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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驼铃》第六章 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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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苏芒失魂落落地回到家中,刚进院门,她发现父亲竟然在院中,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低着头,来来回回地在院中踱着方步,表情严肃、凝重,又似乎还有许多苏芒看不懂的东西,若干年后苏芒才明白父亲那时的表情里更多的是无奈与痛苦。苏芒有些诧异,她诧异父亲如此悠闲,也许父亲这一整天也都在等着这个结果吧。

看见苏芒走了进来,双眼红肿,父亲已经猜到了结果,他停住脚步,还是问道:“结果怎么样?”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是他不想听到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心里抱着一丝侥幸的幻想。

“说我预考没过,不给我去考。”话音未落又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苏芒的声音很小,但是却重重地冲破了父亲的耳膜,在他的心脏上猛烈地撞击着。“这个狗日的!”父亲终于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我猜想也是这个结果,看来就是想逼着我们打一次他们的脸吗?”说话时,父亲的嘴角有些痛苦了抽了几下,苏芒看着难过极了。

第二天,苏芒没有再去上学了。父亲什么也没说,只管忙着他自己的事情,母亲却带着她一同下地干活,关于上学的事情却都只字未提。

直到第三天中午,午饭时,父亲问苏芒:“这几天干活好不好受?”

苏芒低着头,咬咬嘴唇没有回答

“你还想上学吗?”父亲继续问。

“想!”苏芒脱口而出。

“那好,我写一封信,有没有胆量拿着这封信自己跑到乡中学去找校长?自己去讨一个公道?如果你有胆量这个学你可以继续上,如果没有胆量,你今后只能在家里每天跟你妈妈下地干活,就这样干一辈子。”

“我敢!”苏芒斩钉截铁地说,她抬起头,满怀期望地盯着父亲看,“可是——校长跟你认识吗?”

“不认识!”父亲说。苏芒又把脑袋耷拉下去,刚刚燃起的希望顿时熄灭了。父亲继续说:“要有信心嘛!这位中学校长叫李荣宽,我在乡里工作期间他就在那里当校长了,听说人比较正直。这两天我打听了一下,他还在那里当校长。听说预考试卷都已经送到乡中学存档,如果你有能耐就自己去找他申诉,我把一些情况也写在信里,你真的说不清楚就把信交给他,我想他应该会核实情况的吧。”

“好!”苏芒干脆地应道,冲着父亲开心地笑着,这应该是她这几天最开心的时刻。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畏惧,更忘记了害羞,她只知道她要抓住眼前的那丝亮光,因为那是希望,那是未来,只要能看得见,无论它有多么渺茫。那年,她12岁。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苏芒就起床。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把父亲写好的那封信仔细地对折、捋平,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父亲又交代了她一番就下地干活了。

中学在哪?苏芒心里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整个村子里只有村西头的一个男孩子在那里读初中。苏芒穿过半个村来到他家附近,远远地看见那个男孩子正在家里吃早饭,苏芒掉头就往村口走去。村口的那条大马路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由于与他并不熟识,苏芒想在这等他,然后跟在他后面走到中学去。

不一会,那个男孩子果然出现在了村口。待他走过去后,苏芒也跟着出发了。

苏芒知道,这个男孩子能上初中并非成绩好,只是家境不错,家里愿意给他读书而已,在她们小学他留了两年才考上初中。

男孩的年纪估摸在十六七岁的样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苏芒得一路小跑着才跟得上。约莫走了一个小时,苏芒终于看到一溜溜排场的瓦房,一面五星红旗高高地在空中飘扬着,在晨光的映衬下,特别鲜艳、夺目。一座宽大的弓形门头上镶嵌着四个粗狂有力的烫金大字“杜集中学”,巍峨气派。

