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杨凯总会感觉到一丝不安，不仅仅是因为晚上睡不好的原因，甚至也不是脑海内的杨墨经常会跳出来抗议的原因，虽然那真的很烦人。

“我们好不容易才创造了这样的机会，你应该马上前往东南，到那时候，不管西边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了。”有一次，杨凯刚刚醒来就听到杨墨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我说了，我暂时先待在这里。”杨凯一边对着镜子洗漱，一边有些无奈且烦躁地回答。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机械镇的内乱上，你现在离开并没有任何问题。你和那个人合作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创造这种机会吗？就算罗青回来，也会深陷内乱当中，没了这次机会，我们又要等待多久？”杨墨的声音显得非常急躁，但他只是一个ai而已，杨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现在就去东南，就算按照你说的，用亚当控制了那里的设施，你觉得就万无一失了吗？”杨凯皱着眉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感觉就像自己正在和自己说话一样，“如果真有那么简单，亚当当初为什么还要利用七个纳米机械生物潜入各个城邦势力当中，为什么还要将梦城的那么多居民全数‘归化’，为什么还要凝聚起那么多的纳米机械？如果我们控制了那里的设施，但是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抗西南那边的东西，不还是要借助罗青的能力？但只怕那个时候，察觉到我们意图的罗青也不会帮我们了。”

杨墨沉默了一会儿，“那也先要去看一眼吧。”

“你连亚当都还没有完全拆解，甚至都不告诉我进展到哪一步了，我又有什么必要完全听你的呢？”在说这话的时候，杨凯已经近乎赌气了，“反正腿长在我身上。”

这种程度的抗议很幼稚，甚至也很无用，但是杨凯也只能对杨墨做到这个地步了。而且从理性思考过的角度来讲，直接去东南也的确有欠考虑，杨墨毕竟还没有真正拆解亚当，一切都还没有着落，过早暴露自己的目标有打草惊蛇的嫌疑。在现今的情况下，如果罗青想要阻止自己，可称得上手到擒来。

我真的还对罗青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杨凯知道这本就是不该的，他了解罗青，他也从别的渠道那里知道了西南那边到底有什么，这是一次考验，但也是一次选择。罗青能不能做好，关系着杨凯内心的决定。也许自己终究还是对罗青有幻想吧，他想看看经过这么多考验之后，罗青会不会有一丝改变，如果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杨凯甚至不介意将自己的情报都交给他。

“你不该再给他机会。”杨墨的声音显得非常复杂，似乎是嫉妒，也似乎是不安。

“别再偷窥我的思想。”杨凯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杨墨的样子，他们的确是兄弟，但长得也没有那么相似，想到这里，一丝烦闷涌上杨凯的心头，让他恨不得把这面镜子直接打烂。

“还记得福雷说过什么吗？”

“比你记得更清楚。但他是他，他死了不代表我就要继承他的遗愿，他比我们两个都要可怜，选择比我们也更少，你别忘了这点。”杨凯冷冷地道，把手里的毛巾仍在洗漱台上，推开门走出自己的房间。

就算杨墨让自己这么烦，但自己不安的真正原因仍然不是他。到底是什么，就连杨凯自己都说不清楚，那似乎是一种紧张的感觉，但又很有疏离感，杨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件和自己很遥远的事情，这个印象甚至比这件事到底是什么还要清晰得多。可如果真的与自己无关，杨凯又何必紧张呢？

大厅里是一成不变的情景，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的叶清泽，以及一直都喑哑着的音响灯光系统，还有一酒柜喝不完的劣酒。杨凯再一次走到吧台前，重复着持续了好几天的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倒酒的时候，酒浆在杯中胡冲乱撞，好像想要挣脱出来一样。杨凯放下酒瓶，拿起杯子仔细端详了一会，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许是在看酒里密密麻麻的气泡吧。

“你这些天喝的酒太多了。”杨凯突然听到了叶清泽的声音，她最近很少说话。

“没事，这些酒酒精含量都低。”杨凯笑了笑，“你继续看书。”

