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着酒杯里的泡沫沉浮，杨凯忍不住想到了爱丽丝身上那些无法被她收入体内的纳米机械，那些像虫子一样飘来飘去的东西，虽然原本被披风遮挡着，可是现在爱丽丝已经坐在了大厅的桌前，和叶清泽仅仅隔着一张桌子，就算杨凯不想看，也会时不时地看见那些让他汗毛倒竖的“虫子”。

仿佛下一刻，自己面前酒杯里的泡沫也会变成那些白色的、诡异的虫子，向自己冲来，从五官入侵自己的身体，灌满自己的五脏六腑。

杨凯猛地打了个寒颤，脑海里的杨墨也很疑惑，“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我说不上来。”

“你现在对我的身体恐怕比我还清楚。”杨凯闭上眼睛喝了一口酒，“你觉得呢？”

“我说不准，我检查了整个系统，还有亚当的程序，都没有发现什么本质上的问题。”

“也许你该再查一遍。”杨凯在脑海里继续道，“我感觉很不好。”

“我当然知道，你现在的心率很快，体温也在上升，但我……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你想冷静一点，可以把逻辑运算单元开到最大，开启赛博人模式。”

刚刚喝下去的酒好像又重新涌回了嘴里，“还是不必了，你继续排查，尤其看看是不是亚当做的好事。”

他现在看什么都好像有幻觉，焦虑程度非常高，他的情绪一直以来虽然不算高，但也比较稳定。可现在他仿佛哪里缺了一块东西似的，总是感觉马上将会有一场劫难接近。杨凯深吸一口气，看着那杯已经不想喝的酒，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自己的房间再好好睡上一觉。

叶清泽还在保持着沉默，刚才爱丽丝的故事讲完之后，她就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放下书看着爱丽丝，杨凯下意识地觉得叶清泽应该和爱丽丝的故事有关联，叶清泽是个历史学家，在那个故事中死了的女人也是“历史学家”。爱丽丝仿佛对叶清泽的关注有点不自在，默默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喝着茶，低着头什么都不敢看。

“机械镇怎么样了。”进来这么久，坐在自己身边的罗青第一次开口对自己说话。

杨凯本来不想回答，但还是道：“还是那样，只不过内部还没打起来。”下意识地喝了口酒，他又忍不住道：“权力的关系决定了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

“封建式的权力关系并非一定会产生这种规模的内战。”仿佛被触动了哪根神经一般，叶清泽突然插嘴道，“这种内战已经有了一些特殊的性质，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机械镇没有权力十分集中的统治者，但这真的不是内战的根源，如果是集权状态下的内战，也许规模会更加可怕。”

“你的意思是，分割权力也能够带来和平？”杨凯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不相信。

“权力是不可能完全集中的，如何合理分割权力是一个贯穿人类历史的课题。”叶清泽合上自己面前的书，“过于臃肿和庞大的统治系统最后会拖垮所有人，而且权力过度集中之后对统治者本身的考验也过高。东方历史上的统治者很多都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权力来帮自己分担繁重的日常业务，很多时候反而会危殆自身。”

“那人类历史是如何解决的呢？”杨凯若有所思地问，“人类要怎样才能团结在一起。”

“有很多种理论，在旧地球时代，最流行的是一种很古老的理论，但在后世多次重新被提出来。”叶清泽淡淡地道，“它的大致意思是，人类必须通过想象一个共同体才能真正地对自己生存的社会产生归属感。而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这个共同体涵盖的面也越来越广。从家族、聚落、乡里再到民族国家，在联合国行政化的历史进程中，这种共同体想象得到了再度放大，诞生了‘地球人’的概念，原因也很简单，地外移民越来越多，地球上的人产生了‘地外人’的概念，有了‘他者’之后，在意识层面建立‘自身’的共同体就变得更容易了。当然，这些都没有标准答案，我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我总是忘了你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杨凯看了一眼叶清泽，笑道，他和历史学者也打过一些交道，知道他们多少都会有点喋喋不休的职业病。

“我现在改行了。”叶清泽举起桌子上的书，那是一本叫《地球自然环境的演变历程》的书，“虽然我还没有跟我的导师提过。”

“你的导师？”杨凯漫不经心地道，反正他也不熟悉现在的学界。

“叫司马章。”

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落在杨凯的衣服上，“司马章？”