终于可以不跑了,苏芒已是满头大汗。找了路边的一棵大树,苏芒倚靠在树旁,看着校园里川流不息的人群,生气蓬勃的花草,宽敞明亮的教室,还有空中那面不停舞动的红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可就这样原本唾手可得的生活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残酷而又无情的现实让苏芒提前懂得了生活——原来生活不是你很努力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样子,因为有时候,连几块豆腐都可以改变你的人生。看着眼前绚烂多姿的景象,苏芒鼻子一酸,竟掉下泪来。

身上的汗差不多凉下去了,苏芒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又捋了捋头发,按了按口袋(实际上这一路她的手从未离开过口袋),做了一个深呼吸,迈进了那扇大门。

苏芒夹杂在忙碌的人流中,东张希望着,我该去哪找这几位老师呢?哪才是办公室啊?我找个同学问问吧,正当苏芒刚想走近一个同学询问时,上课铃响了,只见刚刚还不紧不慢走着的同学们瞬间飞也似地往教室里跑去。苏芒茫然地看着四下里顿时扬起的尘土,一时竟没了主意。

“喂——苏芒,你是苏芒吗?”就在苏芒楞楞地站在原地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美。苏芒转身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高高瘦瘦,皮肤白皙,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她正站在不远处冲着苏芒笑着,嘴角边漾起两个迷人的酒窝,似乎也在微笑。看她的站姿应该也是正准备往班级跑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吧。

“我是苏芒,你是?”苏芒有些茫然的问道。

听苏芒这么回答,那个女孩向苏芒了过来,说:“你刚刚进校门的时候我就觉得好眼熟,没想到真是你啊。你认识我吗?我叫张娥。”苏芒老实地摇摇头说不认识。

“我和你一个小学,家住莲塘西那个村子,高你两届,今年初二了。”张娥并没有因为苏芒不认识她而懊恼,依旧热情地与苏芒攀谈着,“因为我们家电视机都是你爸爸给修的,所以我早就认识你了。对了,你今天不上学跑这来干嘛啊?”

一听到女孩说出这层关系,苏芒倍感亲近,她十分坦诚地告诉张娥:“我上不了学了,因为预选考试被刷下来了。”虽然说之前已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准备,但话一出口时苏芒还是十分羞涩,脸庞也微微地泛起红晕。

“你预选没预选上?怎么可能啊?”张娥惊讶地高呼着,苏芒却更窘了,紧张地四下里张望着,用恳求的眼光示意张娥小点声。张娥会意的笑了,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的成绩全校也没谁能比啊?为什么被刷下来呢?难道你出状况了?或者你被送礼得到差生顶下名额了?连你都不给参加考试那老师准备让谁参加考试啊……”

面对张娥的一连串问题,苏芒只能苦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这个学校的校长,爸爸说或许找到校长我就能参加升学考试了。”

“你怎么找啊?你知道校长在哪?”

“不知道。”苏芒又是摇摇头,一脸无助地看着张娥,她想开口跟张娥求助,但是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上课铃已经打响了,她怕耽误人家上课,其实她更担心被拒绝,被眼前这个热情而又陌生的女孩拒绝,她不想自己再被打击,即使接受打击也要留到面对校长的时候。

“你等我一下,我把书包、饭盒送到班里,我带你去,我认识。”话音未落,张娥已撒腿跑开了。

“你——”苏芒很想说:你们已经开始上课了,你指个方向给我就行,可张娥已经跑进教室了。

片刻,她就跑出来了,还是非常开心,挽着苏芒的胳膊就往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位于教学区西侧,也是一排大的砖瓦房,跟教学楼比旧了许多,想必有些年头了。办公室的走廊上站着两位中年男教师,年纪和父亲差不多大,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

聊着什么。

“张老师!”张娥脆生生地喊道。转而又低下头对苏芒耳语道:“这就是我们的政治老师,长得难看了点,但是对我们非常好。”

