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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华叹璃殇》002神魄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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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秦仲大手狠狠拍在了桌上,顿时震得杯盘狼藉,一屋子的丫鬟仆从吓得全都纷纷跪倒在地。

“胡说!这帮庸医,竟敢危言耸听?秦福,你去……给我把那些胡言乱语的东西统统押过来,限他们立刻想出办法来治好我的外孙,否则一律按家法重重处置!”

“可……家主,刚刚那几个郎中下的诊断触怒了德妃娘娘,所以已把他们押赴刑房处以家法,眼下就怕……就怕是都够呛了吧?”

秦福喉咙发痒,咳嗽了两声,却还是仗着胆子说了实话。他虽然畏惧秦氏之威,但终究还是没敢把刚才的事情瞒下来。毕竟身为国公府的二管家,他深深知道秦仲本人一贯的行事作风,若是得知他敢隐瞒府内事务不报,别的不说,起码一顿重责是免不了的。想到那捆扎到碗口粗细的荆杖,秦福也不禁毛骨悚然,哪怕现在是会得罪到德妃娘娘,他也顾不得了。

秦盼儿脸色苍白,忍不住转头狠狠瞪了一眼秦福。她虽然已经是堂堂贵妃身份,但却依然有些畏惧自己这位一品国公兼当朝太师的父亲大人。

德妃秦盼儿,乃是秦仲二十余年前亡妻严氏所生。当年严氏生产后,没有几年便染了重病,抛下了女儿撒手人寰。而当时负责与北蒙诸部落和谈的秦仲,却赶上了草原各部争夺大单于汗王的尊位,乃至于被迫一直羁留北蒙,直到他三年后归国才刚刚见到女儿。大约是于心有愧,亦或者怕睹物思人的缘故,秦仲一直都很少再来秦盼儿母女相继住过的那个院子,所以他们父女几乎很难多说几句话。而这种情况直到后来,太子夏承仪选中了秦盼儿为侧妃,迫于来自家族和宫里的压力,两人的关系这才渐渐缓和了很多。

不过积威之下,秦仲在秦盼儿的心中,依然是严父的面孔多过了那偶尔的温情。虽然在旁人面前,秦盼儿早已经是说一不二,但其实她还是从骨子里有些怕老父沉下脸的模样。尤其,还在自己看不顺眼的那个续弦邵氏夫人面前,秦盼儿又怎么甘心让这个女人看自己的笑话。

“父亲,实在是这帮庸医害人不浅!女儿也是为此才……”

“罢了!既然你已经处置了,那就是他们咎由自取……只不过,眼下元璃该怎么办?”

秦仲心里明白,所谓受刑不过是一种托词。秦府家法所用的脊杖皆是用韧性极好的荆藤,多股烘烤揉制而成,平时也常以浸油养护,即使最小号也足有鸭卵般粗细,四尺二寸长短。那施刑时若是真打实了,往轻了说骨断筋折,重者当场毙命的亦非罕有。

真如秦福所言,那几个的确是被拉去施杖刑的话,恐怕这会儿也早已奄奄一息了,哪还能叫得来为元璃诊病开方?

左思右想,秦仲没奈何终于转过头喝道:“没用的东西,还愣着干什么?备车去安庆堂,请安老先生过来给小殿下诊病……快去啊!”

“啊?哦……小的这就去!快、快……阿四、云生,快备车……听到了没有,一个个还挺着发什么愣,快走啊!”秦福听到主人发了话,这才仿佛如梦初醒般,一边催促着跟前几个得力手下人跑去备车,他自己则快步如飞地往账房去支取银两。

旁边秦盼儿听到父亲的话后,不禁有些黯然。她心里明白,秦仲哪怕请那安神医到府,那却还是不肯让方士进府为儿子招魂。看来在她这个爹爹心里,事到临头依然顾虑着皇家的猜忌,不肯越雷池一步。

“终究……自己母子在父亲心里,还是远不及家族更重要啊!”