叶清泽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书，“你前几天为什么突然就不走了？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杨凯漫不经心地撒着谎，他从很久以前就学会，如果想要撒谎的话，最好不要太认真。

“但你还是想出门，结果却放弃了。”

是啊，因为我想起了一个我本来很不愿意想起的人，一个被我害死、直到现在还躺在火星的病床上形同尸体的亲人。杨凯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和杨墨当时要离开家的时候，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个时候杨凯和杨墨信誓旦旦，只要在火星扎稳了脚跟，就马上回到家中接她，但怎么可能，那时候他和杨墨撒谎就已经很熟练了。他们要是真的能在火星扎稳脚跟，那也是以邦联军人的身份，怎么可能随意来到身陷内战和饥荒、又十分封闭的水星来接走一个人呢。他们后来能做的唯一事情，也不过就是偶尔托人给她送点钱和生活物资罢了。

如果自己当时也放弃了离开水星，会发生什么呢？杨凯想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没有答案。他和杨墨都不甘心在水星的军队中终老，过着每日被军头欺压的生活，还要参加许多他们根本不愿意参加的战斗。但是……他们两个如果真的留在了水星……

“什么都不会发生。”杨墨在脑海里对他说，几乎说得咬牙切齿，“如果我们做了，我们就是逃兵。”

“可是对杨灵来说，我们两个才是逃兵。”在脑海里，杨凯冷冷地道。

水星社会的阶层上升是很困难的，虽然曾经过着奴隶一样的日子，但他们两个最后还是成功进入了水星的军队，成为谍报人员，但那仍然是一种生存状态稍微好点的奴隶，水星的军队生活条件也并不好，但这也成为了他们能够逃出水星的基础。杨墨通过各种关系打点，终于换来了去邦联军队中服役的机会，一旦进入邦联军队，他们就可以按照邦联政府的法律漏洞转换籍贯，从此成为火星驻邦联军队的军人，这种偷天换日的方法在当时的水星军队中并不少见，只需要找到一定的关系，准备好一些贿赂用的钱。水星虽然也是邦联的成员邦，但却是邦联里最边缘化的一个，在邦联议会中的席位很少，参与服役的军队数量与战舰数量也不多，因为水星强硬的外交政策，邦联和其他邦也不敢过多干涉水星，但对这种偷偷转换军籍的行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是的，我们两个才是逃兵，杨凯喝了一口酒，他骗了叶清泽，这不是酒精度数低的饮料，而是真正的烈酒。

“罗青离开多久了？”叶清泽忽然问道。

“五天了吧。”杨凯沉吟片刻。

“希望他能尽快回来。”叶清泽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离开得时候这么如临大敌，当时他跟我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回不来了一样。”

他能回来的。杨凯一边喝酒一边想，他总是能够化险为夷，因为他是罗青。

杨凯脑海中忽然传来杨墨的警告，“你的通讯器响了。”

“谁啊。”通讯器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只不过杨凯把它和自己机械臂的信号连在了一起，“你把通讯接过来不就行了吗？”

“是那个人。”

“咚”的一声，杨凯突然放下酒杯，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已经听到了通讯器的响声。他推开门，正想马上冲进去接通通讯，以防被叶清泽听到，突然看到一群白色的虫子猛地从门后冲了出来，数量多到数都数不清，一瞬间就遮蔽了自己的视线，杨凯张开嘴，无数的白虫子就冲进了自己的嘴，从咽喉灌了进去，通进自己的肠胃，自己的胸腹，甚至全身的血液，它们在自己的皮下涌动着，密密麻麻，仿佛马上就要爆体而出，将自己的身体撕裂成无数碎片。他想要呼救，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下一刻，又什么都没有了。

“刚才那是什么？”杨凯茫然地低声问杨墨。

杨墨的回答却也很茫然，他显然通过杨凯的视觉神经看到了刚才的一切：“我……不知道。”

只有通讯器滴滴答答的响声似乎还在提醒着他自己感官的有效性。他慢慢走到通讯器前，就像在看鬼一样地看着那只小小的通讯器。刚才我到底怎么了？是幻觉的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还是说我早就已经被纳米机械寄生了，可他是个赛博人……你没有开启赛博人模式，脑海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但那不是杨墨，而是杨凯自己的声音。

