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晚上你回家都很迟？”

孙应龙和颜悦色地问。

乔青羽点点头。鼓胀的书包几乎压垮了她的背。

“是有什么事吗？我怎么记得你一向回家很早？”

乔青羽嘴唇发干：“就是想在学校多做点作业。”

孙应龙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盯地她浑身不自在。

“有同学反应你昨晚站在明盛书桌边拿明盛的作业本，”孙应龙说，“你老实告诉老师，有没有这回事？”

乔青羽摇了摇头，脸上是真实的害怕。

“说实话，我也不相信是你在做这件事，老师眼里的你正直不阿，毕竟上次那样当面质疑学校决定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但是，既然有同学怀疑了，我就不得不查清楚。”

乔青羽脑子里飞速旋转着。

“有个很简单的办法，虽然未必可靠，”孙应龙站起身，“你书包里那么满，装了哪些书，能给老师看看吗？”

明盛的作业本和练习卷都在书包的黑色文件袋里。乔青羽努力平定自己的呼吸，一边缓缓卸下了背上沉重的书包。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

“老孙！”

是明盛的声音。乔青羽悬着的心脏猛烈颤抖了一下，莫名的慰藉和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她觉得自己被冻结了。

“我早上出门太急，拿错书包了。”明盛边说边朝前走，行至孙应龙的办公桌前站定，“昨天的作业，中午我回家拿了再交，可以吧？”

他的左手几乎贴到了乔青羽的右手，距离近得令乔青羽莫名心跳加速。

孙应龙眯起眼睛：“你自己写的作业？”

“不然呢？”明盛居然毫不客气地反问。

孙应龙鼻子里哼了一声：“带错书包这个理由……”

“老孙，我还以为你很了解我了，”没等孙应龙讲完，明盛就打断了他，“我带错书包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以前我经常不写作业，所以你们不在意罢了。”

孙应龙笑了下：“偏偏就今天？”

“今天怎么了？”明盛显得有些疑惑，“有什么特殊的吗？”

孙应龙暗暗责骂了自己一声——说话太不慎重自露马脚！可明面上，他仍旧脸色淡然：“罢了，既然你书包忘记带，让你妈妈赶紧送过来吧，别耽误了老师批改作业。”

“我妈去写生了，”明盛说，“也偏偏是今天。前阵子她专心照顾我，在家里都快闷出病了。见我的表现还算可以，她今天送我到学校就放心去北山了。”

“你爸呢？”

问题随口而出，孙应龙明白问了也是白问。

果然，明盛说：“我爸上班，没空理会帮我拿书包这件小事。”

他特意强调了“这件小事”，紧接着又说：“老孙，我中午回家拿就是了，别的老师，我自己会一一解释。”

孙应龙不置可否。明盛身旁的乔青羽眉头微蹙，似在沉思，细瘦白净的双手牢牢抓着沉重的书包，纹丝不动。

沉吟半晌，孙应龙看向明盛：“既然都做好了，你现在就回家拿吧。”

乔青羽拿书包的手不自觉地一松，沉重的书包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她惊慌失措，赶紧蹲下身子，正要伸出右手时，一只瘦长而指节分明的大手凭空出现并握住了书包的暗黄色背带。一抬眼，乔青羽就撞上了明盛那双幽深又明亮的黑色眼眸。

是乔青羽从未见过的坚实沉着。没有一丝慌张，甚至还有点温暖，仿佛是无言的安慰。

刹那间，乔青羽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停住了。

“被书包砸到脚真他妈痛啊，”明盛说着站起了身，把手里的书包往乔青羽面前的办公桌一摆，“给，真够重的。”

乔青羽站起身，默默地把书包抱回怀里。

“老孙，你让我现在回家拿？”明盛继续刚才的对话，那语气仿佛孙应龙在讲一个笑话，“马上就早高峰了，等我回来，估计第一节课都下课了。”

“第一节课是我的语文，”孙应龙明白，在与明盛的博弈中决不能退缩，“你可以不来。”