“你认识他？”叶清泽有点惊讶地看着自己，应该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是啊，怎么可能不认识呢，和杨墨关系匪浅的那个顾问，就算是自己也见过他好几次，除了杨墨之外，那是最让杨凯看不透的人。虽然他明面上只是一个历史学教授，但是和杨墨密谈过很多次，杨墨经常去旁听他的课，也经常请教他问题。杨凯清晰地记得，杨墨在和司马章交往甚密之后人就变了很多，开始滔滔不绝地给自己讲很多观点和思想，并越来越坚定他要走那条路的决心。

“为什么你会修改自己的研究方向？”如果是那个人的学生的话，改旗易帜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司马章看上去很随和，但本质仍是一个固执的学者。

“我还以为你会记得。”叶清泽苦笑道，“我们一起去过测量者基地的，忘了吗？”

杨凯捏紧了手里的酒杯，怎么可能忘记，那里是自己被改造成赛博人的地方，是一切的起点，也是自己第一次接近真相的地方。可是现在，那里已经被暴龙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虽然赛博人不知道从哪里赶来与包围的部队形成了对峙，可是情况还是非常危险。那是一片沙漠上的开阔地，没有任何险要可以据守，暴龙的军队把“报应”号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轮番进攻，赛博人的军队和“测量者”修建了基本的防御工事，但面对暴龙的围攻，就算赛博人的军队数量众多，也无力突围。

“测量者”的基地恐怕是要保不住了，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依靠着“报应”号底层赛博人挖掘的密道逃脱。恐怕很快，暴龙就会成为“报应”号的新主人，在“测量者”的努力下，那里本已经成为了赛博人的城市，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地方，也是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地方。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杨凯把空酒杯放在桌面，面向着罗青，而罗青面前的那杯酒还是满的，“你去了一趟西南，就救回来这样一个小女孩，按照她的说法，那里还有数以万计的人类需要你去救，你是打算一个个去救吗？还是和那个‘白神’打一场决战？还是说，你觉得机械镇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那个‘白神’太难对付了。”罗青没有直视杨凯的目光，“它的体型之庞大，恐怕已经超过了‘山神’和亚当聚集起来的纳米机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影，我已经让岑岳去帮忙找了。”

“你的朋友很多，我们都知道。”杨凯忍不住出言讥讽。岑岳……原来他还和岑岳保持着联络，他们两个人的能力相互克制，尤其是岑岳，恐怕是对抗纳米机械最大的希望。

罗青却只是沉默不语。他的这副样子杨凯很熟悉，但也很厌恶。

突然，罗青的一只手按在了耳朵上，仿佛接通了一条通讯线路。这个通讯恐怕让你如释重负吧，杨凯冷笑着想。却见罗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甚至涨得通红，“古街？”

杨凯给自己倒酒的手微微一颤，看来机械镇也察觉到了古街的进攻。他原本想发消息给大熊他们，让他们警醒，但是想来想去，他根本无法说明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总不能说他在古街内部有暗桩吧？就算能糊弄过去，事后也会被罗青注意到。最后他也只能决定不告诉任何人，但始终内心觉得十分不安，仿佛随时都会有人跳出来戳穿自己一样。

“怎么回事？”罗青结束通讯之后，杨凯有点心虚地问道。

“三梅发来的通讯，古街对机械镇发动了西征，”罗青猛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清泽，你给爱丽丝找个房间，空房间还有两间，虽然很危险，但是我不放心把爱丽丝交给任何人，我们现在必须去前线一趟，大熊已经派出白狼率领白狼组及麾下所有附庸的军力，和三梅组一起抵挡古街的军队，但是这次古街出动了大批神策军，我觉得白狼组和三梅组可能没有足够的实力抵挡。”

“所以你就这样拆了东墙补西墙？”杨凯也跳了下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你怎么看？”罗青有点惊讶地看着自己。

“在我的故乡，内战是没有止境的，你阻止了这一场，每个人都知道还有下一场。”杨凯冷冷地道，“机械镇如今的局势是你造成的，罗青，你应该担负起这个责任。现在内讧的双方无法妥协，还有外敌入侵，为了阻止更大的伤亡，你必须将他们凝聚成一体。”

