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大门，无论如何还是保持着豪宅的风范。从香港半山费时失事地整个法式大门移植了过来的。

theresa驱车开进家门的时候，总免不了在内心无限次地讥讽陆鸣阳。这样一个男人，在香港永远放不下名城的凤鸣园；离开香港回归名城，却又舍不得香江的半生浮梦，把香港已成过去式的奢侈浮华更空虚地重现在名城的别墅区。当然，这品味的确使陆家大宅在风格划一的别墅区尤其显摆。这种就显摆在门口的强烈对比，让theresa对内地的别墅概念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这里别墅区的每一幢的设计，都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大门，永远是咣当咣当响的闸门或响得更咣当咣当的电动伸缩闸，象工厂、商业区的门面。邻居什么样的妇人都有。不会有人偷拍，你不吹头不化妆甚至穿着睡袍出来逛荡，也是理所当然似的。

没来几天，theresa对这粗放的一切，还十分的不习惯。

进了大门，theresa打一个漂亮的转弯，却突然一阵恶心蹙紧了眉头。她不知道怎么办，但从来关于自己的一切，她一样不漏地照办。

theresa永远不会相信，她的天会塌下来，即便是陆鸣阳明天就要破产了。

车冲上了斜坡，theresa又一阵恶心，紧蹙了眉头。

大厅内把眉头蹙得更紧的是陆鸣阳，当天的新闻镶嵌在诺大的电视背壁上演播，屏幕上再现的是蒋芷风今天在投标会上被记者采访时，无凭无助的楚楚可怜。苍白秀致的小脸，淡粉红色的嘴唇小巧柔润，大而让人无法捕捉眼神的眼睛紧张而孤立地看着镜头说：“啊？感想？我，我不知道。谢谢公司……”

一身蓬松睡裙一头蓬松卷发的陆芷遥在大厅中间，吊儿郎当地走过来走过去，看看电视再看看手中的报纸，惊奇地叫：“呀，电视和报纸的头条新闻全是这穷学生哪！天哪！这名城真是没娱乐圈没有名门圈的八卦了！”陆鸣阳扯过报纸，头版正是这名叫蒋芷风的女孩的特写，他更清楚地看见这女孩那一汪躲藏得深深的、那种仿佛是清澈却带着迷弥的眼神！

陆芷遥坏坏地凑过来问：“呀！可怜得让人心碎呀！daddy！可怜兮兮穷学生妹也看得发呆，噢新鲜啊！daddy下一个追求目标？”

“放肆！”陆鸣阳无心责备女儿，芷遥却不依不饶：“我哪有daddy放肆啊，给点面子mammy吧！说实话了，你的那些女朋友就是年轻一点，可哪一个是比得上mammy的？”

“芷遥，别老烦着daddy。”theresa让人眼前一亮地站在大厅门口，带着点慵懒，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地朝屋里走进来：“鸣阳，我回来了。”

陆鸣阳“嗯”一声后，又不自觉地又看着theresa的鞋子，一步一步地踏进来。他从来不喜欢看theresa完美无瑕的脸，她看上去不算特别精致，但岁月似乎从来没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可对于这个，陆鸣阳从来没有兴趣。女人外表的美是很奇怪的定义，某些种类的美丽，只对某些人起作用，对另一些人，即便是公认的惊艳，也是聊胜于无。陆鸣阳对theresa闻名遐迩的美丽就属于无动于衷的那种，但是他总爱研究theresa高贵的步子，从训练有素发展成自然有序，无论在厅堂在厨房或者在卧房，都一样有序有素的步子，昭示着这个一出生便发誓要挤身豪门的女子，颠覆祖辈存活在鸭寮街的新生命轨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了，每一步稳定不变的优美高贵仿若天生，装得跟天生的一模一样。

陆鸣阳看着这样的步履，笑了。现在陆鸣阳十分相信，即便是陆家曾经的一切辉煌化为乌有，已经不会影响theresa及其后代─如果有的话，继续一路风光。

陆鸣阳是祖辈便从名城移民出去，散布在国外或香港的天生贵族；theresa是贵族富豪意识强烈的本土香港人，是后天模拟得最出色的明星级新贵。当他们一起重新植根于名城这发达的内地城市，他们同时惊诧地发现，这儿的新贵族们是可以穿着几十块钱的t恤和皮鞋开着最高档最顶极的保时捷，忘记带钥匙还可以爬墙进门的！在香港半山别墅的窗外远眺，是香港夜景的繁灯一片；在名城的别墅区凭窗而望，会看见隔壁玻璃厂老板的小儿子正攀越栏栅爬过来偷偷捞陆家那名贵的黑龙鱼和芝麻神仙、红眼钻石等观赏鱼！这一切让初归名城的陆鸣阳有一种亲切的惬意，让theresa训练有素的脚步迈得更加优越感更有气派。

