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乌喇那拉府里，沛沛问我。我抱着阿尔苏刚出生的女儿，表情僵了一僵，敷衍道：“再多住几天。”

“几天是多少天，一天两天还是十天？”她撅起嘴，伸出脏兮兮的手摸了把婴儿圆嘟嘟的脸蛋道：“你们大人闹矛盾家里闹就好，干嘛要牵扯到我，还要把我弄到舅舅家来。”

我拿手帕擦了婴儿脸上的黑印，好言好语道：“额娘和阿玛没有闹矛盾。”

“我晚上听见你们吵架了，”她松开拴东东的绳子，硬撇开我抱婴儿的一只手搭在她身上，贴在我胸前道，“都是你大吼大叫，阿玛一个字没说，沛沛不管你们怎么了，咱们跟阿玛道个歉回去吧。”

阿尔苏从外面准备车马回来，听到沛沛和我说的话，便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指我手上的孩子问：“她是谁？”

问题没有解决，沛沛的眉毛眼睛都快耷在鼻子上，闷闷道：“妹妹。”

“帮舅舅给妹妹取个名字好不好？”

阿尔苏原意想给沛沛解闷，但是沛沛这方面跟胤禛像得出奇，一件事不解决就绝对不会分心认真想下一件事，歪着头，没精打采道：“我不想取，我想我阿玛。”

阿尔苏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晚回来，我脸上的伤他是很介怀的。虽然没有权势也没有胆子质问姐夫指责姐夫，但是落在姐姐身上的伤跟落在费扬古、落在乌喇那拉氏身上毫无二致，打的都是他当家人的脸。他唇角淡然，放下沛沛道：“姐姐抱娴儿这么久累了，进去休息会，车马一会儿就走。”

“额娘去哪里？”沛沛问，我把景娴交给阿尔苏，牵她进屋道：“去十三叔那儿。”

“被关的十三叔？”

“闭门读书的十三叔，”我纠正她，阿尔苏追上问：“姐姐真决心要去？”

“一定要去。”

无论如何，十三弟都是我的十三弟，永永远远的十三。

秋之深处，铁马叮当。仿佛是为疏解紧闭之人的哀怨，今日的十三阿哥府居然敞开一道小小的缝。门缝间望去，依然灰苍萧索。我从府门下轿，见下马石上拴着一匹深棕色高头骏马，边上守着的小厮顺眸溜了我一眼，我整整衣裳，让随从通报打点了守门御林军，从敞开的门缝里走了进去。

和上次来，除了更萧索，胤祥府邸没有任何变化。我顺着下人打扫落叶的潇潇声往府深处走，出于直觉，经过花园石子路，绕到涵如殿。丫鬟却告诉我，胤祥不在。她指着府深处一座普通歇山顶房道：“爷在那里。”

于是我又绕涵如殿抄手游廊沿她所指方向走，估摸到厚门帘掩下的房间见一个头戴瓜皮帽和沛沛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出来，他站住打量打量我，指着门内说：“里面。”

我看了他一眼，眉宇中有些像胤祥，便颔首笑笑，掀开帘子进去，当即传来一声询问：“不是找额娘么，怎么又进来了？”

“是我。”

“四嫂？”胤祥卷起袖子在炉子烫酒，喜道，“您怎么来了，四哥呢，不和您一块儿来？”

我略笑笑，拣坐在一把屏风式坐围扶手椅，把脚放在脚踏看他乐呵呵地烫酒，正想说两句话时对面蜀绣屏风后人影一闪，出来的竟是胤禩胤祯兄弟。胤祥道：“今儿真是巧，八哥十四弟来，四嫂也来，好久未尝如此热闹。”

胤祯笑融融道：“可是可是，做不好，待会儿来得客更多。十三哥，光有酒怎行，等着，我让小厮买几只烤鸭，打几斤牛肉来！”

“你别去，这点子钱我十三还出得起，来我家做客反倒让你花银子，像话么？”胤祥一手拉胤祯坐在椅子，扬头叫小厮差御林军去办这差，胤祯被他按在椅子上，动都动不得，只得由他，爽朗地笑起来。

我看这对自幼便相好无间的兄弟感情彷如从前，心里难难的不是滋味，挪目侧望，胤禩已无声拣在与我对面的位子坐下。气色比上回好许多，两颊带着若隐若现的红晕，眸子微垂，似有心又似无心地端详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我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就说不出感觉地避开，避着避着，却仿佛还惦念般回到离他不远的距离，默默琢磨他在日光里的投影。

胤祯冷眼瞥了我们，接过胤祥的手烫酒。胤祥大步流星出去吩咐了小厮回来，见我们仨一人占住一个角，各自互相不理，情不自禁道：“这样沉闷做甚，四嫂别拘束，我已叫雨媛来。一家人就该热闹热闹，十三好久没有今日高兴了！”

胤祯哈哈大笑，胤禩儒雅展霁，指着屋内一道龙飞凤舞的匾额夸道：“十三弟如今的字越发进益。”

胤祥转头见指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走过去道：“八哥喜欢，就让小厮包回去。这些字要多少有多少，倘或喝酒高兴了，我还要舞剑作诗！”