秦盼儿自小出生豪门,现又嫁入皇家,自然明白这外戚和皇家之间的顾忌。早在前朝,宫里便已经立下规矩,严禁皇室中人与方士巫蛊之流来往。追根究底,却也只是因为怕所谓某某天命之说扰乱民心,或是因此而放任了巫蛊之流为祸宫廷的缘故。

然而自己父亲所顾忌的,却是怕自己那位夫君借此向秦家发难,唯恐连累到他代表的这关中系各大门阀世家,或者将可能造成在朝利益的损失罢了……

“唉!自己母子如今身在皇家,虽然血缘依存,但说到感情上面却已经是没有那么单纯了!”

随即转念一想,秦盼儿又想起了自己亲生母亲。倘若不是娘亲早逝,又怎么会让父亲对自己冷淡如斯?一念及此,秦盼儿不由扭过头去,看向那静静侍立在秦仲一旁的邵氏夫人。

这妇人现在也不过是四旬的年纪,因为平素保养得宜,满头珠翠和一身绫罗衬得她面似芙蓉、弯眉如柳。那薄薄的嘴唇微抿着,隐隐似有几分不以为然……

当年邵氏是北蒙汗国可敦(王妃)图音亲自做媒,择给秦国公的一名佳丽。时年正值北蒙初定之际,秦仲二次出使北蒙。

图音可敦赞赏秦仲的才能,又听说他妻子新丧,便做主将远房侄女邵琳琅赐给了秦仲,并督促老可汗亲自写了国书。或者可以说,两人的结合基本上就是一场政治双方博弈的结果。

这邵氏母亲虽然是北蒙贵族,但父亲却正经是汉人,乃是赫赫有名的河北大儒邵东阳,所以秦仲虽然并不情愿接纳了此女,但依然将邵氏立为续弦夫人,为得也就是争取到邵氏一族西迁关中一带,借以扩大秦氏在关中一地的影响。也正因此,对这邵氏,秦仲是从来礼遇有加。

强压下心头不忿,秦盼儿转身向邵氏施礼道:“母亲,还是你来劝劝父亲,让他酌情考虑一下找个有能为的玄门中人?”

邵氏连忙回了一礼,她虽然眼中微露得意,但却瞬间换了副为难的表情,偷偷瞄了一眼黑着脸的秦仲,然后婉拒道:“盼儿,依你那老父的脾气,我恐怕劝不动他啊!”

秦盼儿依然不肯死心,又继续央告道:“母亲,盼儿少年失沽,一向还多亏了您平日里悉心照顾我父女两个,如今您这外孙病情岌岌可危,难道您就眼看着忍心不管吗?”

“这……”

邵氏眉头一皱,心里不由想起自家孩儿秦逸。知道如果替这位进言的话,那想必秦盼儿也必然会有所报答。想及秦盼儿这德妃的身份,她不禁心头一热,于是便轻轻点了点头。

秦盼儿脸上露出喜色,连忙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任由邵氏在秦仲耳边低语道:“老爷,你感情是忘了……咱家前院的李先生,他当初不是在崂山学道有成吗?”

“他?”

秦仲眼中一亮,不是邵氏提醒,他倒是真忘了这位李先生的存在。这位李道源是他城外狩猎时偶然相遇,两人在言谈时,听这李道源博学多才又极其擅长医术茶道棋艺等杂学,所以秦仲便力邀此人来家里多住些日子。想想之前闲谈时,却真好像听他说过曾在崂山学道云云。

“如果是他,倒是无妨……此人一向以杂学见长,本身住在府里,而且人又不在道籍,应该不会惊动那些人的耳目。不过……他能有把握能治好元璃吗?”

邵氏看见秦仲心动,微微一笑道:“那个李先生曾替邻家小孩治过失魂症,用得就是一张纸符化灰入水煎服,孩子没多久便恢复了神智。”

秦仲听得此话,心里不由心动。又看了看一脸希冀的女儿,于是微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施施然出了门口。

邵氏知道秦仲这是默许的意思,连忙对门口喊道:“来人,去请李先生过来!”

