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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第一君》第六章 同艰难易,共富贵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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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被杀以后,朝廷举行了隆重的封王大典。左丞相李善长奉旨宣读封王文诰,众皇子跪接了御宝金册,然后雁翅一样分列到父皇两旁,接受百官的拜贺。封王大典刚刚结束,凯旋的征北众将刚好抵临京城。朱元璋闻奏大喜,亲自率领满朝文武赴龙湾迎接。一时间龙湾千帆林立,一片欢腾。大将军徐达、副将军李文忠与众将出征三年,艰苦鏊战,终于扫平了大半个中国,把元人赶至荒漠以北,如今得胜还朝,听说圣上亲自劳军,喜不自胜,忙弃舟登岸,远远跪迎。

朱元璋驾临岸边,下辇将徐达搀起,慰劳道:

“大将军辛苦。”

徐达再拜谢道:“臣等奉旨出征,不过是效犬马之劳。”

朱元璋命取来御酒,赐给众将。众将一齐谢恩,起身饮了,才随朱元璋返回大船。朱元璋在舱中坐定,众将在徐达、李文忠的率领下又一起行了参拜大礼。朱元璋命大将军徐达、副将军李文忠、左副将军邓愈等为首的上将坐在自己跟前,说道:

“凯旋之日,不必过分拘泥礼节。”

徐达才敢欠身奏道:“臣等奉圣上天威,已廓清北疆,今奉诏还朝,特向陛下贺喜。”

朱元璋抚慰道:“大将军率领众将出朝三年,经历百战,艰苦非常,可想而知。”

徐达忙奏:“陛下在朝惮精竭虑,日理万机,臣等在阵前不过奉陛下成算,得效驱驰,不敢言苦。”

朱元璋听了高兴,见副将军李文忠在一旁默默颔首,彬彬有礼,心想,他这般年轻,常遇春过世之后,代领其军,千里奔袭,竟将北元朝廷几乎剿尽杀绝,还生擒了元君子孙和嫔妃宫人数万之众,立下的大功,与徐达、常遇春相比,也不在其下。念及李文忠是自己的亲外甥,又一手栽培长大,更从心里喜爱。又见文忠旁边的青年将军邓愈,英姿勃勃,也颇有大将风度,他近年来独领一军,驰骋疆场,竟也成了威震敌胆的上将。忽又想起右副将军冯国胜来,其本是自己多年的亲军都指挥使,北伐前命他率军出战,几年间,也是战功赫赫,如今留在陕西统军,以防不测,全因为他是心腹之人,故十分放心。一时心里高兴,说道;

“卿等为我朝立下盖世之功,朕依前约,论功行赏,加官晋爵,使卿等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

众将听了,满脸溢笑,一同谢恩。

又叙了片刻,朱元璋才在文武百官和众将簇拥下回宫。

三天过后,征北大将军徐达率众将上朝,呈上早已拟好的《平沙漠表》,赞颂朱元璋的经天纬地之功。朱元璋览后大悦,当下降旨赐宴奉天殿,犒劳众将。宴会之后,朱元璋单将李文忠宣至后宫,命与马皇后相见。

原来,朱元璋是李文忠的亲舅。战乱年间,朱元璋二姐早亡,尚在少年的李文忠与父亲又被乱军冲散,只得投奔在滁州领兵的舅父。那时,马皇后尚未生育,待他象亲儿子一样,从那时起,李文忠在朱元璋跟前长大,直到赴军中任事方才离开。因此,多年来每从阵前归来,李文忠必要先来拜望舅母。这次还朝,舅父已贵为天子,碍于宫禁森严,今天蒙召才敢进入皇宫大内。来到坤宁宫,李文忠紧趋几步,冲御榻上的正宫国母纳头便拜。

马皇后素来温厚善良,待人亲切,见李文忠虽然年轻,毕竟多年在外攻城野战,历尽辛劳,一脸饱经风霜的模样,一阵心疼,哪还顾得君臣身份,忙下榻将文忠搀起,命他在一旁坐下。

朱元璋一旁见了,也道:“论公,当为君臣,论私,情同母子,今天在你舅母跟前,不必过分拘泥礼节。”

李文忠听了,才敢以“舅母”相称,问了安好。

马皇后将文忠仔细打量一番,才道:“听说塞北苦寒,这三年中间,我儿餐风宿露,在那刀枪堆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楚。”说完,竟红了眼圈。

李文忠见马皇后还象先时那样体贴,深受感动,忙道:“烦舅母挂心,儿正值为国效力之时,虽苦犹甜。”

朱元璋听了,破例夸赞道:“常遇春谢世,朕命文忠代领其众,文忠独出一师,直捣元庭,几乎将北元朝廷一网打尽,令朝廷内外刮目相看,朕颇欣慰。”

马皇后见圣上一反常时,当面赞扬文忠,知道此功非同一般,不由抹着泪花喜道:“这样文静,谁能看出竟是威震敌胆的军中上将,竟为国家立下这样的大功。”

朱元璋也感叹道:“多年来文忠独挡一面,舍生忘死,军功不凡。如今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骨肉之亲,能不倚重!”停了停,又冲文忠说道:“你父亲年事已高,朕为他在宫西建造了府第,也好来往方便。”

原来,朱家当年贫寒,李文忠的父亲李贞在衣食上多有接济,朱元璋一直牢记在心,这许多年李文忠为大明江山又立下大功,父因子贵,朱元璋对李贞更加格外看顾,早就封为附马都尉、右柱国、曹国公,如今又为其建造府第,恩宠非常。李文忠听说,忙离座下跪,代父亲谢道:“家父常说,陛下恩义深重,图莫能报,令臣克勤克谨,报效国家,如今陛下这样关怀,令臣不知如何谢恩。”

朱元璋见文忠谦逊,十分高兴,命他还坐道,又道:“朝中杨宪弄权,朕已诛杀。”

李文忠静静听着,心里一动。

原来,李文忠镇宁严州时,杨宪曾是监军,二人有一场官司,后来虽不了了之,毕竟积下些宿怨,李文忠本不愿再提及此事,圣上如此说了,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点头而已。

朱元璋忽然问道:“北征告捷之后,军中有无居功自傲、不守法度的人?”

