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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第一君》第五章 恩威之间,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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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翰林学士宋濂恰好拟就了发往安南、占城的诰书。朱元璋阅罢,命内侍加盖玺印,发往外朝,却将宋濂留下叙话。

朝政之余,朱元璋喜欢与这些儒臣谈古论今,以为不但于治国安邦多有裨益,也是朝政之余的一种歇息。这天,朱元璋先在御座上歪了,问道:

“经史子集,多年来卿已讲遍,如今朕贵为天子,帝王之尊,何书最为要紧?”

宋濂正襟危坐,忙欠身奏道:“臣以为,《四书》中《大学衍义》于治国安邦最有益处。”

朱元璋道:“当年朕率军攻下金华,当地名儒范祖干便向朕推荐此书,曾说‘修身齐家,方能治国’。这些年来,朕身体力行,果然得益匪浅。”

宋濂奏:“陛下历来每读一书,均能悟出其中要旨,然后择善而行,令人钦敬。如今陛下为亿兆之尊,日理万机,仍如此好学深思,真乃我朝之福。”

朱元璋自得,若有所思。

宋濂诚实,见圣上下朝无事,主动问起学问来,便只管讲道:“大学一书,司马公论及黄、老无为之治,意在讽劝朝廷,而汉武帝却沉溺于方技之学,一改文、景二朝恭俭风气,以至于民力疲弊,社稷不稳,不得不以严刑治国。这足以说明,天子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以学校治民,则祸乱不生,其中的教化之功,非刑罚所能取代。”

朱元璋本想消遣片时,不想这老夫子又认起真来,略一思索,说道:“朕命杨宪课考各级官吏,其内容便重在教化。”

宋濂拱手道:“这正是陛下的英明。”

朱元璋又问:“夏、商、周三朝历年长久,是何缘故?”

宋濂道:“三朝以仁义治天下,因此国泰民安。”

朱元璋却问:“三代以上,并无学术,何有仁义之说?”

宋濂奏:“三代以上,确实无书,然而尧、舜、禹乃万代师表,以身作则,表率天下。”

朱元璋不由感慨:“朕自登基以来,终日勤于朝政,亦是以身作则,垂范后世,以致心力不支,常觉疲惫。”

宋濂竦然,忙拱手奏道:“说到此处,臣不敢不奏明陛下。臣以为养心莫善于寡欲,心清方能身泰,陛下日理万机,不可不谨于此道。”

朱元璋听了,心说此人倒也直露。仔细一想,自登基以来,三宫六院,佳丽如云,虽然留意起居,毕竟不比先前,不由感叹道:“卿之言颇有道理。”因念及这位近臣多年来忠正无私,此刻便想听听他对朝臣们的看法,便问:

“卿多年供职朝廷,必然知道朝中辅臣的优劣。”

宋濂面有难色,想了半天,才道:“几位辅臣各有所长。御史中丞刘伯温嫉恶如仇,公正无私,令人钦敬。左丞相李善长有功不居,不辞劳苦,勤勤恳恳。左丞汪广洋平和宽厚,至于军中的上将,皆有开创之功,更不在话下。”

朱元璋见宋濂说到的无不赞扬,问:

“杨宪如何?”

宋濂拱手赞道:“才高八斗。”

朱元璋见他一概有褒无贬,有些失望,脸上不乐,责道:“难道此辈没有半点瑕疵?”

宋濂恭敬地奏道:“臣与善者交友,故知其善;不善之人,皆不来往,故不敢妄言。”

朱元璋知道宋濂不与人**,说得也是实情,方才释然。于是又想把近来的心事和他探讨一回,便道:“朝廷即将大封功臣,对此卿有何建议?”

宋濂明白,却问:“汉唐两朝,开国功臣皆有其封,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后世较多沿袭,不知我朝如何?”

