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越开越冷清，要求主动发言的人寥寥无几，按照事先安排好的会议程序，孟皓然最后做了一番关于改革意义的发言。孟皓然发言时内心很是激动，脸上却一如既往的冷静。这几年来，他一直很懊恼，懊恼自己被黄明朗的三寸不烂之舌“骗到”了西海这座城市，这意味着他在美国法学院里学来的一整套东西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他不苟言笑，他缺乏朋友，他感到孤独，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抱负，一直努力地寻找着机会。现在好了，他15页的改革报告即将要付诸实践，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会上并没有进行投票表决，黄明朗说过几天他还将扩大范围地征求一次意见，然后再向上面汇报一下情况。

中午时分，西海市酷热依旧，一天当中的最高温如约而至。街道上的行人变得稀少，道路两侧的绿化树傻傻地站着，接受着太阳的炙烤。

抗议者再次聚集到了同联公司的大门口。他们是在战斗！如果连这夏日的炎热都战胜不了，还谈什么战胜这强大的同联房地产公司呢？

公关总监刘洋听从了程为的建议，在大门口摆放了两台饮水机，还支了几把海滩太阳伞。但这一切都成了摆设，抗议者们拒绝饮用同联公司提供的纯净水，也不愿站在太阳伞下乘凉。只是跟昨天的情形比较起来，聚集的人群要安静很多，同联公司的举动让抗议者不再像往常那般愤慨和激动。

程为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那些枯燥无味的材料，他透过玻璃窗户看了看外面如空袭警报之后的冷落街道，低声咕噜道：“傻瓜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门！”

个电话打过来，他必须现在立刻出门，因为召唤他的是魏大同。程为不是同联公司的员工，他只是魏大同花大价钱雇佣的高级顾问，专门负责为魏大同处理各种擦屁股的事情。程为愿意听从魏大同的任意调遣，只是一切都看在钱的份上。

上午西海市政府的工作会议散会后不到一小时，魏大同便获悉了会议的全部内容。这让魏大同很是焦虑，如果任事态按照黄明朗的思路发展下去，同联公司的拆迁听证会无疑将会成为改革的活靶子、试验田，这种事件的新闻效应是不难评估的，到时全市公众的目光，媒体的镜头都会聚焦在这次听证会上。现在魏大同对程为前些天拍着胸脯所作出的承诺的信任度立刻大打了一个折扣。

魏大同很瘦，个子也不高，60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他上身穿着一件长袖的无领衬衫，下身着一条浅色亚麻西裤。他手里拿着一把老式圆形蒲扇，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来来回回地走着。魏大同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空调，程为一进门就立马感觉到了。根据保健医生的建议，魏大同要尽量少用空调，这样的医嘱现在让程为很是难受。

程为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水在不停地往下流淌，他竟然渴望自己此刻能拥有一把扇子，哪怕是最原始的工具，也总比两手空空的好。

不到一分钟，程为也了解到了市政府会议的大致情况，他是魏大同眼里的专家，自然更清楚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他额头上的汗也开始冒出来了，搞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

“你打算怎么办？”魏大同直截了当地问。

“这还真是一个突发事件，始料未及！”

“有对策吗？”

“太突然了，还没来得及想对策。首先应该是想办法阻止这场改革，要是实在阻止不了改革就阻止他们把我们的拆迁听证会做试点，要是还不行我们就只好认真想办法来应对听证了，总会有办法的！”

“阻止不了的，黄明朗这个人你应该了解的，无论是干好事还是干坏事，他都一样执著。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听证会吧！”

“我会想办法的！”

“你别忘了我的要求，我需要的不是小胜，我要的是大获全胜！听证代表们必须一边倒地站到我们这边来，同联地产来西海市没两年工夫，根基还不稳，我们这次至少要在面子上赢得西海市的民意，堵住人的嘴巴，你用什么方法我不管。”

“我知道！我知道！”

“下面那个问题你也想办法尽快解决一下。他们每天坐在我的大门口，这算个什么事啊！要不了多久同联公司就臭名远扬了，民意尽失！”魏大同向后扭动了一下脖子，用手指着公司大门口方向说道。

“这个事情上午我已经在协调了，双方马上就要举行听证了，他们现在这样闹是很无理的，政府也是这个态度。”

