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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第2天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可以预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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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所有人都走了,我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挣扎着扑回床上躺着。

保罗接到我电话来了。我没好气地让他赶快去办理出生证和医疗保险,这个“小时候是少爷现在是大爷”的人,一声没吭去办事了。

正想着可以好好歇歇,泵奶时间又到了。读了一遍说明书,按图组装好用具,开始泵奶。同时泵两边,吸力小,泵半小时滴奶未有;两边分开泵,吸力大些,一边二十分钟,共四十分钟,加上前面的组装后面的清洗十分钟,泵一次奶要四五十分钟。

哺乳专家要求,每个瓶子都要贴上标签,写上泵奶的日期和时间,而且还要编号。她给我的资料有一叠纸,每张纸上几十个带条形码和贝比姓名、id号的不干胶标签,她已经用彩笔编到20号。

两边分开各泵了二十分钟,两个小瓶子空空如也,我倒不觉得意外。可这两个空瓶子怎么办?留着证明我已经泵过奶?或者护士需要做记录?我把空瓶子贴上标签,俄国淑女来时我指给她看,她瞟了一眼,轻蔑地说:“垃圾,扔了吧。”

第二次泵奶,聊胜于无,像钟乳石上滴落的几滴水,连瓶底都没覆盖全,在瓶壁溅了些小奶珠。怎么办?哺乳专家说再少的奶都有用,是贴上标签给护士,再让她说一句“垃圾”,还是直接扔了?我在专家的郑重其事和护士的漫不经心之间左右为难。

泵一次奶,令人精疲力尽。

还是不能休息,奶泵还没有落实。几天后回家如果没有奶泵,孩子的口粮就没指望了。我拿过哺乳专家留下的文件夹,找到满满一页纸的医疗器械公司信息。但是,且慢,先要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否则有可能保险不付费。

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我头又大了,要熬过无数分钟才能等到真人来对话——如果你是长者计划,请按一,公司与私人保险,请按二……问题是有时候我不知自己是哪一种情况。好容易闯过重重关卡,进到终端,又被告知,“……下一位客服将在四十分钟后为你服务。”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一位女客服出现了:“你的保险政策支付奶泵的费用,但只限于指定的医疗器械公司……”幸好,专家留下的名单里有指定的公司。

接下来给医疗器械公司打电话,太远的、非本区的都不考虑。一圈电话打下来,很多公司都没人接。我突然想起已是星期五下午三四点,下周一是“阵亡将士纪念日”,这是个长周末,很多人都会外出度假。通常周五下午都不太容易找到人,长周末的周五下午更是人心涣散,休假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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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保罗从尼可由回来,向我报告:出生证已经着手办理了;跟保险公司联系过,保险公司说贝比出生的第一个月,保险公司自动支付一切费用。他用抱歉的口气说:“来不及问你,我给贝比起名杰姆斯(james),我想起有一首歌叫《甜蜜的贝比杰姆斯》,我看到他就想起这首歌,所以就叫杰姆斯了。”

我不置可否,心里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以前在教堂英文班。有个刚从国内来的二十来岁的男孩,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英文名就叫james。他总把肉麻当有趣,把无耻当个性,经常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放厥词,说广东话是“bird language(鸟语)”,说性骚扰和*是“happy experience(快乐经验)”;平时表现得像土豪,学期结束同学凑钱给老师买礼物,不过是三两元的小钱,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给,至于每人带菜的毕业聚餐,也没见他的份。

但这是英文名字,我喜欢的大卫、摩根、欧文这样的名字,被美国人认为老土过时,而奥利佛、杰克逊、杰姆斯我以为的大俗名却高居最受欢迎男孩名榜单。算了吧,我本来就把起英文名的权力交给了保罗,何况现在已经写在出生证上了,我再否定也来不及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跟007同名。只好这么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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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出去吃饭的时候,高危病区的护士简妮来了,我很意外。

她是护士中爱与人交流的那一类。在14号病房,她第一次见到保罗时说:噢,原来你们两是一家的,我在走廊见过你几次。

在14号高危病房,我肚子上一条宽宽的紧身腰带,上面固定着两个圆盘状传感器,两条小腿各包裹一个定时启动的气囊,胳膊上一直都在输液。所有这些东西都有线连接到旁边的设备上,我要上厕所,必须呼叫护士来帮我把线临时断开,只带着输液瓶去洗手间。