李文忠一愣。仔细想了一会儿才奏:“据臣所知,并无此事。”

朱元璋点头,道:“丧乱年间,豪杰并起,其中不乏人多势壮之师,然而由于将帅无约束群下之才,故昙花一现,相继败亡,朕深以为戒。如今我朝得了天下,亦不可忘记前车之鉴。”

李文忠这才明白。心想,自己与圣上有甥舅之亲,才得如此信用,内心感激,忙点头称是。

朱元璋又道:“然而,扫平天下,多靠武臣,那些军中旧人,朕更另眼看待,近日朝廷即要大封功臣,你等将被封为上卿。”

此事李文忠虽然早有耳闻,如今听圣上亲口说知,难免激动,忙又谢恩。

马皇后见爷俩说的尽是大事,不便插言,因见圣上一时无语,忙说:

“已是晚膳的时辰,文忠多年难得回朝,不如就在宫里陪陛下用膳,边吃边说。”

朱元璋点头。

李文忠忙又拜谢。毕恭毕敬陪朱元璋用了晚膳。

这天早朝,左丞相李善长出班奏道:

“各路大军都已还朝,诸项封赏也已齐备,单等陛下降旨。”

朱元璋朝殿下望去,见武班中果然人数已多,郑重降旨:“明天举行封功大典。”

那些武将早已翘首以待,此时听了,喜不自胜,一齐山呼万岁。

正在这时,忽然午门外值班御史匆匆上殿,下跪奏道:

“外面有人击鼓喊冤。”

朱元璋一怔。自杨宪倡议设了登闻鼓,告御状的不乏其人,只因正是喜庆日子,才眉头一皱,问道:

“有何冤情?”

御史忙奏:“有一妇人带了三个孩子,自称千户吴富之妻,哭哭啼啼,状告将军薛显虐杀其夫。”

朱元璋听说告的是薛显,心知案情不小,当下降旨:

“引上殿来。”

不一会儿,在御史的引导下,只见娘儿四个披麻戴孝,哭哭啼啼上了殿来。百官见了,不由被唬了一跳,金殿之上,竟容得这样穿罩的人!满朝正在惊愕,就见那妇人跌跌撞撞上了丹陛,还没跪倒,便朝上喊冤:

“万岁爷替民妇做主!”

随堂太监见不成体统,上前喝道:

“不许喧哗!”

那妇人和三个孩子才伏在地上抽泣起来。朱元璋却一脸平和,问道:

“有何冤情?”

那妇人声泪俱下,诉说原委。原来这妇人的丈夫吴富本是天长卫千户,也是个带兵的小官。年前随薛显出征,缴获了几百匹番马,薛显想据为己有,拒不付给凭据。吴富不服,声言要越级上告。薛显自恃功高,一怒之下,竟亲手将吴富劈死。吴富的妻子听说其夫惨死,携儿带女,不顾生死到薛显营中论理。薛显理屈,避而不见。这妇人心性倔强,直等到大军还朝,一家四口,竟千里迢迢,跟进京来。那天薛显出府办事,被吴富妻子认出,竟抢上去拦住马头,牵衣哭骂,一时惊动了大小官府。最后左丞相李善长亲自过问,只因薛显是军中旧将,开国功臣,有意袒护,也不上奏朝廷,只命人给一家四口送了些银两,命她们回家谋生。吴富的妻子见丞相都不能为她作主,听说朝廷门前设有登闻鼓,可击鼓面见天子,便鼓足勇气来告御状,正巧是朱元璋临朝的时候,这才一路哭了进来。

朱元璋听完,见母子四人痛不欲生,又见薛显远远在武班中低眉垂首,不出一言,想起此人有擅杀马夫的前科,更对妇人的哭诉深信不疑。心想,人命关天,若不严惩,岂不寒了人心!况且国家新立,不立个榜样,今后对功臣如何管辖?却又想,薛显是军中出名的猛将,屡立奇功,如今天下初定,即杀此人,又难免落下兔死狗烹的怨言,况且大封在即,与气氛不合,只得强压怒火,降旨:

“先送大人孩子到馆驿歇了,待大封功臣之后,再为她申冤。”

吴富妻子见圣旨已下,不敢抗拒,只得含了眼泪,随人退出殿来。

满朝文武见这场风波尚未结局,都替薛显捏了把汗。圣上不问,薛显更是心怀鬼胎,就像十五只挂桶打水,七上八下,直搅得六神无主。

李善长从杨宪被杀以后,重署中书省,官司到了自己这里,本想稍加抚恤,把大事化小,在功臣中落个人情,没想到竟闹到金殿上来,又象费聚府上那回一样,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这天龙颜不悦,百官匆匆把本奏了,朱元璋见再无他事,降旨散去早朝,单把刚刚召回朝来的汪广洋宣到便殿,赐座后说道:

“卿一向忠于朝廷,朕自有数。先前奸臣杨宪排陷忠良,如今此奸已除,卿亦官复原职,更当奋发自励,报效朝廷。”

汪广洋忙谢恩道:“臣有罪,蒙陛下不弃,臣没齿不忘。”

朱元璋又抚慰道:“朕率军渡江之初,卿即入侍府中,亦算得朝中旧人,这次大封功臣,卿亦在其列。”

汪广洋听了,更加喜出望外。

朱元璋又道:“卿平和宽厚,不与人**,朕深嘉许。中书省总管天下之政,是朝廷三大府之首,非大公无私之人不可担此重任,卿独称朕意。”

原来,在朱元璋心中,李善长与那些军中旧将私交深厚,况且当年四方征战,府中大事多委以李善长,权力颇大,开国以后,对这位左丞相难免存有戒心,因此中书省屡屡易人,如今,对汪广洋不免别有一番期望。

汪广洋心地聪明,对朱元璋话中隐义已经领会,忙谢道:“臣本愚钝,然而忠心不二。”

朱元璋又进一步点拨:“府中之事,各司其职。中书省左丞辅助丞相统帅百官,遇事当自有定见,卿性情宽和,于此颇有不足。”

汪广洋见圣上说到自己的短处,脸上一红,忙起身谢道:“陛下垂训,臣深记在心。”

