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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之逆天》未闻函首可安边●开禧北伐(浮星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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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18)千秋二壮士

吴曦因为掌握了四川的军、政、财大权,叛变非常顺利,不免得意忘形。春节一过,就迫不及待地在兴州设行宫,置百官,并遣将董镇赴成都修治宫殿。当时吴曦手握十万川陕宋军,分遣亲信统帅,又遣禄祁戍万州,游弋嘉陵江上,扬言与金人夹攻襄阳。下黄榜于成都、潼川、利州、夔州诸路,升兴州为兴德府(这是当时的惯例,新皇帝在登基之后,都要升其登基以前或任职或封土的地方为府),一时之间气焰十分嚣张。

然而吴曦的权力、威望都是来自于其父、祖的抗金殊勋,他在叛宋降金的瞬间,其权力基础就『荡』然无存了。之所以还能过上几十天蜀王的瘾,实在是拜一干宋朝碌碌蜀臣所赐。程松不必说,他虽然被贬官流放,大概正在为保住了自己的头颅而庆幸不已。继任的杨辅,虽然宋廷对他寄予厚望,以为有平曦妙计,其实是个大言误国之徒,这时以不习兵事为由,置蜀中士大夫兴兵讨叛的呼声于不顾,很快被吴曦逐出四川。被远在镇江的宇文绍节期许为能平吴曦的安丙,此时也是一筹莫展,被迫任伪官。倒是诸多草野之士,如青城山道士安世辅,或者武臣如兴元帅刘甲等人立志讨贼,惜乎策略不被当权者采纳。又有许多气节之士,或『自杀』(如杨震仲),或髡发(陈咸),或瞽目(史次秦),或弃官而去(李道传、邓『性』甫、杨泰之等),都比程松、杨辅之类的高官有血『性』得多。正在川蜀民众对吴曦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之时,杨巨源、李好义领导的两批平曦义士,迅速合流,沛莫能御,一举击碎了吴曦的美梦。

杨巨源,字子渊,成都人。“巨源倜傥有大志,善骑『射』,涉猎诸子百家之书”,“驰骋『射』猎,倾财养士,沿边忠义,咸服其才”。然而这样的人才却应进士不中,武举又不中,只好委屈地去主管兴州合江赡军仓这样一个后勤机构。吴曦『乱』起时,他立志讨贼,结义士三百,给其钱粮,并深相结纳吴曦的游奕军统领**、队将朱邦宁等猛将和忠义人朱福、陈安、傅桧等。杨巨源官职低微,他怕举事后不足以服众,所以在眉州人程梦锡牵线下见到了正彷惶无措,只好托病在家的安丙。两人商量于三月六日邀请曦谒庙,合勇士刺之。当是时,杨巨源意气风发,慨言道:“非先生不足以主此事,非巨源不足以了此事。”

李好义,下?人,生于军人世家,弱冠从军,骑『射』之术西陲第一,这时身为兴州正将,已经联络了兄李好古、军官李贵、亲卫军士黄术、赵亮、吴政、妹夫杨君玉、李坤辰等人,准备讨贼,但也正苦于威望不足无法善后。在李坤辰牵线下,杨巨源、李好义两位英雄会面。两人详细讨论了行动计划,李好义认为吴曦拜庙时必定清巷,况且卫士多达千人,计划很难成功。建议在熟食日吴曦祭东园的时候发动平叛。

两人决定奉安丙主其事。在吴曦伪宫中,凭借事先制订的暗号,李好义、安丙接了头。因为怕夜长梦多、计划泄『露』,杨李二人改变原定计划,决定于二月乙亥(二月二十九)黎明之际直接攻打伪宫。之所以选定这天,是因为这天没有月亮,可以掩护讨逆行动。此前,杨君玉委托同乡白子申伪造讨逆诏书,而文字并不文雅通顺,杨巨源怕『露』出破绽,亲自更改,并用合江仓印为朱记(《宋史●杨巨源传》原文“例用合江仓朱记”)。

二月二十九日午夜过后,李好义集合李彪、黄术、李贵等七十四人、士人路良弼、王芾和兄弟李好古、好仁等,夜宴飨士,披挂整齐,与兄弟和子侄辈拜别家庙,然后又与家眷告别。英雄之门的女子也颇有血气,《宋史●李好义传》传神记载道:“(李好义)嘱妻马氏曰:“日出无耗,当自为计,死生从此决矣。”马氏叱之曰:“汝为朝廷诛贼,何以家为?我决不辱李家门户。”马氏之母亦曰:“行矣,勉之!汝兄弟生为壮夫,死为英鬼。”好义喜曰:“『妇』人女子尚念朝廷不爱『性』命,我辈当如何?”既行之时,小将禄?又带领十名士兵参加,大家于是以黄帛为标记。这时李好义表现出清醒的政治智慧,他告诫众人道:“入宫妄杀人、掠财物者死。”事实表明,这句话极大地孤立了吴曦死党,瓦解了吴曦卫士的斗志。