“嗯，那就好！电视台那边你协调了没有，不能再这样曝光下去了，这样对同联地产很不利。现在的人很奇怪，他们对地产商带着很深的偏见，他们住着我们造的房子，在我们建的商场里购物，却把我们看成强盗，原因就是我们挣了很多钱，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个你也放心，电视台那边我已经协调好了，今天电视台不会过来了，以后也不会来了！”

“嗯，很好！再让他们这样每天闹下去，就算政府不拿我们做试点，听证会的结果都可想而知。不过我相信你的能力！去年你给同联公司办的好几件事情都没让我失望。”

“你要跟徐广利多沟通交流，他是个很能干的律师，在同联做了好多年的法律顾问了，办事一直都很靠谱，你们俩要是能联起手来，胜算会更大。”魏大同所提到的徐广利，程为在工作中接触过多次，凭着直觉，他感觉对方似乎不太欢迎自己的出现，那种带着敌意和鄙夷的眼神逃不过程为的火眼金睛。

“好的，好的！不过徐律师好像不太欢迎我，我听同联公司的一些人说，他不太赞成由我来全权负责这次听证会。”程为实话实说，想看看魏大同的态度。

“是谁在背后多嘴多舌的！”魏大同听说同联公司有人在搬弄是非，脸上瞬间露出了可怕的怒容。“所以你们俩更得多接触，消除误会，增进了解，在我看来你们应该是同路人，肯定是之间有什么误会了！”

“希望如此吧！”

“我打算派他来做你的副手，一起负责听证会这个事情，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他叫过来？”

“不用了，回头我专门找他聊吧。”魏大同的这一决定对程为来说很是突然，他很不理解魏大同为什么非要把两个不和谐的人强扭在一起，这不是增加内耗嘛！

程为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徐广利，他更不想继续在这间闷热的房间呆下去，他赶忙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与魏大同告了辞，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间全西海市最热的房间。他并没有直接离开同联公司，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钻进了公关总监刘洋的办公室。

刘洋在同联公司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年轻美女，作为一名大龄未婚男中年，程为很愿意在业务上对她进行一些指导。更重要的是，刘洋的房间里开着空调。

西海市旧城区，位于西海市中心城区的北面，与市中心紧密相连，它是西海市的发祥之地，新中国成立前叫做西海镇，新中国成立初期，随着西海镇的发展以及人口和土地规模的扩大，西海镇更名为西海县，经过几十年的现代城市发展，西海越建越大，变成了一座新型的县级市，市政府对西海旧城的改造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西海市与同治市紧密相连，两地相距20公里，同治市是一座地级市城市，一直以来，西海都是在同治市的行政管辖之内。同联地产发迹于同治市，是同治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几年前西海市提出西海镇改造之时，魏大同看准了时机，进驻了西海市，并分得改造项目中最大的一杯羹。

在魏大同的开发规划里，他要在西海旧城的位置上建造一座现代化的“西海同联新城”，在这座城中之城里，有购物中心、大型超市、时尚商业步行街以及各类中西特色美食店、豪华电影院、现代酒吧、健身会所、文化广场，其中还包括一家五星级酒店和一座同联主题公园。这是魏大同投身地产行业来多年的一个梦，一个造城的梦。

西海市也欢迎魏大同来建造这座多功能的城中城，毫不夸张地说，同联地产是被西海市招商引资办请到西海来的。现在，魏大同的这个梦却被暂时搁浅了，而这，则缘于一些顽强的钉子户。

魏大同站在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工地上，看着前方像孤岛一样的一片房屋，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各种数字：拆迁计划已经比原定时间拖延了3个多月，到目前为止已经投入了2.8亿元的资金，完成了拆迁总量的95%，剩下的5%就是前方的孤岛。

“这个地方是什么区域？”魏大同用手指了指脚下方的土地问道。

“按照规划设计，这里应该是步行商业街！”一位手里拿着工程图纸的随行人员走近魏大同，用手指着图纸回答说。

“那里呢？”魏大同指着正前方的房屋问。

“那里是购物中心，shoppingmall。”随行的徐广利回答道。

“哦！我们这次拆迁有明显违规的地方吗？”魏大同接着问徐广利。

“绝对没有！西海旧城的拆迁工作都是严格按照现行拆迁政策组织实施的，拆迁补偿价格依据评估价格确定，所有拆迁资金也足额到位。”