朱元璋又道:“然而卿颇有大才,朕不过求全责备而已。”

正说到这里,就见长随太监天顺匆匆上殿,汪广洋见有事禀奏,看了看朱元璋,朱元璋因已无话,命他出宫。

汪广洋退下之后,天顺才上前奏道:

“征北右副将军冯国胜自陕西庆阳还朝,现在宫外候旨。”

朱元璋听了一惊。众将还朝时命他留守西北,以防不测,忽然还京,有何大事?忙道:

“命他进殿。”

冯国胜从北征以来,也有三年没有还朝,众将奉诏回京,心里向往非常,碍于朝廷的圣旨,只得暂忍一时。半月之后,见边塞平静无事,心想元军主将扩廓贴木儿战败逃往阴山以北,李文忠又在东路取了北元的朝廷,胡人一时难以恢复元气,近期必不敢南下,心里便有些活动。又兼朝廷不断传来大封功臣的消息,生怕自己率兵在外封爵时吃亏,便将心一横,匆匆安顿了军中大事,日夜兼程赶回京来。脚一迈进京城大门,才感到无旨而归,此行莽撞,想到圣上威严,心里便害起怕来,这才不敢进家,打马直奔皇宫来向朱元璋请罪。冯国胜随天顺进了便殿,一头跪倒,口称:

“罪臣冯国胜前来见驾。”

朱元璋听了又是一惊,忙问:“出了什么大事?”

冯国胜朝上看了一眼,奏:“没有大事。”

朱元璋问:“为何无旨而返?”

冯国胜嗫嚅:“臣有罪。”

朱元璋顿时明白了一切,怒道:“你好大胆!”

冯国胜把头深深埋下,战栗不已。

朱元璋怒视了他半响,直气得说不话来:“身负重任,无旨而返——”

冯国胜见圣上震怒,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声奏道:“臣一时糊涂,罪该万死。”

朱元璋见冯国胜风尘仆仆,本来一张黑脸更加黝黑,想到众将出师三年,必然思归心

切,方才生出一丝怜悯,缓了缓口气问道:“可知道你的责任重大?”

此话正点到冯国胜的痛处,忙道:“臣莽撞还朝,入城时已痛悔不已,故不敢回家,先来请罪。若陛下降罪,臣甘领受。若陛下宽宥,臣三年未见陛下一面,今既得见,已经足矣,愿即刻返回军前,以补前过。”

朱元璋见冯国胜一脸真诚,十分懊悔,才消了消气,停了片刻问道:“边疆情势如何?”

冯国胜忙奏:“元朝军马数次惨败,已逃往阴山以北,眼下西北倒也平静。”

朱元璋却道:“元朝未亡,扩廓贴木儿尚在,能不居安思危!”

冯国胜又是一惊,忙陪罪道:“陛下英明,臣在边疆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懈怠。”

朱元璋想起冯国胜历来恭顺。当年与其兄长冯国用在自己草创时就率兵来投,引为心腹,命冯国用作了自己当年的亲军都指挥使,日夜侍卫在旁。不幸冯国用中途亡逝,又命冯国胜接替其职,仍是一样的亲信。故天下大势将定时,念及兄弟二人侍奉左右的情份,命冯国胜出朝随大将军徐达打了几个摧枯拉朽的大仗,意在为他积累军功。这次众将还朝,单命他留守军中,也为的是日后好替他说话,谁知他竟不体谅自己的良苦用心,擅离职守,能不令人失望,朱元璋又痛又恨,遣责道:

“既被视作心腹,更该谨言慎行,恪守法度,作他人的榜样,岂可勤勉多年,一旦如此孟浪!”

冯国胜悔恨交加,无地自容。

朱元璋又道:“朕执法严肃,犯此大过,若不治罪,怎能服众!”

冯国胜心里一沉。

朱元璋迟疑了半响,说道:“日后此过要镌在赐给你的铁券之上。”

冯国胜见眼下没降罪罚黜,喜出望外,望上谢恩:“臣这就返回军前。”

朱元璋难免有恻隐之心,开恩道:“既已回朝,待封爵大典之后再回也罢。”

冯国胜听了,更是感激涕零,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才告退出宫。

第二天,筹备已久的封功大典在奉天殿如期举行。奉天殿又称金銮殿,是南京皇城第一大殿,只有年、节和重大庆典时皇上才驾临此殿。

这天,朱元璋身穿衮服,头戴冕旒,早早坐在龙书案后。太子朱标侍立一旁,下首两侧燕翅般站着十个封了王的皇子皇孙,左首依次为秦王朱,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吴王朱,楚王朱桢;右首依次为齐王朱,潭王朱梓,赵王朱杞,鲁王朱檀,另有靖江王朱守谦,这些小王爷有的已长大成人,有的稚气未脱,却都是与太子一样的衮冕礼服,一般的庄重威严。

这时,司礼大臣李善长趋上殿来,跪奏:

“吉时已到。”

朱元璋点头。

和声郎远远看见,手中麾旗一摆,殿前顿时鼓乐齐鸣。文武百官在乐声中舞蹈拜贺,山呼万岁。片刻乐止,李善长再进殿奏道:

“恭请陛下宣封。”奏完,复退回殿外。

朱元璋只将龙书案上的圣旨一推,早有随堂太监恭恭敬敬地接过,大步出殿,冲跪在阶下的文武百官宣道:

“奉天承运,创立新朝。众卿开创之功,国家理当褒赏有封。”

接下来宣读的便是受封的各位公、侯,依次为:

韩国公李善长,魏国公徐达,郑国公常遇春之子常茂,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宋国公冯国胜;

中山侯汤和,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江夏侯周德兴,淮安侯华云龙,济宁侯顾时,长兴侯耿炳文,临江侯陈德,巩昌侯郭兴,六安侯王志,荥阳侯郑遇春,平凉侯费聚,江陵侯吴良,靖海侯吴祯,南雄侯赵庸,德庆侯廖永忠,南安侯俞通海,广德侯华高,营阳侯杨璟,蕲春侯康茂才之子康铎,永嘉侯朱亮祖,颖川侯傅友德,豫章侯胡美,东平侯韩政,宜春侯黄彬,宣宁侯曹良臣,汝宁侯梅思祖,河南侯陆聚。