在这样被束缚的生活里,简妮是少数几个跟我闲聊过的护士之一。

睡觉本是最放松最舒服的事,因病卧床却不然,二十四小时卧床简直是折磨。尽管我有一百个心想仰面躺着,把床尾的脚抬高,不想给*一丁点压力,但是长时间的躺卧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侧卧,减少一下腰背的酸痛。

房间里永远有“吭哧吭哧”从机器设备里传出的两重心率声,像火车在铁轨上奔驰,昼夜不息。

在听着火车“吭哧”声的日子里,简妮进来除了例行公事的工作,会跟我说几句题外话。我问她有时我翻个身,就没有胎儿的心率声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把不断从仪器里吐出的心率图给我看,说:“护士站有监控电脑,我在那边可以看见这里的心率变化,如果看见这条心率线突然上升,然后又落下去,我知道是你的身体动了,而不是有什么意外状况。”

她这么一说,我放心了。

护士的工作是连续工作四天,每天十二小时,然后休息三天。连续几天见到简妮,她陆陆续续跟我说了她的一些情况:三十八岁了,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护士专业,跟妹妹在佛蒙特州合买了房子,四天工作完后,开车几个小时回到佛蒙特住三天。

她问我们这是不是第一个孩子,保罗说是的,反问她有几个孩子。她平静地忙着手上的活说:“我还没找到一个人来生孩子呢。”

我说连续工作四天十二个小时很辛苦。她说,有的人,你知道,她们不一样,她们把这里当旅馆……

现在,简妮端坐在高背沙发椅上,我见到她百感交集,在14号跟她聊天时,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以为还要在14号煎熬很长一段时间。我长叹一口气:“唉!要是当初做了宫颈缝合就好了!怀孕前,我去看了西奈山医院的妊娠高危医生,我要求一怀孕就做宫颈缝合,可是那个医生说,她不做没必要的事。我真后悔,如果当初我坚持就好了。”

“嗯,人类的大脑不会停止思考的。”她戴了平时不戴的眼镜,样子有点不一样,“我一个朋友也是这样。她怀孕以后办了订婚仪式,可能太累了,仪式之后流产了。她总是在懊悔、自责,要是我当初不做这个,不做那个,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是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内疚,我真恨我自己。”昨天到今天,见过这么多人,我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没有错,你不能怪你自己,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料的。”她说话时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病人,而是当成了一个亲近的人。

我心一凛,是的,没有什么是可以百分百预料的,某些情境下怎么做都是错,除非不去做。

我知道她已经交了班,该回去休息了,她肯定早上六点多就从家里出来。她说明天再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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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班护士是一个头发短短卷卷贴着头皮的小个子拉美非裔,来送了几次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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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从尼克由回来,喜滋滋的。他们李家是祖传的乐天派,大难临头也会面无惧色,嘻笑自若。

保罗说:我看了护士给贝比换尿布,护士问我要不要试试,我说这次不了,我看你换。

保罗说:贝比满头都是头发,他的头发比我多十倍。

保罗说:我给他唱歌,唱《甜蜜的宝贝杰姆斯》,还唱《拔萝卜》。

保罗说:我把我的手指伸给他,他就抓住我的食指不放……

我沉默着,不想妨碍他的好心情,勉强问道:“他的手指头、脚趾头对不对?你有没有数数?”

他点点头,冷丁想起来,掏出手机:“我拍了照片,你看一看。”

“可以拍照吗?”

“可以,但是不可以用闪光灯。”

他从他那老恐龙手机里调出照片,在低像素、昏暗的底色上我看见一个小婴儿的半身像,他躺在保温箱中红白蓝条布单做成的小床窝窝里,他身体*,肤色暗红,下身穿着小尿布。一个蓝色塑料管连接着透明接头插进他的鼻子里,两条白色胶布粘在鼻子上和人中处,帮助固定着鼻子上的管子,在两边脸颊交叉成两个x;另一条细细的橙色导管插进他的嘴里,一块透明的小胶布贴在下巴上,固定着导管;胸口和肚子上各贴了一个传感器,连接着两根白线;胳膊上埋着留置针。

让我惊讶的是,他并不像我想象的皱巴成一团,虽然很瘦,胸上的皮肤隐约显露出肋骨的起伏,但是他的头脸是光滑顺溜的蛋圆形,而表情竟是一派祥和淡定,对自己所处的困境有一种安之若素的超然。

这表情让我心动,让我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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