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图上用手指一滑是非常轻松的，但对于跋涉在山中的士兵来说，这一滑绝不是能用艰难这个词能形容得了的，用折磨来形容或许更恰当一些。

没有现成的路可以绕到山的后面，桑岛之所以信心十足地把手指滑过去，是因为地图上标有一条打着虚线的疑似小路，而实际上那条路根本就不是人走的路，应是某种野兽经常自此走过而踩出的兽路，至于当时的日本间谍在进行实地测绘时是如何标上这条路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开始仍是保安队的一排士兵在前面开路，日本兵紧随其后，可是前面的所谓路尽是茂草杂木险沟恶石，保安队磨蹭了半个多小时，只前进了二十一米，日本兵自感重责在身，不再只兜在后面驱赶，而是越到队伍前面奋力披荆斩棘而进，行进速度果然大有改观。

经过近两个多小时的艰苦跋涉，这支小部队终于精疲力竭地站在了山后的坡脚下。十几名日本兵，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脸满身都是被荆棘和树枝划出的道道血痕，然而他们却仰看着山顶在笑，一张张血痕道道的脸这样诡异地笑着，不能不令看到的人感觉到他们的狰狞和可怖。

丁三显然被这种狰狞可怖的笑吓坏了，他战栗地问齐仁，“他……他们，笑什么，不是失常了吧？”

齐仁也很怪异于他们的这种笑，就问贾有才，“老道，你看呢？”

贾有才长喘了几口粗气，只吐出四个字，“此仍狞笑。”

为首的日本兵是一个曹长，他颇懂几句汉语，冲着保安队的排长连比划带说嘀咕了好一阵，那个排长终于明白了意思，转回身对他的士兵说，“现在，山上的游击队一定料想不到我们已经绕到这里了，皇军决定把他们的人三人一组，分成四组，分散开向山顶包抄，我们排以各班为单位，也采取分散包抄的办法，各单位最终的汇合点，就是山顶，明白吗？”

“现在我们都没有力气了，还怎么再往上爬？”有人提出疑异。

排长盯着那人说，“皇军出的力气比你大多了，他们还有力气？你为什么没有？”

提疑异的人不说话了。

“那么，到了山顶俺们干什么？”站在人丛后的田大雄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干什么？”排长被问得愣了一下，立刻大声说，“和我们的人汇合，一起消灭游击队，还用问干什么？这是谁问的？起哄是不是？”

“那什么时候吃饭呐？”田大雄又问。

“吃饭？”排长简直有些语塞，顿了一会，大喊道，“到了山顶才有饭吃。”

“哦，知道了。”田大雄说。

排长本想从人丛里找到那个问话的士兵，日军曹长已经挥手催他了，于是他拔出枪冲着他的士兵一挥，低喝一声就跟在了一组日本兵的后面。

保安队的各班各寻到一条上山的路径，齐仁也找到了一条，这条路颇有些与众不同，这是一条被茂密的灌木和乱草遮掩住的山沟，沟并不太深，但人在沟里行走，外面的人根本无法看到。沟底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常年被从山上汇流而下的雨水冲磨得非常圆滑的鹅卵石，脚踩在上面，头顶又有浓密的草和灌木遮挡着阳光，自是远比刚才在兽路上跋涉要舒服得多。齐仁很庆幸自己找到了这样一条道路，他想，后面的四个人也应当和他一样的庆幸。

然而跟在他身后的人并非在庆幸，而是在兴奋，兴奋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田大雄，另一个是丁三，丁三的兴奋纯粹是田大雄挑起来的，因为田大雄对丁三说，上到山顶就可以有饭吃了。丁三一愣，问，“谁说的？”他显然在刚才排长讲话时脑子又飞走了，飞去的地方大概还是昨晚的山洞。

“是排长啊，”田大雄信誓旦旦地说，“他亲口说的。”

丁三侧耳听了一下，说，“可是山上的枪声好像很激烈啊，上面怎么可能有饭吃呢？”

“也是的，但是我想排长不会骗咱们的。”田大雄挠着头说。

到底是丁三的思维迅敏，他只略一想，思路顿开，他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们的人侦察到游击队把所有的可以吃的东西都运到山顶上了，所以，我们的人拼死往山上攻，是为了夺这些可以的东西，游击队拼死不让我们上山，是为了保住这些东西。”

田大雄一拍自己的后脖颈，嘿笑道，“还是你聪明啊，一下子就想到了，要我想，我想到明天也不会想到的。”

丁三颇露得意之色，倏尔又面现愁虑，说，“只是，现在大家都往山上冲，山上到底有多少可吃的还不知道，我们若是去得晚了，岂不是没东西可捞了。”

“是啊，”田大雄又挠起头来，“这可怎么办呢？”

“很简单啊，”丁三说，“我们抢先上去，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先占下，咱不去占别人的，但是也不允许别人占我们的。”

“对啊，”田大雄又一拍后脖颈，说，“俺跟老大说说去。”

丁三一把拉住了田大雄，说，“甭跟他们说，他们还没想到那一层，等我们上去把东西得着了，再跟他们说，让他们大吃一惊，就会另眼相看我们了。”

田大雄喜道，“就这么办。”

两个人一拍即合，于是，立刻拔足向山上奔去。

齐仁正疲惫地挪抬着两条酸软的腿，忽见觉两条人影风一般从身旁飘过，不觉一愣，定睛看时，却见是田大雄和丁三，便问，“喂，你们俩走那么快干什么？”

两个人不回答，也不回头，如着了魔一般向山上奔去，齐仁只跟了几步，无奈腿脚酸软无力，便缓下脚步，呼道，“小心啊。”