这六公、二十八侯均颁给铁券,子孙世袭,除谋逆大罪之外,可免死三次。

圣旨又道:

“荡平四方,多靠武臣,帷幄之劳,岂可忽视!故封中书省左丞汪广洋为忠勤伯,御史中丞刘伯温为诚意伯。”

以上公、侯、伯年禄有别。魏国公徐达有汗马之功,年禄五千石,韩国公李善长位列公侯之首,因是文臣,年禄四千石,曹国公李文忠以下四公年禄三千石,中山侯汤和以下二十八侯年禄一千五百石,忠勤伯汪广洋年禄三百六十石,诚意伯刘伯温年禄二百四十石。

这些受封的文武此时恨不得将圣旨里每个字眼都吃到肚子里,一时宣毕,大多喜出望外,也有的怅然若失,不论感想如何,难免还要在李善长率领下一齐磕头谢恩。

朱元璋在御座上一脸矜持,命受封的文武进殿听旨。

以李善长为首的大臣黑压压跪倒之后,朱元璋先说:

“今天的封赏,全是朕一人所定,至公而无私。”

说罢向下看了一眼,道:

“如中山侯汤和与朕同乡,幼年相识,可谓亲近。然而其喜酒妄说,不遵法度,令朕不喜;廖永忠鄱阳大战舍生忘死,朕亲眼看见,称之奇男子。后来率军南征,又有方面之功,然而其在封功之前,竟托文臣窥探朕意,有邀赏之心,是谓大过。因此二人功劳虽大,此次只封侯爵。”

汤、廖二人正若有所失,本来汤和是现任的左御史大夫,位在右御史大夫邓愈之上,邓愈封了卫国公,自己却是中山侯,差了好大一截,忽被指责下来,想起自己镇守常州时说的那句醉话,原来圣上至今不忘,一时吓得怨气全消,口称有罪。廖永忠跪在汤和下首,本来也是跃跃欲试,谁知列公中没份儿,侯爵也排在他人之下,且不说多年出生入死,便是背着罪名为圣上办的那件大事,也不是一个德庆侯所能换的,心里正翻江倒海,冷不防被揭了那块伤疤,幸亏圣上留情,没说出罪臣杨宪的名字,便是如此,顿时也象被人劈手打了面颊,臊得满脸通红、天昏地暗起来,见汤和请罪,也忙跟着谢起罪来。

朱元璋见挫了两人的心志,也不理会,又道:

“文忠虽是朕的外甥,但从未受过偏爱。当年独立支撑浙南一方天地,当地百姓有口皆碑。这次北征,独率一师,有应昌大捷,几乎踏平了元朝朝廷,此功属北征功劳之最。邓愈虽然年轻,却是军中旧将,多年来官职屡屡更换,并无怨言,近年北征,以征戍将军之职,廓清中原,有方面之功。此二人身列公爵,本属正理。”

众人口称万岁,二人双双谢恩。

朱元璋看了看李善长,道:“左丞相虽无汗马功劳,然而多年来整饬后方,供给军食,不曾缺乏,其功劳可与汉之萧何相比,故封为大国。”

李善长心花怒放,强按着内心的喜悦,谢恩不止。

朱元璋又道:“右丞相徐达自不待言,公认的当朝名将,多年来征讨四方,摧强抚顺,战功著卓,如今的封赏,当之无愧。”

众人心平气和,齐声颂道:

“陛下至公无私,臣等心悦诚服。”

朱元璋这才露出笑容,忽又一脸肃穆:“众卿有鞍马之劳,朝廷均以爵禄相报,然而多年来为国捐躯的将士不计其数,他们若欣逢今日,有的也必有公侯之封。”

众人听了,心服口服。

朱元璋又道:“朝廷已于鸡笼山建造功臣庙,命官吏按时祭祀。已故功臣父母妻子,也由朝廷一并供养。”

众人听了,又一齐称颂圣上的恩德。

朱元璋见被封的功臣心气已顺,当下传旨,大宴群臣。

席间,朱元璋举杯对身旁的徐达等人说道:“如今除四川、云南未入版图,四海皆平,都是你等的功劳。”

徐达等人慌忙离座,俯伏在地,连连称“不敢”,又一齐颂道:

“陛下用兵方略,出自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臣等奉陛下成算,成功不差毫发,陛下天授圣智,臣等只可仰视,不能企及。”

朱元璋听后大喜,命徐达等归座,方道:

“朕遭遇乱世,起自乡土,最初不过指望保全性命而已。待渡江以后,观群雄作为,不过是祸国殃民。而张士诚、陈友谅尤为巨蠹,士诚恃富,友谅恃强,朕独无所凭藉,唯不妄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与卿等同心共济。当与二寇相持之际,士诚近在咫尺,有人献计宜先击之。朕因友谅志骄,士诚器小,志骄则好生事,器小则无远图,故先攻友谅。鄱阳之役,士诚最终不能出姑苏一步以为之援;若先攻士诚,其负固坚守,友谅必空国而来,我必腹背受敌,结果不可预料。二寇既除,北定中原,所以先取山东,次即河洛,止潼关之兵不遽取秦、陇,全因扩廓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皆百战之人,未必一时所能攻下,逼之过急,又易合为一体,更难攻取。故出其不意,反旆而北,元都既下,然后西征。张、李绝望,不战而克,然扩廓帖木儿犹力抗不屈。假若未下元都,骤与角力,胜负未可知也。”

众人听了朱元璋这番言语,对朝廷北征的方略有如拨云见日一般,无不仰服。徐达叹服之余,见圣上有这番宏论埋伏于后,更庆幸刚才自己多亏有那番毕恭毕敬的谦逊,自感对圣上的心性有了更深的体察。

李善长忙奉承道:“陛下天授神勇,所以能勘定祸乱,统一天下。”

朱元璋方道:“朕虽明智,若无众卿肱股之力,也难成就大业。”因见刘伯温落落寡言,想起他往日的功劳,便道:“当年刘卿效力于艰难之际,许多参议之功,朕至今难忘。”

