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安润琦一进汽车里就闻见车厢里的香水味。老头子和洋人混的多，总喜欢把自己弄的香喷喷的。深冬的北平已经是干燥难当，本就口舌干燥，这香气如有形的鞭子一样，抽着润琦脸庞，几乎要将脸上鞭出血来。

汽车开了一会儿，安润琦见着正好经过了曼君住处，便让司机在胡同口等了，自己又冒着雪往胡同里走去。

宁曼君也是到家不久，哪里猜得到这时候安三少爷会来，一开门倒是一大惊。没了精致浓妆与修身旗袍，此时的宁曼君穿着个有些显旧的翻毛短锻褂，一点儿也不摩登现代，与北平那些宽窄胡同里的普通满旗子弟没有什么两样了。

“臭小子，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宁曼君爱漂亮，当然知羞，只觉得自己这一身哪里还见得了人，“这般大的雪，怎么连伞都不撑！”又见安润琦满头雪白，只好将人拽进了房来。

屋子烘的还是炭，虽也暖和但是却有股呛人的味儿。

“你倒也是，过来我这儿做什么！怕是熏着难受了吧！”安润琦微微的一个皱眉，宁曼君都看在了心里，“你也不打个电话过来，我倒是连一罐好茶叶都没有准备的……”

“你什么时候见我喝过茶？”安润琦虽然不喜炭火，但是见着宁曼君还是有些兴致，看着曼君脸上红扑扑粉盈盈，觉得比往日涂胭脂都好看，搂着她肩头，亲了一口，话语也温柔了些，“随便给我倒杯水就是，我快渴死了！”

“动不动，就死啊死，你家老头子可还在医院呢！说话也不会讨个吉利！”

安润琦一杯牛饮完又是要了一杯，近渴已解，便又有远火要消。手便有点不老实，照着曼君的腰身臀】瓣，就是一路摸索。

“哎啊！瞧你这衣服穿的，穿的和我家王妈似得，四五十岁的腰身了。”

曼君听得出他话里笑意，不气不恼，就只是佯装要打，之前刚见面的羞臊也不见了，“给你占便宜，你倒还挑三拣四的，说像王妈，那你摸王妈去，看她不拿簸箕擂你。”

“嘿嘿！”安润琦也不回嘴。曼君锻褂虽旧，但是倒是洗的干净，有一股说不出的家常味道。

“你这是哪儿买的香水，这样好闻？可是我给你带的那瓶？”

“那种奢玩意儿怎么好往这些衣服上喷的？”曼君笑，“怕你说好闻的不会是皂角粉吧！”

“哈哈哈哈！”安润琦笑得止不住，“这以后倒是给我省钱了。”说罢，便将那带着皂角粉香气的锻褂脱了去……

两人一番缱绻过后，安润琦靠着炕上小柜与曼君聊天，顺嘴说到了自己在白俄馆子将钱包丢了一事。

“你倒这么轻描淡写的，我刚就发现你腕子上的手表不见了，说，你是不是拿着去赊账了啊！”

安润琦这才想起那表是曼君去年生日时给自己买的，突生了几丝歉意，但是又不愿在她跟前低三下四，便高声道，“又不是拿去当了！这可是救急啊，过几天给你拿回来就是……”

“哼！”曼君觉得委屈起来，少见的在三少爷跟前做了态有了哭腔，“你当什么，我管不了你，罅隙就是把你自己也给卖了，我也没资格说什么的。只是我好不容易给你送件东西，省吃俭用的受了不少苦，却被你这么轻视，合着下次把我押那儿，你也是不在意的了……”

“瞧你这话说的！”润琦顶不会哄人的，见曼君不高兴了，只能信誓旦旦的，“我明儿个就把手表赎来就是，赎回来也不敢再戴了，放在我妈神龛前一起供着……”

“呸呸呸，你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话，拿亲娘开玩笑，你……”

“嘿嘿”，安润琦笑的有几分憨，“当初你也是，说要送我东西，我也允了你，你尽管给我挑，我来付帐就是，你有心，我花钱也高兴！”

“那怎么行，送你的东西还让你花钱。曼君情绪好了些，“瞧你那安三少爷的做派哦……”曼君说不上轻蔑的笑了笑，故意说道，“你三少爷当然是不在乎的，可是我在乎，婊】子也能重情重义哦！”

“谁是婊】子，你是我的心头肉，哪是什么婊】子……”

“哈哈哈哈，”这回儿宁曼君是被逗乐了，对着安润琦胸口好一阵亲昵的乱捶。

温柔乡虽好，可是安润琦总有家要回，出胡同口时，汽车顶上倒已经堆了一层雪来。司机眼疾手快，为安润琦开门，把车子重新启动了起来。

汽车像个初春蛰伏醒来的小怪兽一般，耸】动着往颐和路安公馆驶去。

车轮子走在大青石砖上。颐和路旧，但路上两边馆都新，除去安家，是赵钱孙李斯基约翰的住了个全乎。

这个季节的北平，萧瑟的不行，冬意太甚，西北风伴着离索，是忧愁寡淡的厉害。车窗前闪过的建筑栋栋别致，别致下竟却是有些苟延残喘的意味。

安润琦没有心思苟延残喘，他知道家里屋内的浴缸与热水汀都在等着自己，还有王妈做好的热饭菜。都长出手来一般的向他召唤。

刚进家里院门，安润琦就看见院子里停着汽车，想着定是来了客，估猜着怕是愿望告吹，眼见着浴缸热水汀饭碗菜碗的手腕都被拧折。

厅里烟味铺天盖地涌过来，安润琦知道是谁来了，老远就喊出了声，——“三舅叔！”