黎明,众人到达吴曦伪宫。当时宫门洞开,考虑到李好义结交的志士里有吴曦亲卫士兵,所以很可能宫门是这些士兵打开的。众人奋勇而入,李好义大呼道:“奉朝廷密诏,安长史为宣抚,令我诛反贼,敢抗者夷其族。”正在此时,伪装成宋廷使者的杨巨源骑马赶到。当时突入伪宫的义士至少百人,着宋军军装,杨巨源的诏书又来得及时。在这股如虹气势下,吴曦护卫军虽然有千人左右,却当即丧失斗志,弃械逃跑。众人迅速突击至伪殿东角小门,入世美堂,已经接近吴曦寝室。吴曦闻变,“仓皇而起,『露』顶徒跣”,打开寝室门想跑,李贵已堵在门口。吴曦急忙闭门,李贵上前争夺,大力之下,门户枢纽折断。追击中,李贵抓住了吴曦的头发,举刃砍中吴曦脸颊。吴曦力气很大,反过来把李贵扑倒在地。李好义见状,急呼王换拿斧子连砍吴曦腰,吴曦痛起,李贵趁机爬起,砍掉了吴曦的脑袋。

众人于是拎着吴曦的首级出伪宫,派人招安丙接诏。为时四十余天的吴曦之『乱』就在“军民拜舞,欢声动天地”、“市不改肆”中被迅速平息。这时金章宗正式册封吴曦的使者还正行于途中。

杨巨源、李好义两位壮士的义举,虽然没有侯赢、朱亥窃虎符夺魏师之举有名,但其意义和对当时时局的影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行文至此,我们看到的还只是两位功成名就的英雄;要到两位英雄先后死不暝目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理解李白“千秋二壮士”的感叹,才会明白“纵死侠骨香”的悲慨。

南宋在川陕的防御体系中,阶、成、(西)和、凤四州(即所谓关外四州)和天水军是外围防线,仙人关、武休关、七方关是第二道防线,共驻扎十万左右兵力,以捍卫四川内地。到开禧三年二月吴曦叛『乱』平息的时候,关外四州和天水等外围关塞已经全部沦陷。其中,开禧二年七月,梁州、洋州义士统制毋思攻克的和尚原在九月又被金将富察贞夺回。天水、阶、岷州西和州、成州在十一月和十二月间先后被破。这时反意已决的吴曦决意放弃关外四州,撤回兴州,使得坚守大散关的兴元都统制毋思的军队(毋思统帅的是兴元驻扎御前诸军,归程松指挥,不是吴曦的直属部队)孤军难支,军队溃散,大散关失守。阶州于开禧三年正月被破,凤州随即被吴曦献给金军。

按照金章宗的设想,下一步就是由完颜纲进据仙人关,一方面强占战略要地,一方面扶持根基未稳的吴曦政权。然而,陕西金军的兵力不足,吴曦又显然不愿交出咽喉重地而受制于人,金章宗的设想完全落空。吴、金双方的各怀鬼胎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川陕危局,有利于杨李二人的平叛之顺利进行。金章宗在斥责完颜纲的诏书里所说的:“曦之降,自当进据仙人关,以制蜀命,且为曦重。既不据关,复撤兵,使丙无所惮,是宜有今日也。”正是当时金人沮丧之态的真实写照。

双方士气此消彼涨,杨巨源、李好义不失时机地向安丙建议一鼓作气、收复关外四州。安丙此时已经因平曦之功升四川宣抚副使,实际主持川陕防务。他一向胆小怯懦,这时以军粮匮乏为由推脱。而吴曦余党、先前自旧岷州溃逃的王喜也极力阻止。杨巨源据理力争,以为四州不取,必有后患,于是『毛』遂自荐,措置军队粮草。而针对王喜的责难,李好义反驳道:“西和乃腹心之地,西和下,则三州可不战而复矣。今不图,后悔无及。愿得马步千人,死士二百,赍十日粮可济。”在两人的据理力争下,而李好义又有此前击败金人于七方关的战绩,安丙终于同意了两人的计划。