“这真不算好建议，孙老师，”明盛笑着，“有这个时间，我随便找个角落就把作业写完了……自从上次乔青羽同学反应学校对我过于宽容之后……”

他慢悠悠往侧边瞄了一眼，乔青羽心里咯噔一下。

“我就规规矩矩，不迟到，不早退，上课认真听讲，回家按时完成作业。这次真的是忘记带了，不信，你翻开昨天的作业本，随便指着任何一道题问我，我肯定能说出答案。”

孙应龙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乔青羽，”明盛转头，“你书包里有昨天的作业吧？介不介意拿出来让孙老师当场考考我以证明我的清白？”

乔青羽的心腾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是让自己打开书包吗？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完全暴露了啊！他在搞什么！

“当然，”明盛很快接着说，“如果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也不会怎么样。毕竟你的书包是你的私人物品，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能强行打开。侵犯了你的隐私，你去法院告我都可以，我可不想为了这么件小事惹上大麻烦。”

这番话像一道光照亮了乔青羽混沌绝望的思绪。而坐在对面的孙应龙，脸色显著地变了。

“别瞎折腾，”孙应龙阴沉着脸，“明盛，你少跟我绕关子。你现在就回家拿作业，第一节课结束之前回到学校。”

明盛爽快地说好。

他走了后，孙应龙用食指敲了敲办公桌，示意乔青羽把书包放在桌子上。

乔青羽照办了。

“把书包里的书和卷子都拿出来。”孙应龙下了指令。

拉开拉链，乔青羽依次取出自己的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课本，昨晚的练习册和练习卷，每门课的课堂笔记，错题本，英语单词本，以及自己买的化学练习册。把这些通通摊开在孙应龙的桌上。

“没有了吗？”孙应龙问。

乔青羽摇摇头。

“那是什么？”孙应龙指着书包里露出的黑色文件袋的一角问。

“是我私人的一些文件，不方便给老师看。”

孙应龙冷笑一声：“这么快就学会了啊，是明盛的作业本吧？”

乔青羽坚定地摇头：“不是。”

“你作为一个高二的学生，除了学习上的材料，能有什么私人文件？这种话很好笑，知道吗？”

他看自己的眼神明显变了，乔青羽意识到。如果说之前还是带着同情和怀疑，那现在就是不信任和惋惜。在孙应龙眼中，现在的自己和明盛就是一丘之貉。

乔青羽觉得自己堕落了——至少在孙应龙的眼中如此。她从小乖巧，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老师这样的目光。巨大的委屈和不安汹涌而来，她不禁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值得。

为了一只手机，值得吗？

为了乔白羽，也许是值得的。

于是她目光坚定地告诉孙应龙：

“老师，我确实有私人文件，不方便示人，请您理解。”

眼前的乔青羽面不改色心不跳。孙应龙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挥挥手：“行了，书收好，回去早读吧。”

乔青羽点点头，迅捷地把桌上的书本重新收进书包里，快步逃离了办公室。

早读课的铃声是两分钟前响的，此刻走廊的人寥寥无几。孙应龙的办公室在二楼，高二5班的教室在三楼，乔青羽踩着阶梯往上走，在楼梯的拐弯处看见了背靠着墙看手机的明盛。

看样子他似乎专程在等她，因为一见到乔青羽，他就把手机塞进了挎包里。

“作业都在你书包里吧？”明盛开口就问。

乔青羽点头。

“没给老孙看吧？”

乔青羽抿了抿嘴说：“没有。”

明盛似乎松了口气。他站直身体，沿着台阶往楼下走，与乔青羽在同一台阶上站定：“两分钟后来画室楼上的生物实验室找我，带作业来。”

说完他继续往楼下走，转了个弯便消失了。乔青羽没有手表，抱着书包站在原地，心里默念起“1，2，3，4……”。看样子明盛是要在没人的实验室当场抄她的作业。可早读课只有半小时，时间不够……不对，他可以继续利用第一节语文课。问题是自己不能逃语文课啊。再说，她和明盛同时没上早读，孙应龙不就更加怀疑了？