贾有才和齐仁又差了六七米远，此时正拄着枪费力地向齐仁靠近，一抬头，不见了田大雄和丁三，不禁大异，问，“那两个呢？”

齐仁向山上指了指，“上去了。”

贾有才怪道，“他们何以有如此充足之余力。”

齐仁摇头道，“我也正奇怪，莫不是这两人被黄鼠狼附身了？”回头向贾有才身后看了看，问，“嗳？小武呢？”

贾有才也回过头去，来路被草木遮挡，无法看到小武的影子，贾有才说，“毕竟年纪小一些，体力不足，连我都不如。”

突然“哄”地一声震响，一股气浪把他们头上的草木摇得簌簌做响。

立刻就听见远处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游击队发现我们了，扔下手榴弹来了。”接着便听到乱糟糟的吆喝声和脚步声，声音竟是朝山下去的。

齐仁和贾有才虽是在沟里，却也被这声爆炸吓得紧紧爬伏在地，过了好长时间，忽觉有人俯到他们身边，说，“大哥，二哥，你们没事吧？”

原来是小武赶了上来。

齐仁和贾有才马上坐起，下意识地在身上掸了掸，其实地上尽是鹅卵石，身上并没沾到多少尘土。

“没事，没事。”齐仁边掸着身边用眼在小武身上扫了一遍。

贾有才说，“其他班好像都在往山下去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齐仁向山上望一眼，说，“咱们还有两个兄弟在往上蹿呢，咱得跟上去。”

小武急道，“他们两个上去了？”

“是啊，”齐仁说，“两个人跟中了邪似的。”

贾有才说，“莫要急，他们的体力毕竟有限，即使是黄鼠狼附体，终有力竭之时，那时则必然步止，现在他们也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歇息呢。”

齐仁站起身，说，“老道说得有道理，走，咱们去接应接应他们。”

贾有才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有道理的话未必和实际相符，实际的情况是，田大雄和丁三已经一鼓气的爬到了山顶。

到了山顶后的二人一眼便看到了伏在山石后向山下射击的六个人，这是六个普通老百姓打扮的人，他们正全神贯注于山下，并没有发现从身后攀上来的田大雄和丁三。

“他们是什么人呐？”田大雄悄声问丁三。

丁三想了想，“莫非是游击队？”

“不会吧？咱们保安队都有这么一身统一的军服，他们游击队也应该有那么一身的，可你看他们，穿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嘛。”

“哦，”丁三一拍脑壳，“我想起来了，这是咱们的人，早上回青石村的时候，就看到一些穿老百姓衣服的人从村里出来，老齐还向哨兵打听那是些什么人，哨兵说是派出搞侦察的便衣，原来，那些便衣都跑到这里来了。”

“对对，没错，”田大雄好像也想起什么，说，“排长也说爬到山顶后和我们的人汇合，看来这些就是和我们汇合的人了，他们既然是我们的人，那么他们对面的人是……”

“一定就是游击队了，那还用说问？”丁三说。

“那么我们用不用上去帮忙呢？”田大雄问。

“不帮不好啊，“丁三扭头看了看山下，说，“过一会日本人上来，看见咱不帮忙，能放过咱们吗？上去先随便放几枪吧。”

两个人拿定主意，便猫腰过去，在几个人中间插了空趴伏下去。

田大雄大声道，“不要慌，我们来支援你们了。”

两只枪杆同时伸了出去，头也不抬就扣动了扳机，然后抽回枪，拉拴上膛。

左右两旁的人都在吃惊地看着这两人，竟一时忘记了向山下射击，一名汉子试探地问，“你们是哪个分队的？”

“哦，是……”雄壮大的确没弄清楚自己的编制归属，就问丁三，“嗳，咱们是哪个……分队的？”

丁三未加思索，道，“老齐分队的。”

那人大喜，道，“原来你们是七分队的同志。”

田大雄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应道，“啊对，是七分队的。”他这时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属于七分队。

那人热情地向田大雄伸出手，说，“同志，辛苦你们了，我姓郭，是五分队三小队的队长。”田大雄见对方如此热情，也忙把手伸过去同对方紧紧一握，说，“俺姓田，他姓丁。”

“原来是田同志和丁同志。”郭队长又同丁三握了一下手，并打量着两人身上的军服，说，“穿成这样，刚才差点就误会了。”

田大雄只道对方是在说他们自己那穿成老百姓的装束，就说，“化妆的嘛，没事，郭同志，咱们心里清楚就行了。”他见对方称自己同志，便也依样称呼起对方来。

郭队长问，“你们来了多少同志？”

“不少，都在后面，俺们俩心急，就先赶来了。”田大雄回答。

郭队长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前方的枪声突然密集了起来，郭队长急忙聚集精神，指挥战斗。

山下射上来的子弹像暴雨一般漫空尽是，打得周围的碎木乱飞石屑崩溅，田大雄和丁三吓得把头缩得更低了，许久才敢把枪杆伸出，但还未放妥就胡乱扣动扳击。

郭队长看到这种状况，忙说，“两位同志，你们这样射击是打不着敌人的，只是浪费子弹，你们应该抬起头瞄准才行。”

丁三用手按住胸口说，“不行啊，对方火力太猛了，抬不起头，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你们是新同志吧？”郭队长问。

“是，”田大雄说，“来了有十来天吧。”

郭队长不禁微微摇了一下头，说，“怪不得会这样，你们俩注意隐蔽。”

郭队长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从身后的草丛里蹿出三个衣衫褴褛，端着刺刀的日本兵。

郭队长大惊，喊到，“有鬼子。”手一抄，竟从身边的草棵中拎出一口明晃晃的大刀，挺身迎了上去，另一名队员闻声也抄起一口大刀奔向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