杨凯走到通讯器前，接通它，然后关上门，他不敢在叶清泽的面前和这个人通话，虽然叶清泽并不认识他，甚至在整个地球都没几个人认识他。

“杨中校，罗青回来了吗？”短短几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上来就问罗青的情况了。

“还没有。”杨凯尽力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

“我想应该很快了，怎么样，你的事情有没有办完？”

杨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会主动告知罗青目标地的消息？你有什么目的？”

“放轻松，杨中校，我只是想和你建立起正常的合作关系，我知道你想离开启示录酒吧，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在搜寻旧地球人的秘密，罗青并不会告诉你真相，你必须自己找出来，而我只是一个同道罢了。”

“可你是一个古街人。”杨凯皱起眉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相国派来的手下？”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人压低了声音，“一个相国的手下绝对不会透露的重大秘密，你听过之后就知道我的立场了。”

“什么？”

“相国已经将守门人的力量赶出了古街的势力范围，现在他不想放过机械镇内乱的机会，所以他已经调集了主力军队，展开西征，恐怕过不了几天就会来到西部沙漠。”

古街也要来趟这浑水吗？这个消息倒并没有完全超出杨凯的预想，只是这也无疑让地球的局势更加混乱了。守门人是唯一可以在东部克制古街的势力，其他东部的城邦都已经被古街收伏，可是守门人毕竟失去了根据地，三个“黑神”中的两个也已经丢失，力量不足以与拥有一支强大常备军的古街抗衡。机械镇虽然在西部拥有绝对的霸权，可是现在深陷内乱之中，恐怕真的无力阻止古街染指西部了。

的确，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古街的人，他没有任何理由把这件事泄露给自己。自己也应该马上提醒大熊他们。可这个人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他能得到什么？

“怎么样，我想我已经证明得很好了。”那个声音淡淡地道，“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如果罗青回来，记得告诉我。”

“知道罗青是否回来，你又能怎么样呢？”罗青问道。

“我有自己的打算。”

挂掉通讯之后，杨凯心有余悸地放下通讯器，走到镜子前，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幻觉？而且连杨墨都能感觉到，那就更奇怪了，难道是什么外部的干扰？自己现在是一个赛博人了，如果自己的神经系统真的会收到什么奇怪的辐射影响呢？如果这项技术根本就不完善呢？

或者……真的是纳米机械侵入了自己的脑子？

“哥哥……你冷静一点，不要多想。如果是纳米机械，我不可能没有察觉的。”杨墨虽然这么说着，但杨凯知道就连他也很奇怪。

镜子里的杨凯，似乎也突然闪烁了一下，蒙上了一层白色，杨凯的脸一下子变得混沌不清，好像一团扭曲的烂肉。杨凯被吓得退后一步，但再看的时候，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

晚上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罗青终于回来了。

刚开始，杨凯和叶清泽看到这个披着一块粗麻布披风的小女孩，都有点不知所措。但后来，罗青也坐在吧台上，让那个小女孩坐下来自我介绍之后，听着这个叫“爱丽丝”的小女孩的故事，杨凯却突然懂了。这又是罗青的把戏，他总是这样，不愿意面对真正的问题，只是一味做着仅能安抚他自己良心的事情，一切都按照他自己的标准来。

眼下机械镇的内乱，根源不就来自他的自大吗？

爱丽丝的故事讲完之后，杨凯转过身，继续喝着自己的酒。只是一个人而已，罗青什么都没解决，他没能挫败盘踞西南的庞大纳米机械生物，也没能想出什么方法遏制它的扩张，他只是救了一个人，竟然就把她带回来了。他难道觉得这就够了吗？他难道觉得这样可以让所有人都得救吗？

“逃兵。”杨墨在脑海里缓缓地道，“他和当初的我们没有区别。”

是的，没有区别。杨凯看着自己的机械臂，他真是傻，竟然还对罗青抱有期待。他在这里干等了好几天，却什么都没得到。

但是，随着爱丽丝的到来，杨凯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