨有点拖着哭音的声音时竟然感到特别的反感。

“你们认为有这个必要吗?”这是他心里话,但此时他连这种话也不愿意说了。老何和宁姨在漫长的期待中耷拉下了像高梁穗一样的头。二宝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更痛恨自己住在灰泥街,但谁又能够改变这个事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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