开禧三年三月,李好义率军自兴州出发。一路上忠义之士纷纷响应,独头岭一役中,进士王荣仲兄弟率领民兵与宋军会合夹击,“金人死者蔽路”。宋军辗转“十战至山砦高堡”。兴州与西和州的直线距离虽然不过三百里,而山路崎岖,行军途中又大小十余战,即使如此,宋军仍然在行军七日后到达西和。李好义率众攻城,“亲犯矢石,人人乐死,以少击众,前无留敌”。三月癸巳,金守将弃城而去,西和收复。史载:“好义整众而入,军民欢呼迎拜,籍府库以归于官”,再联系到平曦之时李好义约束部下的言论,看得出李好义不仅仅是武艺绝伦的猛将,还是治军严整的良将。

不出李好义所料,西和一复,成州、凤州、大散关相续恢复,加上此前收复的阶州,宋军几乎收复了所有失地,川陕形势为之一变,金将完颜阿实战死,完颜纲奉金章宗之命收缩兵力,退保要害。宋军士气振奋,李好义趁势兵进秦州、陇州,以图恢复故疆,并且支援两淮战场。有所怀疑。按:当时宋廷以“沔州(即兴州,吴曦『乱』平后改为沔州)都统司所统十军权太重,自吴?至挺、曦皆有尾大不掉之忧”,乃“分置副都统制,各不相隶,以前右中左后也用得微妙,似乎暗示宋军仍然掌握着战场主动权。

四月以前,杨巨源身任四川宣抚司参议官,专注于出谋划策和措置粮草,所以史书中几乎没有他在战场上的记录。他当然不是甘于寂寞的人。等到四月癸酉(四月二十八),金人复破大散关,杨巨源慨然请缨,协同他结纳的勇将朱邦宁率领两千沔州兵兵发凤州,奔赴前线。

我不清楚杨巨源在提兵出关时的心情。以我猜测,也许如出笼之凤,在蜀天振翼,抛去在兴州遭受的种种猜忌、掣肘;在秦岭长鸣,吐出功高不赏、才高为累的不平与愤懑,期盼着“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英雄事业。然而那张残酷的命运大网,正自天地间笼罩而来,无论是出笼之凤的杨巨源,还是归山之虎的李好义,都无处逃避,无法挣脱。

忆江南

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曾率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啾。

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箫鼓胜皇州。

这首托名李好义所作的宋词,描写的正是当时杨李二人的不平。

平曦之役,安丙既非首倡,又非主谋,更不曾亲身涉险,纯粹以其官位资历坐享其成,窃取了平曦首功,被拜四川宣抚副使,享受执政待遇。其人不但胆小怯懦,而且嫉贤妒能,在上报平曦之功的奏章中,他当面答应以杨巨源、李好义二人为首,事实上却无耻地把两人排在最后。结果在朝廷奖谕诛叛的诏书中,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杨巨源。杨巨源当时就很气愤,说道:“诏命一字不及巨源,疑有蔽其功者。”而不平之事接踵而至。王喜是吴曦大将,贪『淫』狠愎,“诛曦之日不肯拜诏,遣其徒入伪宫虏掠殆尽,又取曦姬妾数人”,其后又公然在安丙家中企图杀李好义为吴曦复仇。此人对内凶残,对金却畏敌如虎。此前弃岷州而逃,此后于船栅岭弃军先遁。就是这样一个罪当诛戮的王喜,因为手握重兵,竟然被怯懦的安丙以便宜封为节度使,进沔州都统制。而杨巨源却不过转朝奉郎,职不过通判,李好义不过升中军统制。而赵彦呐(这是个日后对四川残害颇重的家伙)以在夔州诛吴曦部将禄禧之功得州通判,杨巨源讽刺道:“杀禄禧与通判,杀吴曦亦与通判耶?”

以杨巨源的『性』格,他不会向此不平屈服。当时杨巨源在给其伯乐刘光祖的私人信件中透『露』了当时他与安丙商讨起事的酬答之语,其内容渐渐流传开来,逐渐传入安丙耳中,安丙心中怀恨。现在已经无从考证当时两人的详细对话了。《宋史●杨巨源传》的记载是:“巨源曰:‘先生而为逆贼丞相长史耶?’丙号哭曰:‘目前兵将,我所知,不能奋起。必得豪杰,乃灭此贼,则丙无复忧。’巨源曰:‘先生之意决乎?’丙指天誓曰:“若诛此贼,虽死为忠鬼,夫复何恨!’巨源大喜,曰:‘非先生不足以主此事,非巨源不足以了此事’”。“号哭”二字体现的是安丙当时的束手无策,表明的是平『乱』之举杨巨源实为主谋,安丙不过恰逢其会而已。因为安丙窃取了杨巨源之功,这段对话的流传不啻斥责安丙为欺世盗名,冒功领赏之徒。但是仅凭这段对话,似乎不足以解释安丙为什么要置杨巨源于死地。套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安丙,所以我怀疑当时两人远非一拍即合,而是在杨巨源动以大义甚至威『逼』利诱之下,安丙才勉强同意参与平曦之举的。杨巨源一方面给安丙写信,信中有“飞矢以下聊城,深慕鲁仲连之高谊;解印而去彭泽,庶几陶靖节之清风”之语;一方面遣手下诉功于朝。苦于官职卑微,无处自达,他于是请求兴元都统制彭辂修书转达韩?胄;彭辂假装答应,私下里却告诉了安丙。

