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个病秧子，别说是下地干活了，就是紧走上几步都呼哧带喘的，还动不动就口吐白沫昏死过去。那时候乡下缺医少药，妈妈只好长年累月地陪着天他爸爸住在城里的大姐家。所以，父母在我的记忆里，并没留下太多的印象。

如此一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就全凭爷爷一人操持了。爷爷一辈子未曾再娶，为了一大家人，他是既当爹又当娘，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我们一大帮孩子拖累了他。假如真是那样，那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每次比赛过后，我们都会放几天假，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不假思索地回到故乡，在爷爷的坟前，静静地坐上一会儿，除了缅怀之外，这里面一定掺杂着一种歉疚。人一辈子就这区区几十年，有人甘愿为别人付出一生，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去怀念嘛。

那个时候，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家家户户过得都紧巴巴的，我们家更是雪上加霜，本来劳力就少，还得攒钱给爸爸治肺病，家里常常都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太阳落山了，爷爷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便一拥而上，爷爷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先生火烧一壶茶，等茶烧开了，他就踮起脚尖，将高高挂在房梁上的柳条筐取下来（之所以挂那么高，是怕我们随意取食），从里面拿出几个苞谷面馕，然后用腰刀一条一条地切下来，再一条一条地分发给我们。他自己则将留在手心里的馕渣子，收拢在一起倒入嘴中。那动作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爷爷生怕馕渣子从指缝里漏下去，他的动作仔细而小心，那双长着厚厚一层老茧，且由于抓握工具的时间过长，已有些僵硬的手，此时却显得是那么灵巧而自如。我们当时都不懂事，谁也没有在意过，劳累一天的爷爷吃了什么？他吃饱了没有？反正夜里我常常听到爷爷的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响。追忆是痛苦而苦涩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假如还有来生来世，假如爷爷还健在……

摔跤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要是糟蹋了粮食，谁将在众人的监督之下，一气儿做一千个俯卧撑。尽管队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这条规矩却沿袭至今。为此，自治区体委主任还专门在大会上表扬过摔跤队呢。这事因为与我有关，所以，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

有一回，我的师兄糊糊（因为他姓胡，又总爱打盹），将啃了几口的大白馍馍随手扔在了墙角，当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气，我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你把馍馍捡起来。”糊糊哪里会把我放在眼里，他长的又高又壮，是队里的老大哥，资格也比我老，还拿过全运会亚军。

糊糊双手往胸前一抱，眼皮子一挑说：“尕娃，有本事你一气儿做一千个俯卧撑，我二话不说，麻利利把馍馍捡起来吃了。

“说话算话。“我脖子一梗。

“哪个要是说话不算数，就像王八一样从食堂爬出去。”糊糊不甘示弱。

这一下可有热闹看了，队友们嘁嘁喳喳地全都围拢过来。我轻轻哼了一声，俯下身体，双手撑住地面飞快地做起来。糊糊还真小瞧我了，他哪里知道，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就天天跟着小雷老师练单杠、双杠了，再加上这两年的系统训练，这几个俯卧撑自然不在话下了。

32、65、96、270、385、803……在队友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我仅用了二十一分钟，就轻轻松松地做完了一千个俯卧撑，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还特意用单臂完成了最后10个动作。这一下，糊糊脸上挂不住了，他诧异地斜视着我，开口骂了一句什么，扭头就往外走。说话不算话，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一腔怒火噌地一下就蹿上头来，我跑过去双手撑开，拦住糊糊的去路，恶狠狠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爬！”

“爬你爹了个头。”糊糊恼怒地想用手扒拉开我，就当他把胳膊伸过来的时候，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我以奇快的速度，用力拽住他的胳膊，顺势就是一个转身，把糊糊紧箍在背上，紧接着猛一拱身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糊糊吧唧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半天也没有动弹……男人与男人之间，有时候似乎就非得通过肢体语言来进行交流。你说也怪了，从那以后，队里再也没人敢浪费粮食了。后来，这件事让领队那么一上纲上线，我倒不好意思了。什么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呀，什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呀。其实，我哪儿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呀，说到底我那是饿怕的。你要是尝过饥饿是一种什么滋味，你就能够理解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了。人不能忘本，这是爷爷说的。

人在气头上，往往会干出一些傻事。事发第二天，在澡堂子里，我主动上去帮糊糊搓了后背。糊糊没跟我计较，他拽一拽我的小*，像是吸鼻烟似的，将手放到鼻子跟前，装模做样地打个喷嚏。这个动作在我们民族里，是长辈在与晚辈玩耍时的一个爱抚动作，叫做吃“那斯拜”。

作为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多奢望的人，生活给予我的简直是太多太多了，如今作为体工大队的副大队长，摔跤队的总教练，我的一生可谓是功成名就了。

40岁这个年龄，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可在青年人扎堆的运动队里，你就算老前辈了，小队员们开口闭口都称呼你爷爷了。所以，我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一种常常回忆往事的心理年龄。有段日子我总是梦到那块红石头。人老了是不是都爱回忆过去的事。我难道真的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