刘伯温本来若有所思,猛听此言,忙离座拜谢。

朱元璋命他归座,又对李善长道:

“李卿于朕初起之时,毅然相随,可谓有远见卓识。”

这是李善长多年最为得意的事,一旦被圣上当众点出,喜不自胜。

朱元璋这天兴致高涨,又冲百官说道:“诸卿各有所长,朕难一一列举,朝廷功劳薄中功过均有记载,你等皆需再接再厉,为国效忠。”

众人听了,山呼万岁。冯国胜在下首席上,今天心情颇不平静。宣读封赏时,心中忐忑不安,见自己列为上公,方才放心。在这之后,虽然没得到圣上一句褒奖,却没象汤和、廖永忠那样当众指责,已暗暗知足,这时听了记载功过的话,心里才又有些搅动。

这天,庆功的酒宴直到傍晚才散。

第二天,朱元璋早早临朝。这时冬至刚过,正是昼长夜短的季节。朱元璋见宫灯下文臣居多,昨天受封的武将廖廖无几,心中不乐。群臣参拜完毕,冲李善长问:“众多武臣失朝,是何缘故?”

李善长心中明白,只得搪塞道:“众将刚刚还朝,或许还不习惯上朝的时辰。”

朱元璋一脸恼怒,斥责道:“不遵朝规,还有意偏袒?”

李善长受了申斥,见没追问,才略放下心来,连忙谢罪。

朱元璋心想,居功自傲,目无王法,是朝廷大忌,薛显滥杀无辜,冯国胜擅离职守,形形色色,不加惩治,成何体统。当时强把怒火压下,待散朝以后,将冯国胜、汤和、廖永忠三个功臣召到便殿,赐座之后,褒扬道:“卿等身列功臣,能克己守法,朕甚欣慰。”

三个人正因今天早起赶来上朝暗自庆幸,忙自谦了几句。朱元璋又问:“卿等上朝之余,还做些什么?”

三人相互观望,不知所答。汤和只得如实奏道:“臣还朝不久,闲暇时无非邀三二友好过府饮酒叙旧而已。”

朱元璋见汤和诚实,心中满意。又问:“可与一些文臣来往?”

汤和不知深浅,不敢贸然回答。

朱元璋便道:“卿等都是武人,不知古代礼法,朕命儒臣每月在午门讲史,卿等皆来听讲。”

汤和等人这才明白了圣上的意思,忙一同道谢。

朱元璋又道:“古代名臣功成名就后,事君有道,待人有礼,谦恭不伐,所以能善保其身,流芳百世,卿等要以他们为榜样,力戒骄傲之心。”

三人连连称是。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朝廷因卿等有功,隆以显爵,增以厚禄,实望你等能善保富贵,传及子孙,千万不可学习那些非智非谦、居功自傲的人。”

圣上特意指点,三人不约而同一齐跪下,象往日出征前一样恭恭敬敬领了圣旨。

朱元璋见他们毕恭毕敬,心里才平息了一些。

当天午朝,朱元璋见早上失朝的那班武臣全都到齐,盯了他们半晌,说道:“自古朝廷对臣子功必赏,过必罚,才能上下相安,国家太平。”

百官见朱元璋一脸严肃,品着话里的滋味,知道后面必有埋伏,先都怯了几分。那些失了早朝的人更是心怀鬼胎,恭候下文。朱元璋果然将脸一沉:

“薛显有功,然而目无法纪,擅杀无辜,千户吴富的妻子千里迢迢,上朝申冤,如此恶名远扬,朝廷能一味袒护!”

薛显连日来心神不宁,大封功臣那天,只给了个列侯的空名,却不颁给铁券,正等着朝廷发落,此时听了圣上的话,忙跪在殿上,浑身颤栗,面如土色。

朱元璋一脸怒容,降旨:“天下刚定,即杀功臣,朕于心不忍,然而若一味宽容,天下能服!故因功先封侯爵,再贬往海南种田,今天便带罪出京。”

薛显听说免了死罪,方稳住心神,又听发落到那蛮荒之地,自是一阵凄凉。想,千难万险打下了江山,人家正安享富贵,自己却要接着受那千般的苦楚,又痛不欲生,然而圣上有旨,哪敢不遵!只得以头点地,朝上谢恩。

朱元璋又降旨道:“薛显一千五百石的年禄,一分为二,一份赡养吴富的妻小,一份留给其的老母,薛显去自食其力,悔过自新。”

薛显听说老母有靠,才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朱元璋说完,冲薛显断然降旨:“上路去吧!”

薛显,茫然四顾,满朝人谁敢求情!只得朝上再拜了一回,惶惶下了殿去。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余怒未息,恼道:“如此无法无天,功劳再大,法理能容!”

文武们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朱元璋又冲冯国胜降旨:“此次擅离职守,念你往日功大,又是初犯,朕不忍处罚,已将此罪镌刻在铁券之上,速回军前履职,不准拖延!”

冯国胜感恩戴德,向上奏道:“臣这就去戴罪立功。”

朱元璋并不作答。

冯国胜心中明白,忙向上拜了三拜,退下殿去。

朱元璋见冯国胜知趣,心中满意,又道:“功臣有过,并不只以上二人,南雄侯赵庸强辱家中奴婢,巩昌侯郭兴在阵前不遵军令,朕都知道。”

这两个刚得了侯爵的上将大吃一惊,连忙跪下。

朱元璋又说:“今后要以他人为戒,痛改前非。”

二人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领旨谢恩。满朝文武见圣上连国舅郭兴都一起点了,更别有一番滋味。原来郭兴的胞妹多年侍奉朱元璋,年前刚册为宁妃,颇受宠幸,郭兴与圣上有这层姻亲,日常确有些放纵,如今见朱元璋铁面无私,哪敢再出一口粗气。

待二人归班,朱元璋又冲武臣们说道:“你等多年在疆场厮杀,不知书史,朝堂之上,岂能不知礼法!朕命儒臣每逢初一、十五早朝后在午门讲史,你等全去听讲。”