安丙此时杀机已萌,当时正巧有人告发杨巨源与其徒米福、车彦威等密谋叛『乱』,安丙命杨巨源死敌王喜审讯,结果当然如愿以偿,米福、车彦威都认罪不讳。而正将陈安又告发杨巨源结纳死士入关,欲焚烧沔州州治,趁安丙出外避火时杀之。“丙积前事,因欲去巨源,然未有以发也。”因为这时候杨巨源正在前线抗金,所以我怀疑安丙在四月差遣杨巨源和朱邦宁赴凤州,就是有意支开两人,以便于自己构陷杨巨源的阴谋实施。我甚至怀疑杨巨源此前结纳的三百义士,也已经被安丙支开,也许就在杨朱二人统帅的两千沔州兵中。

前线凤州的杨巨源此时正与金凤翔守将对峙。他再次用计,以“檄书遗金凤翔都统使,其辞若用间者,且自称宣抚副使而以参议官印印之”。杨巨源倜傥有大志,不免不拘小节。平曦之时,假冒信使,以合江仓印冒充玉玺,固已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是非常时期,无人抓到把柄。现在他以军事需要,再次便宜行事,本来无可厚非,却给一旁磨刀霍霍的安丙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孚若,兴化军人。『性』格豪爽,有胆气而能文。出使之前虽沉沦下僚,却对天下形势洞若观火,他看出议和焦点在于首谋之人的处置问题,所以在面见韩?胄的时候问道:“开衅自我,金人设问首谋,当何以答之?”韩?胄矍然而无以应对,这就埋下了方信儒日后被罢的种子。

二月初一,方信儒假朝奉郎、枢密院检详文字、充枢密院参谋官,持张岩书踏上行程。因为吴曦之叛,金人气焰大增,方信儒此行险象环生。在濠州,他被金帅纥石烈子仁关押于狱中。纥石烈子仁在此前后填过一首《上平南》:

上平南●纥石烈子仁

蛩锋摇,螳臂振,旧盟寒。

恃洞庭彭蠡狂澜。

天兵小试,万蹄一饮楚江干。

捷书飞上九重天,春满长安。

舜山川,周礼乐,唐日月,汉衣冠。

洗历历在目,宗浩恼羞成怒。方信儒官职卑微,在以往的交涉中面对身为朝廷重臣的宗浩却态度强硬、辞锋锐利,往往让宗浩下不来台。这时候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威胁要对方信儒“诛戮禁锢”。然而方信孺不为所动,宗浩派人再次威『逼』狱中的方信儒,说“此事非犒军钱可了”,列出别的条款相要挟,方信儒拒绝道:“岁币不可再增,故代以通谢钱。今得此求彼,吾有陨首而已。”金人威胁道:“不尔,丞相欲留公。”方信孺抗声道:“留于此死,辱命亦死,不若死于此。”

随后金人修书于张岩,对宋朝大肆威胁。其中诸般威胁,本来都被方信儒诸条驳倒,不过金人并不在乎,也许是有恃无恐吧。因为在领略到了方信儒的胆气之后,金人终于对他彻底死心,决定『逼』迫宋朝更换使者,寄希望于“扩、?胄必择谨厚者来”,以实现自己的索取。信中极力攻击方信儒反复无常,“求成自任,臆度上国,谓如此径往,则事必可集,轻渎诳绐,理不可容。”(其实就是指责方信儒擅自把此前与宗浩所议载于国书)。如此攻击,看得出金人的恼怒,也看得出金人的无可奈何。

不幸的是,韩?胄在这个关键时刻帮了金人的忙。方信儒返朝之后面复韩?胄,说道:“敌所欲者五事:割两淮一,增岁币二,犒军三,索归正等人四,其五不敢言。”韩?胄再三追问,至于厉声诘之,方信孺才慢慢地说:“欲得太师头耳。”韩?胄在这一年的担惊受怕中已经有些神经过敏,被金人索取首谋之人的要求聒噪了大半年,恐怕也形成了条件反『射』。他既然能为了丘?一句“免系头衔”的善意劝告就罢免了这位朝廷重臣,现在当然也顾不得“欲得太师头颅”的并不是方信儒。韩?胄大怒之下,方信儒被贬官安置。这位当时最优秀的外交人才,磊落奇士,就此离开了外交界。