旁边秦盼儿此刻却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顿时一跤坐倒在地,心里不由对那李先生萌生了莫大期望,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

现在愁眉苦脸盘腿坐在祭台上的夏元璃,他只希望那位台下念念有词的李老道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虽然是半真半假,他在人前表现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原以为不过多吃几付苦药,还勉强能拖上一些日子,可以抓紧理顺目前这杂乱如麻的人际关系。但他还是没想到,居然还真让那自称他娘亲的贵妇人,请来了这么一位所谓的“仙师”。

他是亲眼看着那浑身酸腐气的东郭先生,只在转眼之间就换了一身鹤氅道袍,文生带变成了逍遥巾,木剑云履怀抱拂尘,居然还变魔术似的,一样样地从那小包袱里拿出诸如招魂幡、引魂铃、铜鼎香炉、七星灯外带三支信香和一个捆扎得栩栩如生的稻草人!

我的天,这货该不会来真的吧?不是说只在崂山混了三年的半吊子,竟然比那些专业人士还要像模像样,难道自己就这么运气,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遇上了传说中那种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不过说实话,这个看似浑身酸气的书呆子,换上了这身还真让人看着带劲。仙风道骨大袖飘飘,三缕墨髯泼洒颈前,走起路来也是龙行虎步、顾盼生姿,浑然神仙降世一般,换了人似的精气神十足。

那李道源听说了夏元璃的病况,居然毫不犹豫便答应前来做法驱邪。他命下人排摆了桌案祭台,自己则从樟木箱里请出了灵符和一应物事,摇摇摆摆跟着仆役来到了准备妥当的后院场地之中。

按照李道源的要求,这里闲人早就被家丁们全部清了出去,只留下管家秦福在旁边侍候。原本秦盼儿也是想要过来盯着,但听李道源把那些玄之又玄的忌讳说了一通,竟被吓得连连倒退,倒生怕自己命数和儿子有了什么冲撞,满口答应由着李道源本人任意施为,而且还仔仔细细地对夏元璃叮嘱了一番,让他耐下性子听话云云。

却见李道源布置妥当,眼珠一转连秦福也被他撵了出去,然后围着后院溜达了一圈,看看周围确实已经没了外人,这才晃晃悠悠登上了祭台,笑眯眯站到夏元璃面前。

“小殿下,此刻四下无人……你还是不用再装了吧?”

夏元璃听他这么一说,脸上顿时显出了尴尬之色,把双腿一展,侧身换成了一个半卧的姿势,斜着眼睛往上翻翻着看了看李道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道:“老道士,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嘿嘿一笑,露出了八颗雪白的牙齿,李道源捏着胡子笑道:“小殿下,贫道虽然比你痴长了些年纪,不过也才年过三旬而已,怎就当得了一个老字?”

“那你不也是叫我小殿下嘛。”

夏元璃白了他一眼,“我年纪虽然不大,可是论见识却未必及不上你……俗语讲,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莫非像你这样的世外高人,也效仿那庸碌之辈,单以岁数便小瞧了天下英杰?”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的确是贫道小窥于你了。抛开皮相年齿不论……殿下你略施小计便瞒过了阖府上下,只这临机应变的本事已经是让贫道佩服之至了!”

李道源摸了摸鼻子,索性也坐了下来,双目直视夏元璃道:“依贫道看来,殿下似有心结未解?”

夏元璃苦笑了一声,“哼哼……殿下?看你也算是个有道行的,难道看不出来……我本非我吗?”他这话虽然说得也是事实,但却让人听了总会感觉摸不着头脑。

好在李道源仿佛早就心里有数,他若有深意地看了看夏元璃的眼睛,慢慢答道:“花非花,月非月,殿下安知那镜花水月中看,我等亦应是虚幻?”

夏元璃一笑,“你这道士狡猾,别和我打这机锋……那周公梦蝶的说法我也知道。只不过,如今我已非我,那本我又当如何?”

“非也,非也……殿下此言大谬,如今木已成舟,又哪里来得什么本我、非我,殿下就是殿下……你自安然便是,又何必自寻烦恼?”

“殿下就是殿下……”

夏元璃眼睛一亮,猛地翻身坐起直视李道源,“你是说……我便是我?”

“然也!孺子可教耳……”

李道源微微一笑,“玄门亦有大德转世一说,若依你来看,那转世之人于前生可有不同?人各有命数,殿下如今其实身并无恙,只不过心病未除罢了!”

“不过,终究是鹊巢鸠占,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夏元璃喃喃自语着,思索一阵继而又抬头问道:“道长可否做个道场法事,让我也好心安?”

“这却有何难?”

