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熬到飞机降落，林碧将手里的书收起来，决议将卓皓空刚刚说的话全部抛之脑后，她刚要站起身，卓皓空已经长身而起，将行李架上的箱子拿了下来，连同林碧的行李一起，扭头很自然地问她，“你住宾馆，还是你姑妈家？”

“姑妈家。”林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走吧，我送你。”卓皓空淡淡道。

这完全就是一句陈述句，压根没有给林碧反驳的空间。林碧抿了抿嘴，觉得似乎没那个必要，但也似乎并无不可，怎么说呢，如果要反驳一个命题，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去论证它是一个伪命题，而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没有真假之说的。比如到了餐点，你可以吃面条，也可以吃米粉，不能说吃米饭就是伪命题，也不能说吃面条都没有存在的合理性……

她脑子里正是一团乱麻之时，卓皓空已经提着她的箱子往外走了，林碧只得小步跟上，脸上仍然带着一副思考着什么、但是没有想明白的表情。

卓皓空多少猜到她的困惑，事实上，他就是看准了她的这个特性，所以才故意……欺负她的。

嗯，也不能算欺负吧，男人追女人，多少要用点手段。他就是要趁着她混乱的时候趁虚而入，因为，当她不混乱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主意特别特别正的固执鬼了。

倘若等林碧想清楚了，说出“我不要做你女朋友”之类的话，那几乎就是一句判刑了。他可不能冒这个险。

卓皓空走得不快不慢，刚刚让林碧追上，又不给她时间思考。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停车场，卓皓空的车一直停在这里，他将林碧的箱子放进后备箱，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她进去。

林碧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卓皓空骗上了车，他们抵达北京的时间是大晚上，难得一路通畅，十几公里的路程居然只开了二十分钟，到了表姐周橙家租住的小区外时，卓皓空暗自感叹了一下时间过得太快。

——应该堵车的时候，居然顺利得不可思议，连红灯都没有遇到。为此，他很腹诽。

可见北京的交通还是太好。

“到了。”林碧却丝毫没有领会卓皓空此时的心情，见已经抵达目的地，她无知无觉地转向卓皓空，很认真地说：“谢谢。再见。”

对于别人的帮助，要说谢谢。分开的时候，要说再见。这是从小到大，所有人向她灌输的“人际关系准则”。

卓皓空听到这两个词，却似乎不那么高兴。他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盯着林碧，“不再见行不行？”

林碧眨眨眼，完全不明白他此时的情绪，“不再见，那就……那就……干什么？”

卓皓空没绷住，差点没笑出来，他抬起手，几乎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林碧乱蓬蓬的短发，感觉自己在欺负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

天啦，她这样无知无觉……让人很担心啊。

会不会就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被谁给拐骗走了？

“箱子太重，我送你上去。”他不再逗她，再次用陈述句结束了这场谈话。

对付林碧的最好办法，就是别让她思考，这孩子的脑回路异于常人。

“并不重啊……”林碧本来还想说，她的箱子只有二十多斤，而且箱子下面有滚轮，真正在拉杆上的压力真心不算重啊。当然，重与不重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一个严格的数据标准……

卓皓空哪里会等她说出这些似是而非的理论，回头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长腿一迈，他已经接过她手里的提箱，大步走进了楼梯口。林碧只得继续跟上。

老旧的小区，也没有电梯，卓皓空一步不停地爬到了五楼，站在了那扇陈旧的、贴满小广告的大门前。刚摁响门铃，林碧的姑妈就开了门，姑妈抬起头，乍一眼看见眼前这位高高帅帅的男士，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倒是卓皓空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带着礼貌又不失亲和的笑，“姑妈你好，我是林碧的朋友，卓皓空。”

姑妈有点意外，“很少见到她的朋友。”

事实上，从小到大，这个脑子傻乎乎的丫头根本就没有过朋友，她也似乎不需要朋友，一个人自得其乐。现在冷不丁地冒了个朋友出来，姑妈表示完全没有相关经验，等卓皓空不由分说地将箱子送到屋内时，姑妈才反应过来：不会是男朋友吧。

再看卓皓空，已经非常不见外、特自然地走了进来。周橙是与别人一起租住的房子，只占了一个主卧，林碧过来，也只能在主卧的阳台上加个铺。客厅是公用的，所以也没有人打理，沙发款式老旧，大概是房东留下来的，上面的坐垫上满是污渍，想坐下去似乎需要勇气。