《宋史●方信儒传》评论道:“信孺自春至秋,使金三往返,以口舌折强敌,金人计屈情见,然愤其不屈,议用弗就。已而王?出使,定和议,增币、函首,皆前信孺所持不可者。?白庙堂:‘信孺辩折敌酋于强愎未易告语之时,信孺当其难,?当其易。?每见,金人必问信孺安在,公论所推,虽敌人不能掩也。’”

从金章宗的诏书中看得出金人明显是在漫天要价,如此明显的漫天要价自然另有企图。从当时的有关史料中我们可以判定,金人的漫天要价为的只是一颗头颅。韩?胄的这颗头颅在金人眼里,抵得上江淮之间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一千万两的银子;如此说来,可以算是古往今来最昂贵的一颗头颅。而金朝君臣为什么如此看重这颗头颅,显然是因为他们对韩?胄的仇恨已经无以复加。金章宗当初甘当鸵鸟,委曲求全想换得与宋朝的和平,结果事与愿违,心中的屈辱仇恨自不必说。宗浩等大臣跟金章宗一样当过鸵鸟,心中的愤怒想来并无二致。至于金国将士,他们抛弃北方的安乐窝,拼着『性』命南征,偏偏这南征又看不到半点好处,白白搭上数万条『性』命,这又是拜韩?胄所赐。举国上下的仇恨加起来,就把韩?胄这颗头颅哄抬到了如此天价。

韩?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是如此昂贵,因为他到此时还没有放弃议和的幻想。九月,他一方面罢免张岩,以立下襄阳保卫战大功的赵淳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兼江、淮制置使,随即以宁宗的名义下诏,极论曲之在金而金『逼』人太甚,直之在宋而宋欲和不能,以激励士气,做再战的准备;另一方面派遣王?赴金继续议和。为了议和成功,韩?胄再次让步,答允称金为伯、增犒军费为三百万贯、俟和议定后函苏师旦之首以献等等。第三阶段的议和开始于此,结束于嘉定元年五月。这次议和宋方由钱象祖负责,当时金方的宗浩已经病死,完颜匡接管对宋和战。宋方的主要使者是王?,象方信儒一样,他也往返了三次。

王?在十一月第一次到达汴梁,他遭遇了一场奇怪的问话。“金将乌骨论等四人列坐,问:‘韩?胄贵显几年矣?’?对:‘已十余年,平章国事才二年耳。’又问:‘今欲去此人可乎?’?曰:‘主上英断,去之何难。’四人相顾而笑。”(录自《宋史●王?传》。问话之人据《续资治通鉴》为完颜匡,而《金史●完颜匡传》不载)

我很是诧异当时王?为什么如此大胆轻率地说出“主上英断,去之何难”的话来,也许是一句外交托辞吧。但是当时金人的相顾而笑,却实在是笑得得意。因为十一月壬辰(十一月二十),宋臣钱象祖的书信已到,向金人通报了韩?胄被杀的消息。金人积威及于万里之外,宋朝大臣齐心协力手刃金人仇敌,又巴巴地在十七天的时间里把消息从临安送到两千里外的汴梁,看来用不了多久,那帮宋人就会巴巴地把韩?胄的脑袋送来,金人不得意才怪呢。他们笑一笑,气平了,大把的银子再送上去,宋朝的半壁江山才保得住啊。

此时临安城里弹冠相庆的史弥远、钱象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相对于宋朝的半壁江山,他们自家的荣华富贵应该更值得保住吧?

(20)函首安边

“椒殿之立,非立于平章,则椒殿怨矣。皇子之立,非出于平章,则皇子怨矣。贤人君子自朱熹、彭龟年、赵汝愚而下,斥逐贬死不可胜数,则士大夫怨矣。边衅既开,三军暴骨,孤儿寡『妇』之哭声相闻,则三军怨矣。并边之民,死于杀掠,内地之民,死于科需,则四海万姓皆怨矣。”

这是韩?胄故人一席话中列举的开禧三年韩?胄所面临的困境,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导致韩?胄身败名裂的原因。但恰恰是最关键的危险,他那位故人却没有提及,或者是没有想到,或者是因为无法避免而不必提及。

