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融化的雪水自檐角坠落，一滴一滴打在斑驳的青砖上。

傅思娴醒来时已过辰时，她裹了件雪白色的狐裘，推开门，天空水濛蒙的。侍女晴仪正扫着中庭薄雪，见她静立在廊下，忙上前将她扶进了里屋落座。

她长舒一口气：“娘娘这病还未好，莫要再着凉了。”

“病？”傅思娴不明就里，思忖间，望见晴仪端来一碗红枣银耳羹，她甫一接过便喝上小口，道，“正想喝这甜的呢————你刚才说我病了？我怎么了？”

晴仪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今晨王爷来看望娘娘，说娘娘病了，须在锦乐轩安心静养，还特意吩咐奴婢好好照看娘娘，不要让……不要让娘娘到处乱跑。”

“他才有病呢！下个禁足令绕什么弯子？”傅思娴没好气地把手中的瓷碗一搁，靠在身后的绣枕上，闷闷道，“不许我进宫，还要把我圈在府里不成？”

她黯然垂眸，长长叹一口气，当初宋洵向太后求娶她，却只肯给一个侧妃的位分，她倾心皇上，百般不愿，终被太后劝服，嫁入摄政王府。这一年来，她费尽心思百般讨好，想要赢得宋洵的信任，可他虽对她宠爱有加，却始终存有戒心，整日行踪不定，朝堂之事更是一概不提。如今他不允她进宫，就如同折了她的翼，想见之人相见无期，又想到那宁贵妃怀了身孕，想到皇上对她的封赏，她就愈发不痛快。

“他应该很高兴吧，”她喃喃自语，“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又哪里在乎过我的感受……”

她扶额，扑闪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啊……”晴仪试探性地一问，瞧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蹲在身前，劝道，“依奴婢说，皇上是天子，后宫嫔妃众多，这孩子是迟早会有的，只是宁贵妃偏碰着这运气罢了，至于皇上大加封赏，不过是念她有功，娘娘又何必如此介怀？奴婢跟在娘娘身边多年，知道娘娘心中所想，只是如今尘埃落定，娘娘已经嫁给王爷，又何必去想那后宫琐事，徒增烦恼呢？”

“小丫头，别说了，”傅思娴弯下腰，单手一扬将晴仪拉起来，“人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奴婢觉着，王爷对娘娘是真心好，娘娘若是把心也分给王爷一点点，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对他还不够上心啊？他喜欢吃如意糕我便学着做，他喜欢喝玉露茶我便学着调，他练字时我得在一旁研墨，他舞剑时我还得在一旁夸……”

声音渐渐小了，似乎是想不出什么话了，她撇了撇嘴，又埋怨起来：“他倒好，老爱管我，不许我这不许我那，走哪儿不肯带我也就罢了，他连说都不说的。我昨日入宫赴宴，不过多逗留些时候，回来晚了，他便给我脸色瞧，还莫名其妙下了令再不许我进宫，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知道我是太后身边的人，防也防着了，这不许进宫又是哪门子道理……”

晴仪张了张嘴，却一时插不上话，索性退到一旁，等她抱怨声过去，当她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时，她便知道她心里又打了主意。

“娘娘想干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王爷没说不许我出去吧？”

“可娘娘刚才不是还说禁足……”

“你就当自己傻呗，听不懂他的意思，”傅思娴冲她一笑，灿若琉璃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他不让我痛快，就别嫌我麻烦。”

时至年关，晋阳城内热闹非凡，大街小巷灯笼高悬，绵延了一路，来往行人，语笑喧阗，络绎不绝。

车辕一路来到相府前，傅思娴被晴仪扶下来，见府前彩灯高挂，朱门紧掩。小厮前去敲门。长街寒风瑟瑟，她将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些，遥遥看着偌大的府邸，失了神。

“娘娘，我们还是回去吧，”晴仪心有不安，“王爷会怪罪奴婢的。”

“别啊，我在呢，他不敢的，”傅思娴幽幽道，她头也不回，扯了扯晴仪的衣袖，疑惑不解，“奇怪，大白天的关着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相府颓败了呢。”

“娘娘别乱说，”晴仪忙做噤声的手势，放低了声音，“听说丞相抱病，这才闭门谢客的。”

“那你确定王爷在里边么？没打听错吧。”

“侍从所言，应该不会有错。”

说话间，红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远处，一黄衫女子领了一众婢女疾步行至跟前，一行人忙福下身子行了大礼，而后听得那女子婉转的声音犹如滴滴秋露坠落。