李道源霍然站起,只把拂尘拢在了手中冲着四方拜了三拜,然后手掐法决、足踏星位,迈开了禹步,整个人便如风车似的围着夏元璃团团打转。口中念念有词,只是他那声音又快且语调低沉,让夏元璃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但他这一番动作却让夏元璃心里感觉突然沉稳了许多,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寒气如抽丝剥茧般被引出了身体,化作一团白气。那白气扭曲不定,却依旧围着夏元璃不停来回打转,好像是有些不甘心,但又觉得犹豫不决似的。

“尊驾已然踏上归途了却红尘,又何必非不舍这区区一副皮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尔当心慰才是。如今各得本份,他日若有缘,尔等尚有可见之机。贫道做法送你一程,还是快快上路去吧!”

李道源对那白气深深一揖,接着拂尘一抖!那后边马尾唰的伸直,眼看轻轻搭在了那团白气之前,斗柄径直悬空。直至眼看那气团不依不舍,慢慢顺着拂尘消失在了空气里。李道源这才长舒了口气,回身对夏元璃笑着说道:“如今,这才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看来,你是真学过道术……”

夏元璃罕见地感觉到一身爽利,同时也发现自己“踏实”了不少。这种踏实并非只是一个心里的感觉,而是真有其事的事实。从最初那种格格不入到恍恍惚惚,再转换到现在的真真实实,如沐春风般的感受,这可非是本人而难以体会描述的。

李道源却绷着脸,啪地重重在脑袋上给了夏元璃一巴掌,“前世种种,今世之因……痴儿,还不醒来!”

“该死!好你个杂毛老道……竟敢无端端打你家小爷?”夏元璃猛地跳了起来,一脑门的黑线清晰可见,白嫩的手指差点戳瞎了李道源的眼睛。而他嘴里的话一出口,却又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乌溜溜的眼珠子左右乱转,似乎也被刚刚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给吓到了?

“呵呵呵呵……殿下不必惊慌,佛门有当头棒喝之法,我玄门却也有醍醐灌顶的手段,若没有几分把握,贫道又怎会自告奋勇,为殿下排忧解难?”李道源捋着胡子上下打量着夏元璃,仿佛就是在观赏已经成型的完美作品般志得意满。

于夏元璃本人却很是吃惊,说实话,原本他骨子里对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其实相当不习惯。而能够勉强和人交流,也是每每搜肠刮肚才捏出来的词汇量,现在竟手到擒来,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因这句话出口之后的瞬间,一个个记忆片段仿佛行云流水般,全部衔接到了一起。好像是突然卡壳的机床设备被人用大锤一砸,然后齿轮皮带就全部复位的惊奇手段。

“殿下……如今感觉如何?”

李道源长身而立,晚风飘飘将他须发衣袂轻轻抚动,款款地迎风扬起,恍如画里神仙潇洒惬意,“如今世上,无论人前背后,却只有一个元璃殿下……贫道总算不辱使命,可以向令亲完璧归赵了!”

愣愣仰头看着对面这个神秘道人,夏元璃不觉有些失神,“莫非,道长你真是神人降世,特意前来助我一臂之力不成?”

“哈哈哈哈哈……世人皆言神仙好,功名过眼红尘渺,恩怨情仇可奈何,终朝方悟心自扰。朱门王侯不足羡,白衣沽酒度逍遥,聚散离别寻常事,沧桑变化心中晓。黄粱未熟梦已醒,南柯旧事脑后抛,劝君缘当谋善念,不枉人世又一遭……既然天有定数,尔亦本是福缘深厚之人,即使此番不插手,相信殿下也自有际遇可解此难……贫道这里可不敢贪功。”

李道源腾腾步下祭台,随手把拂尘左右一摆,也不见他如何收拢,那供桌上便被一扫而空,只是他手里突然多了只不大的黄布包袱,晃晃悠悠地提溜着,仿若无事般哈哈笑着吟唱了一段偈语,冲着夏元璃深施一礼说道:“更深露重,还请殿下自便,贫道先告辞了!”

接着,他也不管元璃那里有什么反应,便晃晃悠悠地往院外走了出去……

夏元璃喃喃念了几遍那偈语,最后却发现还是不着头绪,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人家几句渔歌小调,我在这里发什么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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