自从宋太宗两次征辽失败之后,从宋帝到宋臣就都患上了软骨症。对于外族,哪怕是葺尔小国的西夏,都不免委曲求全。女真兴起之后,宋朝的软骨症愈发严重,自徽宗末年开始,投降派便成为主宰庙堂大策的决定『性』力量。虽然在恢复派(包括积极北伐派如岳飞和稳健主守派如赵鼎)的反击之下,投降派势力偶尔会受到打击,暂时收敛,但是时间不长就会抓住时机,卷土重来。高宗一朝,恢复派势力在绍兴初年被短暂利用,然后就被赵构、秦桧打入冷宫达二十年之久。孝宗锐意北伐,在其绝大部分统治时期,投降派势力处于被压制状态。然而从孝宗淳熙年间开始,南北承平日久,宋人恢复意志消磨,投降势力无形中壮大。宁宗一朝,韩?胄以权相钳制住投降派势力,一意北伐,期待立盖世功名以自固,却将自己置于南宋政治上最危险的境地。朝廷上诸多大臣畏敌如虎的心理积重难返,北伐成功固无所谓,一旦北伐稍有挫折,投降势力的反扑就会如钱塘江『潮』般汹涌而来。在两宋史上,几乎找不出一个可以抵挡住这种反扑的人来。

开禧三年韩?胄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暗『潮』汹涌的局面。金人的虚声恐吓,吓破了怯懦宋臣们的胆。其别有用心的议和条件,又让这些懦弱的家伙们看到了保住身家『性』命的希望。金人必欲得韩?胄头颅而甘心,韩?胄只得再战,此举更加激化了他与投降派之间的矛盾。韩?胄这颗头颅,本来已经抵得上江淮千里和白银千万,现在再加上一干懦弱大臣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无怪乎满朝皆欲诛之而后已了。

当时主要有三股倒韩势力,一是杨皇后、其兄杨次山、其子荣王的后宫势力,这股势力跟韩?胄有历史恩怨,因为韩?胄当年反对立杨氏为后,也不太支持立荣王为太子;一是参知政事钱象祖、礼部侍郎史弥远等大臣,钱象祖此前因为反对兴兵被韩?胄贬斥在外,怀恨在心,史弥远权力欲极强,企图借倒韩以夺权;一是李壁等韩?胄心腹,李壁觉察到了韩?胄的处境岌岌可危,打算及早脱身,借倒韩以立功自赎。同谋之人虽然各有打算,但是惧怕韩?胄执意再战而惹得金人『性』起以至玉石俱焚,无疑是三股势力联合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倒韩势力的初步尝试是借宁宗之手『逼』韩?胄下台。大致在十月底的时候,荣王以“?胄再起兵端,谋危社稷”入奏,宁宗置之不理。杨皇后在旁力请罢免韩?胄,宁宗仍然不予理睬。看到宁宗对韩?胄的信任不可动摇之后,杨皇后担心韩?胄的报复,决定先斩后奏。政变需要殿前司军队的配合,为此她炮制了三份御批,一份交给钱象祖、史弥远等,一份交给南宋初大将张俊之孙张嵫,一份交给李壁,让他们分头联络殿前司。钱象祖与主管殿前司的夏震接洽,夏震听到诛韩之谋,面有难『色』,钱象祖以御批出示,夏震才从命。

倒韩势力的计划并不周密,史弥远往来两参(指钱象祖、李壁两位参知政事)之间行踪难以掩盖;而参与其事的著作郎王居安甚至对同舍之人大言道:“数日之后,耳目当一新。”韩?胄有所耳闻,然而不以为然。

十一月初三凌晨,韩?胄乘轿上朝,行至六部桥下,忽然有人问话,却是中军统制权殿前司公事夏震。“(韩?胄)复问‘何故?’曰:‘有旨,太师罢平章事,日下出国门。’曰‘有旨,吾何不知,必伪也。’”这时六部桥下埋伏的三百士兵蜂拥而出,郑发、夏挺、王斌等劫持韩?胄至玉津园夹墙内,以铁棒打死。

《齐东野语》记载了当时倒韩诸人等待消息的神态。史弥远“彷惶立候门首,至晓仍寂寂然,至欲易衣逃去”。钱象祖、李壁已在漏舍等待上朝,当时韩?胄前驱已至,“传呼太师来”,两人怀疑事败,“战栗无人『色』”。久之,夏震至,告诉二人事情已了。钱象祖随即出怀中御批,逐陈自强出临安。