姑妈见卓皓空进了门，只得拿出待客的姿态，她从卧室里拿出一只干净的坐垫铺到了沙发上，请卓皓空坐下。卓皓空也不客气，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姑妈奉上来的一杯热茶，神色温顺，那周身的张扬之气，竟收敛得妥帖亲和，简直是每位家长都心水的未来夫婿。姑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瞧着卓皓空，真是越瞧越满意，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这样出色条件的男生，怎么就看上林碧了？该不会眼睛有什么问题吧？

“你和林碧，是同事？”姑妈开始找话题。

“是，共过事。”卓皓空回答的时候，目光瞟向林碧。林碧并没有意识到现在是什么状况，事不关己地打开箱子，收拾里面的东西。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从收纳袋里拿出来，卓皓空看见她叠的衣服便觉得可乐，衣服被折得棱角分明，简直比他的内务还要仔细。想来也是一个小强迫症。可是这样的强迫症，他也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可爱得不行。

以前吴松就曾评价过他：表面上看着特理智特客观，其实骨子里特别特别唯心。只要进了他心里的事，不管多难都不会退缩，只要进了他心里的人，不管怎样都是好的。所以，如果真的有幸被卓皓空喜欢上，一定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

而现在，这个幸运女孩林碧继续无知无觉地整理东西，箱子腾空后，她抱着衣服走进卧室，卓皓空的目光从终于从她身上收了回来。姑妈在一边细细地观察着，大概已经能肯定，这个男人是真喜欢林碧。只有喜欢一个人时候，那目光才像沾了胶水一样，只想黏糊在对方身上。卓皓空的目光就是这样，从进门开始，他始终瞧着林碧，那双漂亮的眼睛潋滟生光，含着笑，温柔得不像样。

嗯，对，有光。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是带着光的。

姑妈看在眼里，心里顿时踏实了起来，仿佛有一个很沉重很沉重的包袱，突然就卸了下来。

她和颜悦色地看着卓皓空，也端起一杯热茶，慢悠悠地问：“小卓，北京人吧？”

“嗯，家在北京。”卓皓空点头回答。

“有房吧？”姑妈单刀直入。

没有房子的苦楚，姑妈算是受够了，女儿周橙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还在和人租房，也怨不得姑妈现实。

卓皓空想了想，道：“有。”

如果不是被问起，卓皓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房产这种事，不过，总有地方住。

对于这个答案，姑妈显然很满意。

长得帅，真心喜欢林碧，还有房子，她恨不得现在就拿出户口本，拉着林碧与卓皓空赶紧去领证。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

“家里还有什么人？”姑妈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是神情却虎视眈眈。

“父母，爷爷，还有姥姥。”卓皓空很正式地回答。

“以前没结过婚吧？”姑妈又问。

“没有。”

“健康情况呢？”

“去年体检报告的结果很好。”

“嗯……确实是喜欢女人吧？”姑妈虽然年纪大，但也听说过一些帅哥喜欢帅哥的故事，有时候会有那种倒霉女人，被这种所谓的优质男人吸引，最后不过是被人骗子宫。

这个卓皓空，横看竖看，条件都那么好，简直没有任何一点是可以被人挑剔的，他怎么就看上了林碧，难道真的就看上了林碧的傻吗？想一想也不是不可能，林碧那个傻丫头，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类型。虽然她手里也没什么钱……想到这里，姑妈不免有点内疚，这些年林碧的工资奖金，都被她挪作他用了。换房子啊，买车啊，投资啊，只要是缺钱的时候，姑妈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林碧留在自己手里的工资卡，而这些年，林碧似乎也从未过问过钱去了哪里，她根本不会花钱，之前在大学，那个姓钱的教授会负担她的吃住，后来离开研究所去了工厂，更是三点一线，林碧身上的衣服要不就是工厂发的制服，要么就是好几年前在什么展销会上买的，她真心不怎么花钱。

这么多年了，姑妈对林碧的养育之恩，只怕也还得八八九九了。

现在，想着林碧要嫁人了，姑妈的鼻子却突然有点酸了。她还记得当初弟弟将林碧托付给自己时特意嘱咐她的话：姐，让小碧开开心心的。

哪知那个杀千刀的，居然丢下这句话就这么走了。

林碧将东西放好，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才发现姑妈的眼圈红了，她愣了愣，有点不明所以地望向卓皓空。卓皓空做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表情，继续用礼貌正式的语气回答姑妈道：“我取向正常。”