徐达正不自在,见圣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代众将出班领旨。

这天散朝后,徐达没有回家,绕到刘伯温府上造访。

从杨宪被杀后,刘伯温家中除宋濂等几个文臣偶尔涉足,一直十分清静。当日杨宪在时,刘伯温因其意气凌人,早有点破,无奈杨宪自恃才高,并不十分理会,终于得罪被杀,杨宪败后,刘伯温怜惜其才,对朱元璋的寡恩更看透了几分,又加上年岁渐老,常觉心神倦怠,所以每天除按时上朝,于外界也绝少接触。这天听说徐达求见,忙迎出屋外,恭恭敬敬将徐达让进上房,待他坐下,自谦道:

“大将军屈临寒舍,使陋室满门生辉。”

徐达却道:“徐达这许多年在外带兵,无缘前来向老先生求教。”

刘伯温连称不敢。

徐达仍然说道:“老先生博古通今,又对朝中诸事洞若观火,徐达乍回京城,还望老先生时常指点。”

刘伯温心想,徐达在朝中武功第一,圣上倚重,难得他如此诚实谦逊,忙道:“大将军之才,足可扭转乾坤,刘伯温确实不敢言指点二字。”

徐达拱手道:“我本武人,一片诚心,老先生不可见外。”

刘伯温知道徐达心细,想起今天朝上的事,心知必有缘故,凝思了片刻,仍觉得不便直言,说道:“大将军与圣上同乡,早年相从,又才略过人,圣上视同心腹,自然他人难比。”

徐达却恳切地说道:“这次大封功臣,圣上屈爵加封,盛名之下,常觉不安,因对老先生历来十分敬重,特来向先生请教一二。”

刘伯温揣摸着徐达的意思,暗中赞道:如此看来,徐达此处超过杨宪十倍,由不得以诚相待,道:“大将军功劳之大,足以覆载社稷,然而这却是大将军须十分留意的地方。”

徐达听了,张目不言,却自点头。

刘伯温因徐达深沉稳重,见他如此谦恭,索性将心一横,又道:“大将军或许也知道‘功高盖世者不赏’的古训。”

徐达忙离座谢道:“徐达虽然知道,多谢先生点拨。”说罢又问:“然而徐达应当如何?”

刘伯温脱口说道:“愈加恭谨。”

徐达听后,茅塞顿开,深感四字字字千钧。

刘伯温此言既出,却先自惧恐,反拱手说道:“大将军休怪老夫言语突兀。”

徐达谢道:“先生金玉之言,徐达铭记在心。”

刘伯温忙将话题转到别处,二人又叙了一时,徐达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散朝,徐达独自留下,求见圣上。

朱元璋退到便殿,命将徐达宣来,又赐座位。徐达却先拜谢道:

“前天臣饮酒失朝,特来请罪。”

朱元璋见徐达恭谨,便道:“大将军多年勤劳于外,偶有小过,不足为意。”

徐达却道:“臣违犯朝规,理应治罪。”

朱元璋深知徐达为人谦逊,如今身为将相,仍然如此,一时释去前嫌,下座将他扶起,才说:

“徐兄功高盖世,不必如此!”

徐达这才勉强坐了。

朱元璋又道:“徐兄于国家有开创之功,朕已降旨在吴王府对面为兄建造府第,不久即可完工,待徐兄乔迁时,朕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明功臣的体面。”

徐达忙又下跪谢恩。

朱元璋命徐达归座,说道:“自古朝廷封赏功臣勋将不惜利禄,身为臣子亦当知恩畏法,才算得明智。今天朝上翰林危素奏的那番话颇称朕意,说是朝廷之上,礼法为先;殿陛之间,严肃为贵,先王治国之道,能有不遵之理!”

徐达听出圣上话中用意深刻,连连称是。

朱元璋见徐达只顾点头,却问:“前天你等失朝,有何缘故?”

徐达一愣,只得如实奏道:“臣等因受封高兴,聚会饮酒,所以才误了上朝的时辰。”

朱元璋脸上依然平和,问:“在哪儿聚会?”

徐达知道圣上耳目众多,不敢隐瞒,奏:“均到李丞相家聚齐。”

朱元璋又问:“是李善长相邀,还是你等自行前往?”

徐达见圣上问得仔细,有些为难,还是如实说道:“李丞相相邀。”

朱元璋又问:“邀的都哪个?”

徐达只得奏道:“不过都是些淮西旧人。”说罢,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朱元璋似乎有所察觉,仍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相互聚会,并无大过,却不可误了公事。”

徐达忙又谢罪。

朱元璋便不再言语。徐达见圣上深沉,起身告辞。朱元璋任他去了。

这天,朱元璋在便殿批完四方的奏折,已是掌灯时分,在马皇后的坤宁宫用了晚膳,点的是郭宁妃侍寝。

原来郭宁妃天下未定时就跟了朱元璋。她父亲懂得相术,那年到朱元璋军中探视两个儿子,见这位青年主公额高目深,鼻直口方,相貌贵不可言,平生从没见过,又听郭兴、郭英两个儿子说主帅如何年轻有为,更有攀附之心,回到家里,亲自将小女儿送到军中,给了朱元璋。这位郭氏生得妩媚俊秀,机灵活泼,又值青春年少,朱元璋戎马倥偬,却也十分得宠,只是后来有了温柔淑贤的郭惠妃,方才稍逊一筹。朱元璋登基以后,后宫佳丽日渐增多,眷恋的旧人已寥寥无几,这郭宁妃仍在其中。

这天,郭宁妃听说点了自己,早早梳洗完毕,见长随太监挑灯引皇上驾到,忙跪在屋门前迎接。朱元璋步入房中,见满室烛光通明,薰香阵阵,精神为之一振,又见宁妃已届三旬,丰韵不减当年,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顾盼之间,热烈泼辣,朱元璋暗道,这位宁妃虽比郭惠妃大了几岁,却不乏女子那股活力,心神倦怠时到惠妃那儿感到安详,若有些郁闷,这宁妃处倒可以消解融化。朱元璋正盯着眼前的女子沉思遐想,郭宁妃早又拜道:

“陛下日理万机,妾身多日竟难得见上一面。”

朱元璋见宁妃双眸闪动,那神态不无哀怨之情,若是别的妃子如此大胆早已恼怒,只因宁妃侍奉得久了,又是少年相从,宽容她几分,然而还是将脸板了,说道:

“国家新立,百废待兴,朕辛苦之状,你们怎能知道!”