当时御批都是出自杨皇后之手,宋宁宗在倒韩事件中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所以在钱李上奏韩?胄被贬之事时诧异莫名,一直到韩?胄被杀三天后都没有明白韩?胄已死,至有十一月初六“韩?胄除名,送吉安军安置”之诏书。韩?胄被杀,他一直钳制的言路随即大开,《四朝闻见录》保留了几封那时候的奏章,内容集中在攻击韩?胄擅开边衅丧师辱国之罪之上,主张对韩?胄明正典刑。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封奏章建议对韩?胄明正典刑以向金请和。鉴于这是日后宋人请和的指导思想,上奏之人又自觉理直气壮,在此节录。“……况边隙未解,朝廷若不明正典刑,则何以昭国法?何以示敌人?何以谢天下?今诚取?胄肆诸市朝,戮一人而千万人获安其生。况比者小使之遣,金使尝以?胄首谋为言,是金人亦知兵事之兴,非出於陛下之意也。使诛?胄,而敌不退听,则我直而彼曲,我壮而彼老,自然人心振起,天意昭回。以此示敌,何敌不服?以此感人,何人不奋?……”

这封“理直气壮”的奏章让我想起了一段史事。建炎元年(即靖康二年)甫称帝的赵构招李纲为相,一个投降派官僚反对,摆出的理由赫然是李纲为金人不喜,所以不应该拜相。这个理由太过无耻,以至于连赵构都无法接受,加上又触犯了他的隐痛,赵构大怒道:若朕之所立,恐亦非金人所喜!原来当时金人喜欢的儿皇帝是张邦昌,不是这个漏网之鱼的赵构。

当然写这封奏章的人应该不会如此无耻,因为当时许多正直之士也持相同观点。但我纳闷的是,如果金人认定首谋之人是宁宗,那该怎么办?是不是同样要理直气壮地上奏章,要求对宁宗“明正典刑”?

敌人服的,是毕再遇、杨巨源、李好义、赵淳、周虎、田琳等英雄和他们麾下的勇士,不是对大臣的诛戮。千万人赖以安生的,是宋军的浴血奋战,不是韩?胄的头颅。这些道理都很简单,可是当时许多人就是看不到。不仅仅是当时看不到,从靖康祸起的那一天起,他们就被漫天胡尘蒙住了眼睛,被胡马啾啾摄住了心魂。

当时金人提出的议和条件极其苛刻,动辄以战争相威胁。但其实金人在战场上已经占不到什么好处。进入开禧三年以来,金方主帅仆散揆、宗浩相继病死,三易主帅,更是犯了兵家大忌。反观宋军,毕再遇部、田琳部、赵淳部等都已经成长为一方劲旅,所以当金人听到韩?胄被杀的消息之后,喜出望外。韩?胄的死,打开了双方和谈的死结,金人立刻放弃了此前犒军费一千万两和划江而治之类不切实际的要求,和谈得以顺利进行。所以第三阶段的议和交涉主要集中在一些技术『性』问题上。双方交涉的焦点有如下几点:

一.韩?胄首级问题。金人坚持以韩?胄首级换取淮南。韩?胄虽然死了,但是因为函首事关国体,宋廷颇有争议。宋宁宗本人对韩?胄颇有感情,对大臣叶时等要求枭韩?胄首于两淮以谢天下的连番要求置之不理,当然不会轻易答应函首于金人。大臣倪思等人认为函首有伤国体,自示软弱,坚持不可。而楼钥认为“和议重事,待此而决,『奸』宄已毙之首,又何足惜!”黄畴若、章燮等人与此观点相同。宰执钱象祖、史弥远等人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内心里却支持函首安边。这场争论一直拖到嘉定元年三月,才由宁宗下诏,枭韩?胄首于两淮,然后由王?出使函送金国。于是韩?胄被下葬三个月后,尸体又被临安府派人挖出,从此身首异处,时人有“主人飞头去和颅,绿树空墙叹风雨”之叹。

二.川陕若干关隘的归还问题。在两淮、京湖划界上,双方均同意保持绍兴和议和隆兴和议之旧界,并无异议。而当时川陕大散关等重要关隘尚在金人手中,金朝大臣有人主张不予归还,而金之陕西宣抚请求增戍万人以保住这些关隘。这些关隘对于宋朝至关重要,正如钱象祖在回复金人的书信中所言:“东南立国,吴、蜀相依,今川、陕关隘,大国若有之,则是撤蜀之门户,不能保蜀,何以固吴?”坚欲取之。金方主持和议的完颜匡认为据有这些关隘必然要增兵把守,后勤保障困难,得不偿失。而且既然京湖肥沃之地均已放弃,川陕关隘更没有必要占据不还。这时宋人提出以韩?胄首级换回川陕失地,金方应允。

三.犒军费问题。当时宋人答应犒军费三百万缗,而金方索要三百万两白银。宋人以国力匮乏为由拒绝。金人也未再坚持。

四.交割顺序问题。嘉定元年二月王?第二次使金之时,宋方要求金人先归还淮南、川陕关隘,然后才送上岁币、犒军费、叛亡驱掠人和韩?胄首级,而金方要求的顺序则相反。宋方的要求半是出于时间考虑,因为岁币和犒军费的征集、叛亡驱掠人的搜捕集结都需要时间,所以不希望因此耽误失地的归还,但宋方随即屈服。最后达成的协议是:(1)韩?胄、苏师旦首级和诸叛亡之人一到濠州,淮南金军随即撤回。(2)岁币犒军银一到下蔡,川、陕关隘即刻交割。