“可是我做不到。”罗青面露苦色，摊了摊手，“我只是一个外人，我只能尽可能帮助他们，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能做到，每个人都知道你能做到。”杨凯冷笑一声，“你的力量很强，拥有对凡人来说几乎如同神明一般的力量，更何况你可以修改每一个人的思维、记忆和观念，这难道不正是你体内的纳米机械真正的用途吗？你有这个能力，也要肩负起同等的责任。”

听到这句话，叶清泽也站了起来，杨凯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别露出那种表情，我们都很熟悉他。”然后他再度面向罗青，“就像叶说的，把他们凝聚起来，让他们成为一个共同体。只需要一点点助力，你就可以办到，之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机械镇的问题了，战争、混乱、无序都会消失。”

“我所说的不是这种共同体。”叶清泽忍不住叫道。

“有什么区别？”杨凯冷笑道，“每个人都需要自由，记得a-x对我们说过什么吗，叶？当一个赛博人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被受骗，但这本身不也是一个骗局吗？如果赛博人真的明察秋毫，那为何还会被木老引入歧途？赛博人用一个骗局掩盖另一个，这本来没有什么错，只是……他们的骗局不够高明。”

该死，又是你吗，福雷？你的幽灵还缠绕在我的身上，总是让我不自觉地说出你的话来。杨凯不想这样，但福雷似乎已经牢牢粘附在了他的身上。福雷是一个一直受欺骗的人，当他突然明白自己受骗之后，得到自由的代价却也已经因为长期被操控而过于高昂，他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会成为骗局的延续，不管是反击还是顺承，福雷都逃不开过往的骗局。杨凯和杨墨也是一样，所以杨凯对福雷的话印象很深，恐怕再也忘不掉了，他和弟弟也曾真心相信过某些宣传机器制造出的信条，杨灵甚至更是一直都相信着。

“你是想让我……把机械镇变成亚尔斯部？”罗青睁大眼睛。

“试一试总是没什么问题的。”杨凯笑道，“这是解决当下危机最好的办法，你难道还想继续进行这种无聊的协调、商议、谈判？别搞笑了，罗青，没用的，我看到过很多次，没用的。你永远无法协调所有人，低效无能的邦联政府是这样，刚开始的水星也是这样。还是说你打算运用你的力量再次当一个‘神’，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可是看看你造成的恶果，赛博人和机械镇，东部和西部，机械镇内部的鹰派和鸽派，没有人因为你的慈悲而更加和平，你的慈悲加剧了割裂和冲突。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需要营造一个足够精巧的骗局，让所有人都自得其乐地身处其中，只有这样才能弭平所有纷争，你之前遇到的那些骗局，不管是梦城、古街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亚尔斯部，都不够高明。”

“哥哥……”杨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难道想把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打下的成果拱手交给这个人吗？”

杨凯没有理会脑海里的声音，继续看着罗青，“罗青，不要再犯你末日前犯下的错误。我痛恨你对人类的欺骗，但我更痛恨的是你们的欺骗竟然如此无力。现在开始，机械镇就是你新实验的起点，快点，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罗青的眼神就像他看到了鬼魂一样，杨凯深吸一口气，很明显，他着急了，也许是自己太焦虑了吧，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但现在说出来并不是时候，但他以后也可能不想说了，这是他给罗青的最后一次机会，“叶告诉我你想赎罪，如果你真的想，就别再让我失望。”

“我不会这么做的。”罗青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无比犹豫，“也不该这么做。”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离人类越远，就越能看得清楚。现在看来，你也还是那么平庸，新世界的“圣徒”看来真的和你无关了，杨凯只能笑笑。现在，他对罗青最后一丝幻想，终于也破碎了。你以前的虚伪看来仅仅是虚伪而已，一个口上说着要救人，却在末日前和末日元凶同流合污的伪君子，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任何话了。

罗青全身的皮肤似乎都在耸动着什么，仿佛有无数小虫子想要破体而出。杨凯知道这也只是幻觉，但这次却没有挪开目光。

罗青启动了启示录酒吧，将它看向东部边境，在那里三梅已经组织起了第一波防线，白狼的军队马上也会向其增援。杨凯知道，罗青又要扮演无能的神了，但他已不再关心。一路上，为了安抚那个孩子，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但后来杨凯却已经一句都记不住。

但在即将抵达的时候，杨凯听到了爱丽丝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很轻，但却让人毛骨悚然：

“拉比，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