“臣女参见娘娘，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望娘娘恕罪。”

“都起来吧,”傅思娴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又赶紧将那女子扶起来，柔声道：“秦小姐不必多礼，倒是本妃多有打扰。听说王爷今日在此探望丞相大人，本妃理应同往，劳请小姐带本妃去见王爷。”

“娘娘，家父卧病在床，王爷正在内室探望，不如臣女先带娘娘去前厅稍作休息，等王爷出来之后再带娘娘去见王爷。”

“不知本妃有没有荣幸去小姐的闺阁一坐？”傅思娴浅浅一笑，等女子低眉称是，便进府去了。

秦相半生风流，妻妾子嗣众多，膝下却唯有一女唤作秦妤，视为掌上明珠，万般疼爱。这秦妤自小养尊处优，却亲和有礼，没有半分娇纵的性子，不仅容色姝丽，温婉端庄，更难得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绝，碧玉年华早是广受嘉言，名满京城。

傅思娴饶有兴致，俯在桌案边，细细打量着她。只见她着一袭浅黄色金丝绣花百褶裙，乌黑如泉的长发用蝴蝶流苏浅浅绾起，脸上薄施粉黛，秋水般的眸子亮若星辰，樱桃色的唇微抿，含着一抹极为清浅的笑。

果真是漂亮。

“娘娘，请用茶。”秦妤端坐在桌案前，呈上一杯新沏的清茶，她低垂着眉目，端着茶盏的手指细长白皙，如浸在清水里的羊脂美玉。

“人家都说，丞相家的女儿不仅生得好看，而且文雅贤淑，礼数周全，今日本妃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傅思娴品一品茶，搁下手中的茶盏，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忽而含笑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我要是男的，我都喜欢你，非你不娶那种。”

“娘娘说笑了，”秦妤忙垂下了头，仿佛受惊的蝶。

“别拘着啊，我呢，表面上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样子，其实我脾气好着呢，明面上跟人说话客客气气的，其实心里老不自在，”傅思娴双手捧着脸，轻声喃喃，“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娘娘，也不喜欢本妃本妃地称，感觉自己很老似的，可若不这样，又好像很没有气场，我到底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人，可不能给她老人家抹了面子。”

秦妤掩唇一笑：“娘娘说话倒是很风趣。”

“我从小就不喜欢学什么规矩，后来进了宫，宫里人讲究，我才不得不收着性子。倒是你们这些世家小姐，从小学这学那，又整日拘着礼，闭门不出的，多没意思……”

“娘娘已经出嫁，又深得王爷宠爱，自然要比臣女自由，”秦妤顿了顿，忆起往事，柔声道，“臣女曾在宫宴上见过娘娘一面，那时候娘娘和王爷在席间谈笑自如，臣女其实很羡慕娘娘，既嫁如意郎君，也能不受约束地生活。

傅思娴挥手屏退了婢女，低声问她：“你多大了？”

“臣女今年十七。”

“几月的？”

“四月。”

“可有婚约？”

“不曾有过。”

“看来秦相有那么一番考量，”傅思娴点点头，自言自语，“也对，一般人又哪能配得上你这样的女子？”

秦妤低头斟茶，又唤贴身侍女青葙取来个精致的木盒，她打开，里面是一支品相上乘的鎏金点翠珠钗，她将它呈到傅思娴面前，道：“臣女今日和娘娘说谈，着实开心，这支珠钗是臣女幼时太皇太后所赐，臣女想赠与娘娘，还望娘娘笑纳。”

“多谢，”傅思娴并不推辞，将木盒一同收下，“礼尚往来，我也该送你礼物的，只是现在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改日你来王府坐坐，我定当回礼。”

秦妤笑道：“多谢娘娘。”

“我也十七，七月的，你该是我姐姐————别推辞说什么不敢的，我们别讲那些规矩。”傅思娴冲她甜甜一笑，又凑到她身边去，轻声问她，“你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秦妤摇摇头。

“这样啊……我看你对王爷也并非没有好感，那不如，我去禀了王爷，让他娶了你，你放心，王爷他天天忙得连个人影都没有，不会拘着你……”

“娘娘莫要再说笑了。”秦妤惶恐地打断了她的话，双手交叠额前，福身一拜。

“你这是做什么？”傅思娴忙去扶，“我没有说笑，我可认真了。”

“你说够了没有！”

傅思娴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宋洵立在门前，他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墨发用玉冠束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尽显凌厉冷酷。

“你来做什么？”近乎平静的声音，却低沉得有些可怕，“给本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