宁妃听了,忙粲然一笑,道:“陛下一国之君,操劳之状妾身固然难以想见,只是陛下还当珍惜自家龙体。”

朱元璋见宁妃如此机灵,这才喜欢起来,说道:“近日朕大封功臣,你长兄郭兴被封为巩昌侯,年禄一千五百石,你二兄郭英虽没被封侯,却也做了大都督府佥事,每天也得以跟班上朝听旨。”

郭宁妃听了,喜笑颜开,忙摆身跪在皇上脚下,喜盈盈谢道:“当年妾身的父亲就说陛下贵不可言,命两个兄长好生跟随,以求日后有封,如今果然应了那话。”

朱元璋得意,亲自将宁妃挽起,命她坐在自己对面,破例戏道:“他必是也知道他家女儿日后能贵为皇妃,才忙着把你送至朕的身旁。”

宁妃将脸一红,忙又拜了,娇声道:“妾妃谢不尽陛下对妾一家的爱护之恩。”

朱元璋却郑重说道:“朕起事以来,处事公正无私,才令天下畏服。你两个兄长多有积功,方有如今的封赏,并非靠姻亲之力。”

宁妃听了,忙敛容点头。

朱元璋又道:“愈是恩庞之家,朕待之愈严,郭兴北征有不服将令之过,朕已当众斥责。”

郭宁妃心地聪明,听了紧着奏道:“这是陛下对妾身一家的恩德,妾兄必定感恩不尽。”

朱元璋又说:“明天命人传信给你兄长,将这番意思晓喻他们。”

郭宁妃连忙领旨。因见皇上一时无话,又小心问道:“不知这次还有哪个与妾兄一起封为公侯。”

朱元璋看了她一眼,斥道;“外朝之事是你等问得?”

郭宁妃自知失言,脸热心跳,陪罪道:“妾身糊涂。”

朱元璋这才慢慢将脸色回转过来,见郭宁妃怯怯的模样,倒生出些许爱怜,情不自禁上前将她从坐椅上拽起,拥了片时,却又搡到床上。郭宁妃多年侍奉朱元璋,知道皇上的脾性,忙起身侍候就寝。这天晚上,郭宁妃一来因圣上多日不到自己房中,二来又因自家兄长被封爵增禄,自然要奉献殷勤,仗着对朱元璋心性的谙熟,曲尽其意,百般迎合。朱元璋平时在宫中十分威严,众嫔妃媵妾恭顺贴服,象郭宁妃这样热情泼辣的妃子,倒颇感新鲜异常。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后对文武百官说道:

“如今各省人口、田亩数目虽有元朝的文薄记载,但颇不详细,况且又经过多年战乱,多有缺残,朕常常为此困惑。”

这时,元朝有一旧臣出班奏道:“前朝当年曾普查天下人口和田亩,后来因天下战乱,百姓四处迁徙,各省薄藉多已失实。”

李善长却出班奏道:“我朝凡攻下一城,臣都派员查封库府典藉,又命地方官员逐级检查,补充脱漏,作为朝廷征收税赋的依据,近年已颇有成效。”

朱元璋不悦,说:“地方官府有此职责,多年来中书省却没派人赴各地认真查验,只凭各省报来的户藉田册照转照批,能知道有多大差错!况且地方官员有勤有懒,怎能一味信赖!”

李善长这回被封了功臣第一,心气高涨,近来在朝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威风,也是他对自己掌管的事情过分自信,却不知道朱元璋治理天下如此精心,被当众申诉,大杀风景,无颜而退,竟忘了谢罪。

朱元璋道:“朕已思考久,早欲查清天下户藉,有意由朝廷统一制作户帖,命各州县发到民间,户帖上填列姓名、年龄、田亩等项,每年逐级汇总上报朝廷,作为定制,这样,天下户口田亩朝廷一览无余,来年征收赋税,才有据可依。”

百官见朱元璋胸有成竹,虽然繁琐,谁敢不从,一齐称颂圣上英明。李善长因受了遣责,这回忙出班领旨。

朱元璋却道:“李卿年纪已长,此事交由汪广洋与户部官员一同办理。”

李善长一愣,就要谢恩归班,却见圣上似有言语,果然汪广洋圣旨后,朱元璋又对李善长说道:

“身为丞相,天子臂膀,须时时以国事为忧,岂能只知邀人饮酒宴乐?”

李善长大为震恐,才知圣上已掌握了自己宴请功臣的事,顾不得心思朝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忙领罪谢道:“臣实愚钝,有负圣恩。”

朱元璋又责道:“那天吴富的妻子来告御状,声称进京后曾到中书省诉冤,这样重大的冤情,中书省竟不奏闻,岂不是有意蒙蔽?”

李善长见新老帐算在一起,大有欲加之罪之感,虽然委屈,还得谢道:“臣过失犹重。”

朱元璋这才说道:“心为身之主,卿等既为辅臣,凡事均须三思,方不致铸成大错。

李善长谢恩归班时,觉得背上已经湿透。

过了两天,朱元璋特意把左丞相李善长、御史中丞刘伯温、翰林学士宋濂、翰林侍读危素、刑部主事茹太素、御史袁凯等文臣召到便殿,赐坐后说道:

“那回北朝旧臣入朝时朕问及元朝倾覆的原因,众说不一,有人称失之于宽,朕当即纠正,归为纵驰,尽管如此,仍有意犹未尽之感,依卿等之见,元朝主要失于何处?”

翰林侍读危素因对元朝败亡痛心疾首,先奏道:“当初,元世祖入主中国崇尚节俭,励精图治,国家强盛,后世却逐渐抛弃了祖宗的治国之道,奢侈之风横行,以致于国家疲惫,民不聊生,焉有不败之理!”