数数时乔青羽脑子里一片混乱。数到一百，楼梯下蓦地出现了同班的杨安德和秦芬。跟个木偶般木然站在楼梯一旁的乔青羽显然吓了他们一跳，使得本来走得极近的两人猛地拉开了距离。杨安德先经过了乔青羽，狐疑又带点怨恨地瞄了乔青羽一眼。秦芬紧随其后，走过乔青羽时耳根通红却目不斜视。见他俩被人撞见的窘迫反应，乔青羽顿时明白了两人的关系。处处为人表率的秦芬和杨安德，竟背着所有人在偷偷谈恋爱。

乔青羽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连班里的高高在上的学习标兵，老师眼中无可挑剔的学生也是如此。所以——她安慰自己——向孙老师说谎，真的没必要太自责。

毕竟，她有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

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乔青羽特意从花园侧边绕进了多功能楼。四楼的生物实验室后门开了一个缝，乔青羽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她很快闪身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实验室后方的墙上挂着几幅画，其中有一幅是手绘人体骨骼图。一进门，看到明盛站在人体骨骼图前仔细端详的样子，乔青羽有点意外。

“随便找个位置。”明盛说着，微微歪着的脑袋纹丝未动。

乔青羽点点头，走向了倒数第二排的实验桌。桌子很长，正中是一个水槽，她在水槽右边靠近显微镜的位置坐下了。回头见明盛仍旧站着，她默默拿出了书包里的黑色文件袋，把明盛的作业本和练习卷一样样拿了摊在桌子上。

“数学、物理、化学，你哪门课最好？”身后传来明盛的声音。

乔青羽觉得有点奇怪，如实而小声地回答：“应该是数学……”

“早读下课前你把数学搞定，”明盛说着，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了眼桌面，很快拿起了空白的物理和化学试卷：“给我一只水笔，黑色。”

乔青羽赶紧从笔袋里找出黑色水笔递给他。

“你的物理和化学试卷给我。”

乔青羽又赶紧从包里找出自己的物理和化学卷子递了过去。

明盛没接：“把你不确定的选择和填空题标出来。”

听闻此言，乔青羽拿起笔，在自己对答案模棱两可的每个选择和填空题的序号下画了短横线。然后，把卷子递给明盛。

明盛飞快瞄了一眼：“一半都不确定？”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乔青羽有一种被看不起的窘迫，解释道：“昨天的比较难。”

明盛没说话，在她前桌坐下了，低下头，肩膀微伏，右手飞快地写着。乔青羽知道他在抄自己的作业，便也低下头，把打印出来的明盛字帖放在上方，自己的数学作业本放在左侧，右手迅速又有点费劲地写起明盛的数学作业来。

她刚写完一道题，就听到明盛问自己要草稿纸。于是她从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给他。

不一会儿，明盛转过身，把她的物理和化学练习卷放回在她面前。

“这道题你真的确定？”

他指着物理卷子的第二道选择题问。

乔青羽看了眼，题目她昨晚花了十分钟计算出来的，便笃定地点了点头。

明盛看着她，有点无语：“应该是a。”

见乔青羽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明盛有点不耐烦地把试卷往她面前一推：“不信，待会儿回去问刘博艺。”

说话间，他看了眼乔青羽奋力抄写的数学：“抄大题时简化一点解题步骤，我没你那么啰嗦。”

乔青羽心里升起不满的情绪。可她不敢还嘴，只好听话地在抄大题时尽量简化步骤。不过，这样一来，速度倒是快了。

数学搞定，她放下笔。早读课的下课铃还没响，前方明盛的背影流畅而专注。正当她琢磨着要不要告诉明盛自己抄完了数学时，明盛站起了身。

“什么破笔，一会儿粗一会儿细，”他皱着眉把笔往乔青羽面前一放，“换一只。”