嘉定元年四月,王?第三次使金。闰四月乙未,到达汴梁,献韩?胄、苏师旦首级于金元帅府。五月丁未,韩?胄、苏师旦首级送抵中都。六月癸酉,宋朝正式使者、礼部尚书许奕等携带国书抵达中都,嘉定和议正式签订。

欲立盖世功名以自固的韩?胄换来的是身首异处、身败名裂。欲报仇雪恨恢复中原的北伐换来的是易叔为伯的耻辱、岁银三十万两、岁绢三十万匹和犒军费三百万缗的重负。韩?胄的首级示众中都的时候,金国君臣终于找回了久违了的天朝上国的荣耀,阴魂不散的秦桧终于熬到了恢复王爵的日子……而那些难忘中原故土的宋人,则不知道还要在屈辱愤怒中煎熬多久。

尾声

嘉定二年五月戊戌,宋军官罗日愿切齿于史弥远的卖国行径,密谋刺杀史弥远以为韩?胄复仇,事泄被杀。在这前后,先前因反对韩?胄仓猝北伐被贬的华岳同样愤于史弥远之『奸』,密谋除之,也被杀。

同年,陆游含愤而卒。绝命诗就是那首家喻户晓的《示儿》:

示儿●陆游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嘉定和议既成,毕再遇悲愤交加,累疏乞归田里。嘉定十年,卒。他死后某一天,岳庙迎神,金鼓齐鸣,“黑大虫”以为是赴敌之战鼓,“长嘶奋迅,断绳而出”。家人虑其伤人,牵引而归,好言劝道:“将军已死,汝莫生事累我家。”“马耸耳以听,汪然出涕,喑哑长鸣数声而毙。”

……

再若干年,元朝修《宋史》,得罪了天下道学的韩?胄入『奸』臣传自是意料中事。然而正如周密在《齐东野语》中感慨的那样,“身陨之后,众恶归焉,然其间是非,亦未尽然。”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提到过一个关于韩?胄的传说。韩?胄曾经在某一天率宾客游览其南园,见柴门茅舍,颇有田园气息,惜乎没有鸡鸣犬吠。正自感叹间,就听到草丛中传来狗叫,大喜,随声寻去,却发现是当时的临安知府在学狗叫。然而据《齐东野语》和《四朝闻见录》分析,这都是别有用心之徒的肆意编造,“至如许及之屈膝,费士寅狗窦,亦皆不得志抱私仇者撰造丑诋,所谓僭逆之类,悉无其实。”然而可惜的是,“一朝信史,乃不择是非而尽取之”!韩?胄的『奸』臣形象似乎是很难扭转了。他死后数月,宋廷就下诏:“自绍熙以来?胄事迹,悉从改正。”光天化日的涂抹之下,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韩?胄跟历史上那个真正的韩?胄能有几分想象?我不知道。

本文标题为未闻函首可安边,并不是要为韩?胄翻案。平心而论,韩?胄半出于私心贸然发动北伐,为祸极烈,对南宋国力的影响自不必论;兵戈之下,沿边百姓之苦,几不忍闻。时人在奏章中写道:“三边兵民死于锋镝,困于转输,沦于疫疠,室庐焚『荡』,田业荒芜,遗骸蔽地,哭声震野。斯民何辜,而至此极?至於强敌频年签军,皆吾中原赤子,彼惟重其族类,而虐用吾民。光化之战,至驱签军及俘系老弱几数千人,填塞壕堑,以渡军马。河南之地,十室九空,而两淮四十余年生聚,遂成邱墟。是南北数十万生灵之命,皆?胄一人杀之也。”当时两淮之人,甚至流落到福建。开禧、嘉定初年频频现于史册的对两淮、京湖灾民的赈济,更是当时人间惨祸的客观反应。铸成巨祸的韩?胄,实在是死有余辜。

然而阴差阳错,他的这项滔天大罪竟然没有受到惩罚。韩?胄的身首异处,“明正典刑”,却全然是为了一个即使不是毫不相干,至少也是罪不至死的原因。巴巴地割下自家人的脑袋,来满足敌人的**,这大概只有宋朝的君臣们才能想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理直气壮。“未闻函首可安边”,这本来是个不应该发生的故事。它不幸发生了,可是我希望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再发生在我们民族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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