朱元璋听了摇头。

御史袁凯奏:“元世祖在时,君贤臣忠,政治清明,后世君暗臣谀,积习难改,因此败亡。”

朱元璋又摇了摇头。

刑部主事茹太素又奏:“元世祖治国能择贤而用,天下人尽其才,物尽其力,而后世则不辨忠奸,致使奸人当权,败坏了朝纲。”

宋濂又点头道:“茹大人说的极是。”

朱元璋仍然摇头。刘伯温见了,知道朱元璋自有定见,便不去猜谜。朱元璋看了李善长一眼,果然说道:

“元朝得天下,靠的是世祖雄武盖世,四海臣服。而其失天下,根源也始自世祖。当年元朝疆域可谓广阔,然而每得一地,便将土地百姓委于权臣,以后世世相袭,以致失控,天子身在京城,如在五里雾中,国家焉有不败之理!”

众人听了,齐称有理。刘伯温知道此话必有所指,看了看李善长,果然见他脸上一红一白,大不自在,因想起那天在朝上给他的难堪,倒对这位当朝丞相生出了些怜悯。

朱元璋意思既明,又道:“再过几天就是新年,卿等心里想着朝中的大事,不可再忘了辅臣的职责。”

几个文臣忙一齐接旨。

李善长出了宫来,怏怏回到家中,长吁短叹,心潮难平。本来政敌杨宪被杀,又被封为功臣,心满意足,正要大展宏图,不料接二连三被当众申斥,难免大杀风景。今天陪言语之间,象是怀疑自己有欺蒙之意,联想起开国以后,圣上的心思实难忖度,有时尽了心力,反落不是,若不尽心,又被责难。杨宪在时,万般无奈,居家赋闲,圣上倒偶尔召见,反更亲信,想到这里,不由怦然心跳:莫不是圣上生了嫌弃之心!想起当年圣上刚刚起兵,自己抛家舍业,毅然相从,十几年来历尽艰险,吃了多少苦楚,为大明江山的创建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纵然早就有‘同艰难易,共富贵难’的古训,莫非天下刚平,就到了宦海的尽头?又颇不甘心,然而,若圣上真有此意,又能奈何!李善长低头看看自己那过早花白了的胡须,不由又感慨万千,又命人取出朝廷刚刚颁给的铁券。这是个形状似瓦的物件,上面用金字镌刻着自己往日的功劳和今后免死的次数,当初朝廷铸造的是左右两券,左券颁给功臣之家,右券藏在朝廷内府,作为万年的凭证,李善长上下抚摸着这崭新的铁券,就象抚着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当时命长子李琪过来,无限感伤地说道:

“为父已经年迈,半生的艰辛全在这铁券上面,日后为父若还乡为民,到你们这一辈人朝廷或许还能眷顾一二,你等要好自为之。”

李琪见父亲一反常时,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大为诧异,不解地问:

“父亲近来常说朝廷倚重,日夜想的都是如何报效国家,为何忽然对儿说起这些?”

李善长不愿说明其中的缘故,只道:“我儿年纪尚轻,不知道在朝廷做事的艰难,为父在外面谨言慎行,唯有在家说与你们知道罢了。”

李琪见父亲说到此处,也就明白了大半,忙点了点头。

李善长见儿子聪明解事,深感安慰,又道:“今年圣上千秋节时,我带你等给万岁拜寿,圣上对你十分喜欢,今后若有机会,为父还带你等入宫见驾,为父既已老朽,日后还靠你们光大我家的门楣。”

李琪见父亲话音里有些悲凉,不觉鼻子一酸,忙跪下恭恭敬敬领了父命。

李善长命李琪将铁券收起,心中稍稍解脱了些。

大年初一,朱元璋照例在奉天殿大宴群臣。这一年,因刚刚大封了功臣,百官群聚,格外喜庆。席间,朱元璋向李善长问道:“新年已过,卿年纪几何?”

李善长奏道:“臣已五十有八。”

朱元璋听后点头,关切地说:“卿已功成名就,今后应多多保养自家身体,好益寿延年。”

李善长听了,别是一番滋味,忙站起来谢恩。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百官拜贺完毕,李善长出班奏道:

“启禀陛下,臣因年纪渐老,体倦神乏,早想请旨回归乡里,只因我朝初建,百事待兴,不敢开口。今元朝衰微,大军还朝,南北一统,天下已定,故乞陛下怜悯,遂臣心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朱元璋在御座上微微点头,口中却道:

“李卿劳苦功高,怎能遽然离去。”

李善长又奏:“求陛下开恩。”

朱元璋听了,沉吟片刻,不再挽留,降旨:

“李卿若执意告老,朕不忍强留,然而既为勋臣,国家初建,不可坐享清福,致仕之后,可至濠州替朝廷督造中都。”

李善长见一求便准,心中凉透,忽听说命自己督造中都,想,这已算得圣上的恩惠了,一时凄凄惶惶,跪在殿上,谢了圣恩。回列班中,好不容易熬到下朝的时辰,又郑重向朱元璋拜别。

满朝文武中,也有比李善长年纪大的,也有与其相仿的,如今见大明第一功臣五十八岁便告老致仕,难免人心浮动。刘伯温早已看出权倾当朝的李善长是出于无奈,心想,自己比他还大两岁,爵禄差得更远,在朝中怎能久待,心里也早凉了半截。

第二天,朱元璋降旨:

“中书省左丞、忠勤伯汪广洋才德兼备,擢升右丞相。参政胡惟庸擢升中书省左丞,与右丞相汪广洋一同主持天下政务。”

汪广洋、胡惟庸二人听了,诚惶诚恐,一同出班接旨谢恩。

朱元璋就势又说:“如今虽然胡人远遁,南北一统,但是还有云南、四川尚未臣服,辽东还有元军盘踞。云南地方偏远,不便用兵,朕欲先派使臣前去晓以利害,促其归顺。辽东与残元相互呼应,结成一体,可待日后一并剿绝。唯有四川明升,前已纳贡称臣,却迟迟不肯来朝,又不肯撤去伪号,年前曾命湖广参政杨璟前往晓以利害,孺子明升竟听信谗言,抗旨不遵,朕决计讨伐,以张国威。”

百官听了,都觉得伐蜀正是时机,纷纷赞同。朱元璋当下降旨,过完年节,再议伐蜀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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