沙发上几近睡着的老人，被声音唤醒，挣扎半天却也是没有站起得身。

润琦见状，连忙道，“三舅叔，您就好好坐着就是！”

这一老一少也是关系难明，润琦的这句“三舅叔”也喊的随便，喊的有些辈分糊涂，好在长、晚两辈都还不怎么在意。

“润琦怎么回来了？你爹呢！”三舅叔年纪大，声音倒洪亮，大喇叭似得在厅里响起来，一下子与刚刚窝在沙发里打盹的孱弱老者判若两人。

“爹早上身子不舒坦被送去协和医院了……”

三舅叔老派，抽的还是土烟袋。润琦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替舅叔点烟，“舅叔，您说您腿脚也不方便，下次不用您老麻烦，我们小辈儿亲自去看你，您看行不行？”安润琦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

“行？行个屁！”舅叔一口啐过来，京腔又浊，带着吐沫星子和细碎的烟渣，“你小子我还知不知道？你在天津卫享福潇洒呢，哪里还惦记着多来看看我，我都这岁数，还能看几年啊，和你那老子都一个样儿！我呸！我呸！”

“舅叔，您与我置什么气呢！”安润琦怕他啐的太猛，一下子把心肝脾费什么的都给啐了出来，只能好模好样的，“天津那边新进了一批烟草不错，下次给舅叔送去？”

舅叔年事已高，身边亲人多是劝他少抽，润琦不一样，专挑好听的话儿说，专拣遂意的事儿做，倒是讨得了舅叔的欢心，对于安景瑞住院的事儿，舅叔也显得不甚在意，只回润琦道，“你小子倒算有点儿子孝心的。可是那些东洋的叶儿就跟明后的茶似得，抽的嘴里发甜，一点儿香味儿没有，我这老头子还是抽本地叶儿最舒坦……”

随着舅叔话音，润琦眼前烟雾云漫腾起，身在仙境似得，润琦只好又开了口，道，“哪能给舅叔东洋货呢！那些东西可入不了我舅叔的眼！我想给舅叔拿来的可是正宗的美国雪茄，天津卫里面的那些美国佬都不一定有几个人抽过呢！”

舅叔听是美国货，也有了点儿兴趣，只让润琦早些给他送去。

一袋烟抽的差不离，舅叔又喃喃问道，“你爹呢？”

舅叔年纪大了，听的话转头就忘。润琦知道舅叔这毛病，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就随口打马虎眼道，“爹在银行里呢，有事儿还没弄完。”

“你爹那小子，一直都这个样子，做事磨磨蹭蹭的，我可一直都看不上他！”舅叔自说自话，嘴没得歇，又是神仙似得造出了一片云雾缭绕。

“舅叔，您正好不也不想见他嘛！”

“你倒说的也是……嘿！”舅叔笑得露出满口黄牙，倒是突然改变了心意，“今个儿也是巧了！本来准备找你爹的，他不在，那就交给你也是一样……”舅叔又抽了好大一口，“倒是……诶啊……只是牵扯的银子数目太大，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啊……”

安润琦心里一咯噔，无利不起早的人物排排位，绝对有他安润琦一个，加上又知道舅叔有些身家底子，手里少不了好东西，便更是在意起来，觉得自己这趟回来的够值。

“三舅叔，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在天津的买卖也是越做越大了，别的不说，经手的银子也是万把大洋的，有什么和我说就是，我这个小侄，总比外人好，是吧！”安润琦满嘴跑火车，老爷子在天津的生意都在二哥手里，自己哪里能在二哥跟前插上手。

“你说的也对，只不过这事儿倒是真的有些麻烦啊！”

“舅叔，您尽管说就是。”

“既然过来了，我也不隐瞒什么，我在后海附近呢，有座宅子，原先也是花了我三万现大洋在前清老臣跟前买来的。现在这北京城也不太平，关外仗打的热闹，进北京城的头儿，却是一个不如一个，我那大宅子也不打算在手里捂着，我打算把房契地契都给你，想让你替我找个下家赶紧脱手算喽，倒是银子你按半数给我，剩下的就都留给你。”

润琦心里高兴的有些得意，虽说关外战事吃紧，可是北平城的房子还是在不断升值的，当初的三万大洋，如今儿定是远远不止的，自己在舅叔手里几乎能净得快两万大洋——“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儿去！”

正得意想着，觉得也是上天安排，自己难得回来一次，舅叔也是一年到头见不到面的，上面又是父亲大哥二哥。若不是父亲住院，两个哥哥又没有回来，这个好事儿也绝对轮不到自己。“舅叔！这事儿，您放心的就交给我，我保证给您办的妥妥当当的！您把地址告诉我，我明天就过去一趟，看看宅子……”

舅叔似对安润琦的态度不甚满意，竟然欲起身要走的样子。

“诶？舅叔您去哪儿啊？”

“都快年关了，我打算年前能出就出了，你要是明个儿再去，我还是去找你爹吧！”

这激将法对安润琦甚是有用，润琦听了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站起身便觉得有失风度，整理了有些坐皱的西装，“舅叔，您也别着急，您把地址现在就给我，我这就去看看，看完房子，立马给您找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