完全没有被冒犯的意思，那是晚辈对长辈该有的姿态。

听到这个答案，姑妈更加放下心来，看来真的没有什么苦衷或者隐疾，这人是真喜欢林碧，林碧是真的要嫁人了啊，之前还总担心要养她一辈子，担心林碧会成为自己一辈子的负担，现在找到下家了，姑妈反而有点舍不得了。再想起早逝的弟弟，那种悲伤怅惘的感觉真是挡都挡不住。

姑妈赶紧抬起手，拭掉眼角似有若无的泪水，霍地站起身，豪气万丈地挥了挥手，高声宣布，“小卓啊，今晚就留下来吃饭吧！”

喜事，大喜事，她要好好庆祝。

林碧瞠目结舌，还没有来得及反对，卓皓空已经微微一笑，很干脆地回了两个字，“好啊。”

林碧觉得，就在自己进卧室收拾东西的时候，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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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请人吃饭，姑妈将厨房好好地收拾了一通，又发微信让还在上班的周橙早点回来陪自己去超市卖菜。卓皓空则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至于林碧，被姑妈强行逼迫坐在卓皓空旁边“陪客”。

为了不影响两人的二人世界，姑妈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将两人关在了屋里。另外一个房间里的租客据说已经提前回去过年了，屋里静悄悄的，电视里的新闻声音单调得几乎可以忽视，林碧有点坐立不安，她真是不习惯“陪客”，这种太过困难的任务，简直是为难她。

“你要吃什么吗？”过了一会，林碧问。

卓皓空摇头。

“你想喝什么吗？”过了一会，林碧又问。

卓皓空继续摇头。

林碧这下子彻底没招了，她干脆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起了电视。卓皓空则松松闲闲地靠在沙发上是，毫不掩饰地看着她。换做其他人，被这样注视，就算不心跳加快，也会不自在吧，可是林碧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反而因为电视里的新闻开始播报一些她喜欢的内容，而将注意力真的转移到电视上面去了。卓皓空见状，不免有点无聊。

怎么办，在这个女人眼里，他的存在还不如电视呢。

不，不仅不如电视，只怕还不如微波炉，吸尘器，不如任何无足轻重的电器，更加不可能与她所喜欢的大飞机相比了。

卓皓空突然有种微微的醋意，而他吃醋的对象，居然都不是人，想到这里，自己都先笑了。

“林碧。”他终于按捺不住，先叫了她的名字。

林碧回眸，探寻地望着他。

刚刚已经问过他要不要吃，要不要喝，他不是摇头吗？现在又有什么需求了？哦哦哦，她果然还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需要。

“厕所在那。”林碧立刻抬起手，指向了在出租屋最里面的一个洗手间。

卓皓空扶额，“我不是要去厕所。我是——”我是，想让你看看我。

但是，真的让他亲口说出这句话，天杀的，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

林碧眨眨眼，还在等着卓皓空的后文。卓皓空顿时觉得无力，他几乎能够想象到吴松幸灾乐祸的笑容了，是，伍媚那边有一个钱教授，一个亡人，他固然难弄，可是怎么着也好过林碧，林碧这边倒是没敌人，但是无招胜有招，她根本就是眼里没人。

除了……那位？

卓皓空的脑子里刚闪过“许墨”的名字，新闻里便出现了许墨的身影。

关于zg001的报道已经出来了，许墨作为学科带头人与项目组组长，接受了记者的连线采访。那张俊秀而睿智的脸，配上他沉稳的介绍词，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新闻画面，倒是有种看偶像剧的感觉。直播间的记者眼睛都在冒花花了，许墨倒是一派大家风范，在新闻里淡淡道：“zg001项目是团队的结晶，更是多年来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希望这次拉斯维加斯航空展能够不负重托，重新界定航空界的历史，谢谢大家的关注与支持。我们会继续努力。”

记者代表观众说：希望这次的大飞机项目能够在航展上大放异彩。

连线结束，许墨的脸还定格在画面上。

卓皓空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林碧，没想到林碧的反应倒是平静，已经淡淡地挪开了视线，似乎没有被许墨的突然出现所影响。