一直在国外长大的陆芷遥爽朗的脚步迈得更大，在厅里跨度很大地踱过来踱过去：“mammy，今天投标会我们惨败了，输得很干脆。”

陆鸣阳一听脸色一沉，theresa连忙朝芷遥使眼色：“芷遥，说话声量放小一些，烦着daddy了。”

陆芷遥却一眼瞥见大屏幕投影上的方百强，连忙气愤地指着投影：“瞧那方百强得意忘形啊！”

theresa温柔嗔止：“芷遥！”

陆芷遥一向知道妈咪纵容她，不依不饶地继续发表：“mammy，气死我了！那个方俊亨！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由他爸爸跟daddy作对！哼！”

theresa方程式地继续温柔嗔责：“芷遥！daddy心情不好，你长这么大应该懂体贴别人吧？”

陆芷遥赖皮地嘿嘿笑，画蛇添足地说：“不好意思啊daddy，其实投不到这地更好，不用那么辛苦嘛，又不知道这地赚还是亏？政策变来变去的光销售时限不限购，这情况就有得你担心的了！光地皮都差不多二十亿了，那楼面得卖多少钱一方啊？”

theresa没好气地摇摇头，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theresa偏偏头优雅地“hello”一声，一面聊一面走了出花园。

陆鸣阳继续发盯着报纸上的女学生发了呆。陆芷遥瞧着不顺眼嘴巴嚷嚷道：“啊，穷困女学生啊真可怜啊！装！”

陆鸣阳说：“芷遥，人家年纪还小，是被百强地产利用来做宣传做广告而矣。事前应该不知道的。”

芷遥继续嚷：“那才要命呢！”芷遥撒起娇来腻在陆鸣阳身上，“哎，daddy，其实男人是不是都特别喜欢这种病态的柔弱的最会装得可怜兮兮的女孩子的？我这种健康型的运动型的肌肉型的哈哈，是不是男孩都不大喜欢的？”

陆鸣阳对这个女儿直率得可爱的骚扰毫无能耐，只能回应：“不会的。你和mammy都这么健康，我不是最喜欢你们吗？”

陆芷遥又使出直率的杀手锏戳老爸：“哈哈，最喜欢mammy？那你还盯着病态小美女不放这么花心？”一面说一面嘿嘿笑着跑出去找妈妈了。

新闻最后敲问式地把镜头定格在蒋芷风楚楚可怜惊惶失色的小脸蛋上。那种让男人揪心的神态那种一直让他彻夜无眠的眼神，陆鸣阳连做梦都会记起来！

人与人会怎么会这么地相似？二十年前的旧事象一场电影快进快退，一幕一幕，一个镜头一个镜头飞速在脑海里回放，一种过分压抑过分沉重的感觉，加上事业上连连受挫的极度疲惫，陆鸣阳在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刻，再也无法支撑住，整个深深地陷在沙发里。

心醉心碎的回忆、二十年的愧疚，在镜头定格在蒋芷风眼神上的刹那间，无法逃避地涌上心头，他的脑海里搜索出来的，全是那一个深埋在神经每一段末梢根部的名字：蒋澄舒！蒋澄舒！蒋澄舒……

豪宅设计上的遗风沿用到新的陆家，让陆芷遥反感到现在。左拐右转，她还只是听见莲姐神奇的顺德刀法不停地在剁着鱼肉或其他什么，却找不着妈妈。芷遥大声招呼mammy，莲姐却大声招呼芷遥：“芷遥小姐，过来！”

芷遥问莲姐见不见mammy，莲姐一听就惯常地一脸不悦扔鱼骨头一样扔出一句：“不知道！不知道又躲哪里跟谁聊电话了！”莲姐活灵的眼色一看见蓬蓬松松的芷遥象条小狗一样乖巧可爱，便笑起一堆皱纹放出一句诱饵：“来！芷遥，看看莲姐正在用正宗阳澄湖大闸蟹，做蟹粉小笼包！你最爱吃的！”

芷遥一听马上高兴得跳起来再狠狠亲了莲姐皱脸一口：“太好了，谢谢莲姐！哇好久没尝莲姐的拿手好菜了！”边说边手忙脚乱地要揭竹笼盖却被莲姐快手打下：“这儿的超市呀，跟香港的很不一样，品种多得！菜肉新鲜得！但正宗阳澄湖大闸蟹却难找，沙律品种又少得可怜。芷遥小姐最爱吃的莲姐老做不到！”

芷遥讨好地问：“那莲姐这拿手好戏蟹粉小笼包哪来的呢？”

莲姐神秘兮兮地应道：“五星级大酒店买回来的！还有防伪标志呢！瞧！”莲姐操起一对大闸蟹左右观赏尤如观赏一副名贵的玉镯，她对食物的忠诚与投入，总能引动芷遥良好的食欲，芷遥宁愿忍受不出一天风头，也不能忍受少吃一顿她的奶妈─莲姐亲手做的顺德住家菜。