听张娥这么一叫,其中的一位高个子中年男教师扭头向她们俩看了过来,冲张娥点点头。。眼前的这位老师面部棱角分明,皮肤黝黑发亮,颧骨略高,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发际线比常人高出许多,头发留的有点长,比一般男人长了许多,弯曲、松散地披在头上,样子非常地不入流。

若干年后当苏芒在电视上第一次看见主持人李咏时不禁惊呼:“怎么跟张老师那么像啊?”在那个相对保守的九十年代初,张老师就已经这般特立独行的存在了。

怎么一点老师的样子都没有啊?怎么长的有点像外国人啊?第一次看到一个跟父亲一般年纪的男人还还留着如此前卫的发型,苏芒心里不停地嘀咕着,竟然一点好感也没有了。

说话间张娥就带着苏芒来到了张老师面前。

“嗯!你怎么不去上课?”张老师问。

“张老师,她是苏芒,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但是这次升初中考试学校里却不给她考,硬是说她没有预选上。她想来找校长,确认自己是不是真得没考上,也让校长给做个主。她爸爸也写了一封信带过来,希望校长能看看。苏芒,信呢?要不拿出来也给张老师看看吧?”没等苏芒开口,张娥就竹筒倒豆般全替苏芒说完了。苏芒却也暗自庆幸遇到了张娥,若换成自己,说不定一紧张真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停地在心里无数遍地感谢着张娥。

“嗯!”苏芒应声从兜里小心地掏出了那封信,那封信热乎乎的,带着苏芒的温度。苏芒把折叠过的痕迹捋捋平,然后双手恭敬地递到张老师面前——虽然对面前的这位老师带着七八分的不满意,但是此刻对苏芒来说他也是一线希望。

信封是老式的枯黄色薄牛皮纸,信封没有封口。张老师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透过信纸背面,苏芒看见那封信连一页都没有写满。父亲的字又大,写这么少能把事情讲清楚吗?别人会帮吗?苏芒心里紧张极了,十指手指紧紧地交叉着扣在一起,不停地咬着嘴唇,眼睛紧紧地盯着张老师手中的那张信纸。

“你爸是谁?”张老师转过脸问苏芒。

“信上有。”苏芒说,心里却瞬间疑惑起来。

“这信结尾并没有写名字啊?”张老师“呵呵”笑着将信纸在苏芒面前抖了抖。苏芒看见结尾,果真没有署名,反倒清楚地写着日期。哎呀,真丢人!写信都不写名字!苏芒顿时囧的要命。

“苏跃民!我爸叫苏跃民!”苏芒急忙补充道。

“苏跃民?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张老师自言自语,又好像跟身边的那位老师说着。“下面的小学经常干这样的事情,把孩子们的考试当做交易!”张老师的眉头开始一点点堆了起来,脸也比刚才严肃了许多,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又重新落在手中的信上。

“老张,看什么呢?”说话间又走出一位中等个头的中年男教师,一身藏青蓝运动装,脚上蹬着一双洁白的双星白球鞋,头发浓密卷曲,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神采奕奕。

他一只手臂勾上张老师的肩膀,另一手拿过信纸,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张老师半低着头都看着他。

“哪所小学的?你家亲戚?”他问。

“不是。”张老师说。

“不是怎么还给你写封信?就是找人也得自己亲自来找吧,这样也太——”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苏芒和张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苏芒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位老师是想说“太随意?太不像话?又或者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总之,都有可能,苏芒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猛烈地跳着,“砰砰砰”地,似乎瞬间就要冲出胸膛。

“丫头啊,成绩怎么样啊?”张老师开口问道。

“她成绩非常好,一直都是班里第一,我们全校都知道的。”张娥又抢先一步替苏芒回答了。

“你不是初二班的那个叫张什么的?你们认识?”后来的那位老师疑惑地看着张娥。

“卜老师,我叫张娥,我家和苏芒家是亲戚,我是她表姐。”张娥娇羞地吐吐舌头,“苏芒,卜老师是我们体育老师!”张娥转过头告诉苏芒,顺势把苏芒的胳膊抱得又紧了些。

“既然成绩这么好学校为什么不给参加考试呢?”张老师若有所思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凭什么就确定自己预选上了呢?”卜老师严肃而又认真的看着苏芒。

苏芒怔怔地看着他,被着突入其来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四个人把目光都转向苏芒,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对啊,我凭什么就认为自己一定就预选上了呢?这个问题苏芒从来就没有想过,一直以来被苏芒认为是铁一般的事实,在这一瞬间就瓦解了。她无法证明!