一时之间，酒已烫好，雨媛也来，饭菜肴品徐徐的都端上桌。一如胤祥，雨媛先问四哥来否，何时来，我只款款说他忙，兴许来，兴许不来。雨媛应着不再追问，胤祥却道：“四哥好久不来我这里，内务府如今忙什么，他身子还好？”

胤祯住了筷子也问：“是啊，四哥称病好多日子，若不是十七弟提起，我只当他一直病着，这会儿想是病才好，又忙了什么。”

胤禩端起袖子给每人倒酒，我接过雨媛夹的菜，莞尔道：“内务府差事被夺后的确病过一向时日，这几日行动便利了，便日日带弘历弘昼去南苑骑马。”

胤祯点头，胤祥筷子停在半空，皱眉道：“四哥差事又被夺了，他怎么说都不和我说一声？”

我忍不住抬眸又看坐在旁边的胤禩，眼光触到那里依然迅速挪开，如素道：“这不病一好就派嫂嫂来说了。”

胤祥愣愣的还想问，雨媛笑着暗地掐了他一把，站起给胤祯夹菜，又将一碟子菜举在胤禩面前。胤禩立即起身，身子微倾，后面却传来太监的声音。

胤禩胤祯被紧急召进乾清宫，我坐着看他们双双走远，转头道：“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什么？”

“出兵青海。”

“皇阿玛又要用兵？”胤祥有些惊讶，我其实更加惊讶，道：“我没想到他竟然一次都没来你的府上和你提这件事。”

“四哥？”胤祥摇头。

我低头看了看并排戴两只厚边手镯的右手，始终琢磨不透胤禛那日的魔魇，究竟在哪里。难道是误会了我和慕凌风？不，他根本不在府，直到我回万福阁，他都没回来。他看不到听不到，更何况，如若是为我们之间，大可以讲个清楚，用不着拿回到过去威胁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情分。

他到底怎么了。

骨鲠插喉，这一滴眼泪终于还是出来。“四嫂，”雨媛坐过来，胳膊圈住我的肩，我擦掉泪水，摇了摇头，看着胤祥道：“青海的事，四哥有为你争取过。朝廷出兵势在必行，我们都觉得，你是领兵最适合的人选。”

胤祥立住原地，“今天他们来……”

“是为十四弟捷足先登。”我拍拍雨媛，离开位子走到胤禩方才称赞的那幅画面前，“皇阿玛这个关头召他们去，看来也决定好了，这一次领兵出征的人，一定是十四弟。”

“十四……”胤祥怔忪，颓然叹气道，“当真属他。”仰头喝干杯子里残酒，“大丈夫，喋血沙场马革裹尸，谁不愿矣。只我如今身不由己，四哥也艰难，何必冒险为我争取。”

“他原想自己去，被我拦下了。”我走到胤祥身边，抚着他的发辫道：“这一程有利有弊，光有将没有粮不行。你在户部时结识了什么得力干将，都写给四嫂罢。这一回四哥差事被夺，若能回户部，担子虽重，却最好。”

胤祥走到案几，蝇头小楷写出了一长串以前在部里心腹人的名字职衔，我旁边瞧着，尚有几个眼熟，也有几个回乡的回乡，病死的病死。写完，往纸上吹口气，交给我。我却摇头，“亲自交给四哥罢，他这几日一定要来的。”

虽然做了，但不想让他觉得我在事事干涉。亦如我能预料他的动作，我希望他也能明白我的用心——既为爱情，也为事业。

“还有一点，”我道。

“四嫂请讲。”

“兵权。”

胤祥震惊看我，我示意雨媛关门。“十万兵权都在八弟十四弟手里了，我们手上也要有兵。你要领我们的兵权。”

“皇上，”胤祥眼睛睁得大大，“皇阿玛现在怎样了。”

“很好，”我摸他头发里花白的部分，将声音降低八度，“目前很好。可以后的事情谁也料不准，须得早准备，以免临时仓促。他们有十万，我们只要一万，制得住隆科多老狐狸和京中藩府就行。”

“难道四哥做的是这个准备？”

“是四嫂做了这个打算。”面对胤祥的震惊，心里忽而充满倦怠的一叹，看着胤禩方才坐过的地方道，“如今的四哥已非当时，圣眷禀赋脱颖而出，甚至还在八阿哥十四阿哥之上。如若即位，非他莫属。但是四嫂担心皇阿玛，他迟迟不下决心立储，假若它时被人利用把江山托付了他人怎办。只有迫不得已，先预备这步棋。走棋之日，就是你十三阿哥自由之时。”

雨媛与胤祥面面相觑，想了想道：“四嫂说得很对，胤祥没有丝毫过错被皇阿玛圈禁，这次出征青海也不能为君效力，与他本性实则大相径庭。兄弟之中我们原就和四哥四嫂一条心的，你们怎么说，我们怎么办，就在这一拼了！”

“雨媛！”

我看胤祥似有犹豫，便不急着强求，“十三弟好生想想。四嫂为人你清楚，绝不害你，更不会害四阿哥和大清江山。皇阿玛身子康泰，不过把话提前几年过出来，那时的情形，兴许也就不一定了。”

胤祥把头埋在手心，进行复杂的思想斗争。好一会才抬起头，眸子里升腾好久未见的火光，道：“我答应你，四嫂。成者为王败者寇，我都愿意。”

“放心，一定成。”我握住他的手，“十三弟你是英雄，是英雄，一定会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