镶满金蚀花黑瓷片的洗手间里，传来妈妈theresa娇嗔的声音：“我恨死你了……太突然了怎么办……你还笑！”，芷遥蹑手蹑脚钻了进去，从后头猛拍妈妈的肩膀响亮地叫一声“mammy！”。突如其来的惊吓，theresa失色惊叫，手机也“啪”地应声跌落地上。theresa双手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起伏着脸色煞白。

芷遥知道又犯小错了很无趣：“呀！新手机又跌散了！刚才mammy说恨死谁啦？”

theresa这一吓非同小可，但又得按捺住惶恐：“芷遥！说了多少遍不许突然出现在mammy背后！”

“嘿嘿，mammy胆小鬼！都不知道是不是我mammy来的？”芷遥眼色坏坏地问。

theresa这惊吓受得不轻，心里很紧张半真半假地戮了芷遥的饱满的额头：“是啊！我不是你mammy！”边说大气还在喘个不停：“mammy……年纪开始大了心脏不好。”

芷遥搂了mammy肩膀亲昵地撒娇：“哪来的年纪大啊？哈哈不要生气啦下回不敢啦！喂mammy！瞧瞧镜子，我高你半个头呢！啊我又长高了是不是？怎么还在长呢真的好羡慕你这么小巧玲珑啊！要是方俊亨不喜欢高妹子大块头呢？那可惨了！”

theresa对芷遥的没心没肺最为放心，一下听便又和悦地笑了：“你喜欢不就得了babe？你们不是在恋爱了吗？从来哪有男孩能拒绝我的宝贝女儿的！”

芷遥嚣张地回应：“啊！那也是！mammy你看看镜子里面！两大美人哦啊天哪，怎么看着只像两姊妹！惨了惨了！”

theresa环过芷遥的手一边摇晃一边哄：“惨什么？mammy18岁就生你了啊，风华正茂全让你这大宝贝给拖了。”

芷遥习惯性亲昵地把脸贴住妈妈的脸：“我就要奔20啦，mammy才38啊，才是风华正茂好时节啊！年轻着哪，机会多着哪！香港那些女明星38岁？还在不停地换男朋友呢。”芷遥从小便喜欢与妈妈脸贴着脸地照镜子，心里一直在祈盼自己能越长越漂亮最后长得跟妈妈一样，有一个完美的鹅蛋脸饱满白晰的额、秀挺的鼻子、能言善辩的圆润小嘴巴，和翘得合适极了的下颌。可惜事与愿违，芷遥越大长相越往陆鸣阳靠，浓眉大眼的鼻子和个子还高高的。

芷遥故意往下半蹲让眉眼和妈妈齐了，不禁赞叹：“哎呀不行啦mammy不要这么美好不好？让我美吧！”。

theresa看见镜中的自己，眼角新长出来不易觉察的细细的纹，别人会毫不在意。可theresa为此紧张极了，天天劝自己放松放宽再放缓，她是那种把自己的脸收拾细致得走火入魔的女人，她是真的害怕皱纹的到来。

theresa摸摸自己的明星一样美白精致无斑无痕的脸，很有感触：“人家那些女明星，再怎么说也是靠自己本事生存，你mammy只是你daddy要来摆设的花瓶而矣。”

“mammy，你不是有郦纱美容院嘛！嗯？mammy，你的脸色真差，真的吓着了很不舒服吗？对不起啊mammy。”大大咧咧的陆芷遥搂着theresa亲了一口又亲一口。

“没事，我有点头晕要进房间休息一下。”说着theresa便洗了洗手走出去，拐上旋转楼梯了。莲姐这时候正端出热气腾升的蟹粉小笼包兴致勃勃地走出来，一脸饱满的红润，瞧见面容苍白疲倦的陆太太theresa，眉头皱了一皱，然后更兴奋地喊：“芷遥！新鲜出笼阳澄湖蟹粉小笼包哎！”theresa一听小笼包几个字，胃里剧烈一阵翻腾，马上跑上楼转身进了套房。

洗手间内，芷遥面朝镜子拍拍脸甩甩头，再翻翻白眼，也没想到接着除了美美吃一顿小笼包之外，还该去做些什么。妈妈为什么有这种感慨她想不明白，她甚至没考虑过妈妈是不是也快乐。因为陆芷遥天生就是快活的，从来没有什么不快乐。除了近来没有见着方俊亨便会感觉无所事事以外，还除了隐隐觉得爸爸的生意不顺利以外。

初回家乡名城，在香港光怪陆离的灯光里泡惯了的芷遥，少了专门爆富豪私生活的狗仔队的追逐，略微显些失落，但一下子又在一些聚会里，几个回合便赢来新一批内地新贵公子哥儿的极力追捧所弥盖了。现在内地的叫富二代的豪门公子，也大都是国外长大的，所以很快，同声同气的一班假洋鬼子就嘻哈得挺乐的。名城经济发达又保留着许多传统，一切新鲜又刺激，她真的没有什么不适应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