但是,既然今天有开口说的机会她就必须要想一切办法去证明她的坚持是对的,她必须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希望。

苏芒掰开了张娥那只箍得紧紧的手臂,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鼓足了勇气说:“张老师,现在唯一能证明我已经预选上的只有那份预考试卷,我恳求您帮我一把——查阅试卷。张老师,我们农村的艰苦和我们家的贫穷是您无法想象的,我需要上学!这是我的唯一出路,也是我和爸妈的唯一希望,我真的不能被留下去。”苏芒此刻已是声泪俱下,她忘记一切的矜持与羞怯。

三位老师们都不再作声,他们都用着异样的眼神看眼前这个小姑娘,这个朴实、执着还有些倔强的乡下女孩。

“老卜啊,要不你去跟校长打声招呼,然后查一下这个小学刚刚送过来的预考卷看看?”张老师终于开口了。

“嗯——那我去看看吧,哪个学校的?你叫什么名字?”

“胜利小学,苏芒。”张娥立即说道。老师转身进了旁边的校长室。

没几分钟,卜老师就从校长室出来了,他跟张老师耳语了几句,两人就转身进了办公室。看着他们背影,苏芒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张娥不自觉地使劲攥了一下苏芒的手,苏芒顿时觉得手心里湿哒哒的,应该是张娥的手心里出了太过多汗吧。苏芒死死地盯着那扇敞开的门,那扇门陈旧的很不像话,门上的绿色油漆脱落的斑斑驳驳,凸显出坑坑洼洼的本色原木来,没有一点儿鲜活的气息。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漫长、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老师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那扇门口,他劲直来到苏芒跟前,微笑着说:“苏芒是吧?你们学校的预选卷我查了,你们学校报过来的考试名单我也看了,确实没有你。刚才我和其他老师合计了一下,你这样的孩子不应该没有学上,我和其他老师会把你考试的事情安排好,你回去继续去上学,但是以后你要更加努力,因为张老师不希望看到一个没用的孩子!

今天,张老师也送你一句话:当别人对你不公的时候,你要加倍努力,用实力来狠狠地回敬别人!能明白这个意思吗?在这里等一下,我给你的父亲写个回信。”

苏芒使劲地点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又涌出眼眶,砸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的响着。

办公室的老师们来来往往,苏芒分不清谁与谁。张娥挽着苏芒的胳膊,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滔滔不绝地给苏芒讲着这个学校里发生的各种好玩的事情…..张老师再次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信纸,没有信封,连折叠一下也没有就递给了苏芒,看来他本就打算让苏芒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实在也没有瞒的必要,因为他与父亲本就素不相识。

纸上赫然写着:苏芒父亲,你好!孩子考试事宜已办妥,让孩子安心读书!

“苏芒啊,回去好好读书,到考试那天早上你还来办公室找我取准考证,我等着你考个好成绩!另外,张老师理解农村的苦,因为张老师家里还有十多亩地,每天放学后都要下地干活!”张老师意味深长地冲着苏芒笑着说。

对于张老师的后半句话,苏芒有些惊讶,但是更多是感动,一种更为亲近的感动。她愣了一下,说:“谢谢张老师!谢谢卜老师!”说着,苏芒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是苏芒从电视里学来的,她并不明白这中间的意义,孩子但她能感受此刻这一躬比“谢谢”两字更能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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