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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酒徒》第四章 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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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万里尽黄沙,顾不平领着精骑出京已三天,再半日光景,就能抵达那座如今牵动王朝上下的边城。顾不平没有选择绕过几日前那支援军吃瘪的贯京口,而是选择再走贯京口,贯京口,左有巍峨隆鸣山,右有贯京山万仞绝壁,地势狭窄,最是不利于蛮子所熟悉的骑军作战,故而这条中原前往孤城的道路,处在蛮子围城重军的最薄弱位置,顾不平虽然多年太平日子过得舒坦,但是始终是中原大将军,在当年皇帝口中的陆流尚在时,北有陆流掣肘蛮子,南有顾不平开疆拓土,一刀一壁,盛世王朝。顾不平不怕蛮子再在贯京口设伏,早有一支骑军悄然先入贯京口,如今埋在贯京口曲径那头,而他这支大军,则是远远走在后头,如果贯京口有伏,这支数量不大但绝对精良的骑军回马一枪,前后夹击,而最近的蛮子围城精兵,距离贯京口尚需半日,顾不平早就遣了另一支精骑,做好准备,半日之内,休想有半支援军靠近贯京口。半军已过贯京口,这支军队一旦注入孤城,轻易就能凿开蛮子的围。

蛮子有精骑,我中原自有好儿郎,顾不平这些年虽然歌舞升平,军备上却从未懈怠半分,中原大将军,要名也要权,但从没说过,不要手下精骑各个擦亮刀。顾不平掉转马头,回望后方,最后一缕烟尘终是全部出现在贯京口内,不觉有些失望,蛮子这些年,马匹越发多,弯刀越发锋利,只是终究无将才,也无胆识,那支截断前几日援军的孤军虽然奇,终究不敢再来一次。我有大好儿郎大好刀,奈何蛮子不送上大好项上头。

贯京口出口处,顾不平大军前方,全无半支顾不平寄予厚望的精骑,平坦路上,无数早已挖好的陷坑,躺着尚有一口余息未停的战马,马血混着人血从一个个被陷坑内尖锐物刺穿的伤口内涌涌流出,陆炬穿着战甲,枪尖一挑,从陷坑里挑出一个尚未死透的中原骑兵。

“顾不平可还等着你们前后夹击呢。”陆炬喃喃自语,一手把那名中原骑兵砸在地上,枪尖一转,捅烂尚还流着报国热血的那颗心,“走好”

陆炬头也不回,翻身上马,枪尖一指,身后大军,朝向贯京口那一头,喊杀震天,草原儿郎,最爱豺狼虎豹。谁说蛮子只会骑战?我陆炬当然不会忘记,我是中原人,蛮子不会的,我会。不待顾不平完全沉下心整军,陆炬已带着大军冲上,立马抽刀旌旗飘,大好风光,一骑当千,身后千军已完全臣服这个中原人那一声呼号,以及,随刀而起的那一颗犹带震惊目光的头颅。将军自有将军谣,两军相接,不需鼓声,早已气冲霄,陆炬一马冲向慌忙撤退的顾不平,不理会周身围上的中原兵士。马鸣风萧萧,顾不平此刻的心情比深秋还萧索十倍,眼前步军作战的蛮子,早已说明一切,兵败如山倒,他不是不能泰山崩于眼前不改色,他刀下倒下的蛮子也是不少,只不过,如今,他再难做到,只因眼前孤身一骑,他如何能不认识,与陆流八分相似的脸,以及,人未到就让他汗毛树立的恨。

“顾不平,血债血偿。”陆炬望着眼前逃无可逃的顾不平,没有停下马,一冲而过,手中枪已不见,回马继续冲杀,如入无人境,锐不可当。

身后副将策马赶上,眼见顾不平已被一枪贯穿,钉在一侧山壁上,有豪气从胸中来,仰天长啸“将军好儿郎!”

于是千军齐啸。不需再鼓,气又冲霄。

皆是好儿郎,谁又无大好项上人头,谁又无一腔报国血,谁又无万缕遗恨。说是古来征战,讲是醉卧沙场,又几户缟素,几里残甲苍凉。城外云,如万里火烧。

城里,已不知几日未有繁华,世事一向如此凉薄。

吴醒世带着小和尚,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偶尔见人,也是急忙关门关窗。吴醒世笑,如若城破,关门关窗又有何用,自欺欺人罢了,有风从城外来,天又昏一分,暮又沉一分。

“师傅,这风吹着真冷,奇怪,明明离天凉还早。”小和尚紧了紧衣服,又望了望似笑非笑的吴醒世,“蛮子真会打进来吗?”

没有回答,吴醒世还是似笑非笑。

“他们杀和尚吗,都说蛮子不敬天不敬地,只敬手里刀身下马。”小和尚接着问。

吴醒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拉了拉逐渐落在后面的小和尚。

“问佛,别问我。”

“小姐,你还是听那位大人的安排,夜里回去中原吧,这城怕是眨眼就要不保了,留着命总是好啊。”无名阁楼顶上,丫鬟看着靠在窗边的陆怜辛,如今这里看过去,哪有什么风景,一眼望穿的,好像不是城,而是命。

“你想走?”陆怜辛没有回头,眉头依旧锁着,眼神依旧空着,见过了那人,也见过了那人,那些自诩剪断多年的女儿心事,旧事,走马般在脑子里过着,它从不让人好生睡觉。方才抚断一根琴弦,早就抚断几根心弦。

“我不像小姐,还有人记挂,千方百计也要救出去,我生在这里,命不太好,本就是浮萍,如若走了,不就是无根浮萍了。”丫鬟难得在陆怜辛面前笑,也许人之将死,不是其言也善,而是终于敢言。

“不过是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倒不如陪一程,好歹我曾经在这里有过家。”陆怜辛恍惚间似见,凤凰桥上,书生依旧,琴声依旧,又都不是了。“你走吧,无根浮萍也好过飞不得的浮萍,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世事不是你想超脱就出的去的。”

“叫我陆怜辛吧,我有名字。”世上,我尚有根,种在世事尘烟里。

“小姐,我不想走,我情愿与爹娘一起死在城里,也不想独活下去。”丫鬟犹豫间,终于鼓起勇气握住陆怜辛的手。

真凉啊,万事万物,没有给她一点温度。

“如果我能和你一样的如愿,可,从来都由不得我。”

谁也没再说话,这城里。有人瑟瑟躲在床头,有人已坦然睡去。古来难事,不就是一死,古来最难事,不就是人知将死。有不知名的庄稼汉子,研墨持起多年未曾碰过的笔,身后姨婆哭闹,数落。有贩夫走卒,从角落里拿出多年珍藏,小心翼翼擦去这几日蒙上的灰,衣袖抹去灰尘,声不可闻。有山上庙里的僧,依旧撞起钟。有吴醒世,未饮酒,坐在庙门口辗转难眠。有马嘶鸣,有鱼跃起。万物有声,万物有生,即使天亮尽皆化尘土,谁又能阻得了,这最后的洒脱或是纠结,寻死容易,因死前尚有欢。一夜往事,有人拿起放下的,因终是放不下,有人放下拿起的,因终是拿不久。何用声声叹,世事不过如沙,聚散从来由风。

城外,顾不平的尸首依旧钉在山壁上,眼望中原。月儿照上贯京口,照上孤城,有萧声不知从何来,闻者幽咽,无人听,赚得来万里江山如画,赚不来白头翁膝下儿女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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