乔青羽把自己刚才用过的笔给他，顺便说：“我数学抄完了。”

“好。”明盛说着，抬起左手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三分钟早读就结束了，”明盛说，“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教室吧。”

从明盛说来实验室起，乔青羽内心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此刻，明盛让她回教室，她心里的那个疑问更大了。想问，却不敢，只好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听话地点了点头。

“想说什么？”

乔青羽一惊——明盛似乎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我不在早读，孙老师肯定更怀疑了，”乔青羽说，“接下来只会盘查地更紧。”

“他没有证据，”明盛平和地说，“就不能怎么样。”

乔青羽急得皱起眉头：“那你还让我来实验室？万一被他抓到呢？岂不是自掘坟墓？”

明盛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和，甚至有点奇妙的笑意：“你被我逼着抄作业，即便被发现了，也可以全赖在我身上。但你好像比我还怕被老师发现啊，真是奇怪……”

“我只是，”被他这么一说，乔青羽顿时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太不淡定，“怕被人说与你同流合污，那是对我的侮辱。”

明盛不屑地笑了一下：“这么有骨气，就别做给我抄作业这件事。”

乔青羽被噎住了，瞬间没了底气。想到那只崭新的触屏手机，她觉得，还是不要与明盛争论为好。她垂下眼睑，盯着桌面上明盛的字帖，满心无奈地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懦弱。

明盛没料到自己随便一说就戳到了乔青羽的软肋。眼前这张白净秀气又锋芒毕露的脸瞬间变得柔和而怅然，竟令他产生了丝许不安。他突然想起国庆前夕在雨夜中看见乔青羽蹲坐在地上哭泣的样子，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嵌在暗长空旷的通道里，那画面让人于心不忍。他可不想再看到乔青羽哭了，他讨厌女生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场面——那会显得自己很没品。

“我要你做的，就是模仿我的笔迹，帮我写作业，”像是要让乔青羽放心，明盛语气缓和了些，“老师那边，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们两个都不在教室，他肯定起疑心了，”乔青羽调整好心情，忽地抬起头，“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教室里等着我们。”

“他现在在体育馆，”明盛笃定地说，“我让人拖住他了。接下来他还要去医务室，教务处，能赶上第一节语文课，就不错了。”

说着，他转身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有人实时向我汇报老孙的方位，轮不到你操心。”

不得不说乔青羽心里安稳一些的同时，还有点佩服。她早该想到的，能够及时在办公室巧妙地教自己免于被孙应龙盘查书包的明盛，一定不会犯让孙应龙抓现行的错误。他做事周到缜密，自己根本无需替他的决定担惊受怕，只要跟着做就行了。

铃声响，早读下课了。乔青羽收拾好书包，迅速走向实验室的后门。

“喂，等一下，”开门前，明盛突然喊住了她，“谁举报的你，你心里有数吗？”

像是有个警钟在乔青羽心里敲响，她顿时警惕起来。

“谁举报的……”乔青羽想到那天晚上自己和蒋念的不愉快照面，声调有些黯然，“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明盛说，“轻则让那个人在孙应龙面前改口，重则不给他好日子过。”

果然。乔青羽庆幸自己没有马上交代出蒋念——即便她和蒋念不欢而散且她对蒋念心存怨气，她也不想让蒋念承受来自明盛的欺压。况且，从蒋念的角度出发，举报自己就是解救大家，这是正义的行为，并无任何过错。

“我怎么知道是谁举报的，”乔青羽微微侧过头，“我走了。”

刚刚转动门把手，明盛又喊住了她：“喂！”

乔青羽停下手里的动作，凝神静听。

“昨天给你的手机，怎么不用？”

“sim卡坏了，没法用。”

“今天换新卡，”明盛的口吻不容置疑，“手机设好密码，别被人偷看。”

乔青羽点点头。

“设好密码”这四个字听起来令她愉悦而心安。天啊，她即将拥有一只安全的手机了，不能被李芳好随意查看的手机！

这也许是开学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当中，唯一令她开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