这种反应，卓皓空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更失望。

看来，许墨也没能例外。

她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谁啊。

“学长瘦了。”卓皓空正在琢磨，林碧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话。

卓皓空一愣，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股子酸味从胃部里渗出来。看来，她眼睛里还是有许墨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或者说，她太不善于表达了，竟连情绪都能遮掩得那么平静。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许墨？为什么还是许墨？真还不如她眼里谁都没有呢。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卓皓空觉得烦躁，这种烦躁又让他觉得陌生。

怎么回事呢？当初暗恋白珊的时候，白珊和雷子在他面前出双入对的，自己也不过是感叹伤心一会，似乎也比此时此刻的心情更加好受一些。

“这样也能看出他瘦了？我看没什么变化吧。”卓皓空在心底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通，慢条斯理地与她抬起了杠。抬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幼稚。

卓皓空，你几岁了？三岁吗！

“是瘦了，下巴的弧度夹角变小了零点五度的样子……”林碧的眼睛堪称一把精准的测量仪器，她确实是看出来了啊，当然就要直接说出来了。卓皓空当场气结，她竟将许墨记得那么清楚，连这种弧度都记得。

深深地吸了口气，卓皓空的唇角往上一扯，露出一抹似乎有点危险的笑容来。他往林碧那边倾了倾身体，直视着她的眼睛，悠悠然地问：“我呢？”

“你什么？”林碧眨眼问。

“你刚才说的什么弧度，我有变化吗？”卓皓空问完，又在心底狠狠地鄙视了一番自己。

卓皓空，只怕你不是三岁，是两岁半吧！

就像一个和别人抢着要糖的无赖孩童。

“有的。”没想到，林碧点了点头，轻声道：“比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有变化。”

卓皓空一愣，心底泛起一丝喜悦，下意识地问：“什么变化？”

“我不能说。”林碧摇头道：“学长说过，人的脸是不可以拿来研究的，如果用数据去衡量，别人会生气的。”

卓皓空宛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刚刚泛起的那点喜悦，直接被淋了一个透心凉。

在她的成长经历里，许墨真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啊。

他是真的吃醋了喂。

正在这时，姑妈和表姐周橙拎着一大袋菜，走了进来。姑妈开门时看见两人坐得很近，心中更是欣慰：看来林碧是真的开窍了，她以前是很讨厌与别人接触的，稍微站得近一点，都好像被人冒犯了似的，小卓可以这亲近于她，显然两人的关系确实不比寻常。

周橙刚刚在上楼的时候已经听姑妈说过卓皓空，这一见，方意识到是上次见过的那个拽拽的人。

只是上次两人还是普通朋友，怎么这么快就成为男女朋友了？

想起当时卓皓空对自己的数落，周橙心底老大不爽，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将装菜的袋子往上举了举做了个示意，说：“我去做饭。”

“我帮你。”林碧起身，道。

卓皓空有点惊异地望着林碧，他想象不到林碧做饭时的样子，那双如手术刀一样精准的手，拿起锅铲的感觉，嗯，想一想便觉得好奇啊。卓皓空本来也想自告奋勇地进厨房打下手，姑妈再次叫住他，“小卓啊，我们俩继续聊聊。”说着，姑妈拿出一瓶二锅头，往桌上一放，“喝点？”

卓皓空看着二锅头，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还是正式而礼貌的微笑，“姑妈高兴就行。”

遥远的西伯利亚。

吴松正在和伍媚眉飞色舞地说卓皓空的各种轶事呢，难得伍媚愿意与自己说话，哪怕话题是帮着林碧打听卓皓空，吴松也当仁不让，见色忘友，毫不迟疑，“总而言之，把林碧交给卓皓空，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别看那家伙长得帅，业务能力强，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其实本质就是一个和尚，太自律了，我估摸着连初吻都在，还有，那人的习惯非常好，不吃不喝不嫖不赌，我告诉你，连酒都不会喝，是不是特神奇，在男人堆里待了那么久，居然不会喝酒，每次聚会就喝酸奶……”

北京。

得到卓皓空回答的姑妈心情大好，她一弯腰，又拿出了两瓶二锅头，依次摆开：“小卓，这三瓶你如果不陪我喝完，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家林碧！”

卓皓空依旧噙着礼貌的笑，跟石化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