“依法拆迁为什么还这么难？”

“他们也不是绝对不愿拆迁，而是认为补偿价格没有按市场价格执行。”

“价格差距很大吗？”

“也不是很大，都是些刁民在捣鬼，在漫天要价。我们已经申请了强制拆迁！”

“我知道，要不还开什么听证会呢，对了，你怎么看这次听证会？”

“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们耗不起的，现在工程停止，我们每天都是在拿着钞票往水里扔！这是西海市政府严重违约，他们当初承诺了交地日期的！”

“嗯，这个我知道。我们是来这里求财的，不是来跟西海市政府吵架的，违约了又怎么样？去告政府吗？我们讨不到什么便宜的！就算政府支付我们违约金又能怎样，跟我们现在每天的损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干吗不按老办法办呢？先强行拆了再说，让政府来擦屁股，我们以前不是都这么干的吗？听证会还要一个月呢，我们又得浪费几十天时间，这得损失多少钱啊！”

“老办法行不通了，我们也得与时俱进嘛，再说我也老了，不想折腾了，真的老啰！”

“您这哪算老啊！现在50多岁的都算是中年人。您真的相信程为能在听证会上大获全胜？”

“我相信事在人为，程为这小子有能力，手脚束缚少，手段也很野，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徐广利本来还想说程为有些油嘴滑舌，不太可靠，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魏大同既然说程为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徐广利实在没有胆量去评价年轻时期的魏大同。

此时一直给魏大同撑着遮阳伞的女秘书劝说魏大同早些回去，在场的人这才意识到这黄昏的太阳也有几分毒辣，个个都已汗流浃背。

“魏总，我们回去吧，您就别担心了，这房子肯定是能拆下去的，听证会就是个过场，听证结果又不是司法判决，就是个参考而已！”徐广利也附和着女秘书的话劝说道。

魏大同没有反对，他定了定神，再次凝望了下前方的孤岛，转身缓缓地挪动了步子。

在回公司的路上，徐广利与魏大同同乘一辆车。汽车经过抵制拆迁的孤岛时，魏大同透过车窗看到了张贴在居民房屋墙上的各种标语：这是我们的家园！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同联公司滚回去！

看着这些强硬的口号，魏大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像一位帕金森症患者。

时间要是再往回倒退10年，魏大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默地摇头，他会让这些顽固的抗议者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他首先会断他们的水断他们的电，还会派人去用石头和木棍敲碎钉子户家的玻璃窗户，晚上睡觉的时候，从窗户外面闹鬼似的扔进去一只死猫……

而现在，同联公司的资产越滚越大，魏大同倒是恐惧了，他想改一改游戏规则，他想做一家百年企业，他想要美誉，他想做一名真正的企业家。他变得没招了！

沉默许久的魏大同开始说话，他告诉徐广利自己对他的新安排，让他配合程为打好听证会这场名誉保卫战，并再三强调要用脑子去获取胜利，而不是凭借暴力和恐吓。徐广利没有对魏大同的安排提出异议，他只是提出由自己出任同联公司方的听证委托代理人，程为负责外围关系的运作。

“一定要记住，这里是西海，不是同治，黄明朗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还有那个孟皓然，我听西海的人说，这两个人脑子里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听说黄明朗与同治市的赵书记还是大学同班同学，关系非常好。”魏大同说。

徐广利随后便得知了拆迁听证会有可能成为改革试点的事，这个消息让徐广利非常后悔，他后悔刚才自己主动请缨要出任听证代理人，要是能早几分钟知道这件事情，他绝对不会欣然请战，成为西海市听证改革的样品，像摆放在案板上的肉一样。

“听证就是个法律程序而已，很多协调工作都是在外围完成的，程为是公共关系专家，他应该在听证会外围替同联公司争取到更多的民意，排除一些障碍，要不很难有胜算把握的。”徐广利说。改革试点的消息让徐广利的自信心大受损耗，他必须事先声明，这样才能把听证会成败的关键推到程为的身上。

“他其实也是个律师，这个你恐怕不知道吧！”魏大同说，他想让徐广利与程为之间有更多的共同点，这样才便于精诚合作。

“是吗？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不过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被吊销执业资格了？”

“不太清楚，我也是听说的。”

“我以为他就是个皮条客呢，没想到他还做过律师！”

徐广利觉得律师要比皮条客高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