朱元璋道:“这些常规,自然因袭前朝。只是开国前我朝已因功封了三人,即现今的宣国公李善长,信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如若再封,竟无以复加。”

宋濂迟疑道:“公之上,便是王。”

朱元璋不悦,立即封口:“自汉高祖以下,已无异姓王之封。”

宋濂见状,自知失口,迟了半刻,方才奏道:“若将李、徐二人改封大国,也算加功晋爵,前朝亦有先例。”

朱元璋如茅塞顿开,盯着宋濂,半天才道:“此言极是。”末了又说:“亦可有约在先,生封公,死封王,也算得对他们的尊重。”

宋濂见圣上如释重负,忙道:“这亦是朝廷的恩典。”

朱元璋终于说道:“朕封赏功臣,至公无私,全以江山社稷为重,故大封之前,欲将各皇子封往各地为王,以拱卫朝廷。”

宋濂惊诧,原来圣上竟有此心。先前只听说要封赏功臣,却不知道还要封建藩国,宋濂是对历朝典故烂熟于心的人,不由想起当年汉高祖分封诸子,日后酿成“七国之乱”的教训,怔了半晌,还是委婉地奏道:

“分封制以往虽有,但唐宋以来,均不沿袭。”

朱元璋本有试探之心,顿时听出宋濂的话音,说道:“我朝京城地处江南,强敌却在北方,朕把年长的皇子封到边塞,好屏蔽中原。”

宋濂心想,将重臣派往北疆,岂不一样!因见圣上不像临时之言,却不敢再劝。

朱元璋见宋濂不再言语,亦不再说,却道:“宫禁之言,不可外传。”

宋濂忙离座下跪:“臣不敢泄露半句。”

朱元璋经过深思熟虑,还是下定了分封制的决心。不久,降下旨来,将太子朱标以下的几个皇子都封作了有各自名份的藩王,只因他们尚未长成,仍在宫中教养。分封完毕,朱元璋方问:

“前称北伐大军大获全胜,朕降旨命班师还朝,好行封赏,近日有何消息?”

站在班首的汪广洋新从濠州还朝,不知详情,无言以对。杨宪却从下首出班奏道:

“前不久大将军在定西大破元军主将扩廓贴木儿,近日刚刚敛军入塞。征北副将军李文忠击溃北元朝廷后,已回军长城以内的顺平屯驻,十日之内即可还朝。”

朱元璋赞道:“杨卿情况甚明。”

杨宪越发奏道:“臣自领旨课考各地官员政绩以来,在衙门里常忘记早晚,昨天晚上宿在中书省,可巧得了边疆消息,今天上朝来正要向陛下奏明。”

朱元璋感慨道:“朕登基以来,常为朝政寝不安席,杨卿身为臣子,竟也如此勤奋,令朕欣慰。”

杨宪因圣上当众赞扬,更加得意。原来,自汪广洋封了中书省左丞之后,杨宪心中不服,处处与他作难,像昨天晚上的事,有意不说与他知道,相比这下,果然让汪广洋十分难堪。

朱元璋因听说大将军徐达追讨元人残余一节,忽然想到,元人骁将扩廓贴木儿败走沙漠,必不死心,陕西又是元人出没之地,不可掉以轻心,于是降旨:

“杨卿起草诏令,命众将还朝之日,右副将军冯胜仍留驻庆阳一带,节制西北兵马,以防不测。”

杨宪见圣上点名命自己起草诏令,大觉荣幸,欣然领旨。

这天下朝回到家中,杨宪踌躇满志,正在自得,心中蓦然一动,命家人速将刘炳唤过府来。

刘炳进门便奉承道:“杨大人被圣上当众褒奖,可谓难得的殊荣。

杨宪听了,满脸喜气,并不谦逊。

刘炳又道:“以杨大人的才干,岂是汪广洋比得,他不过枉受圣上的宠信而已。”

杨宪便冷笑道:“朝堂之上,本官对他人决不相让。”

刘炳早看透了杨宪的心思,方才这样贬低汪广洋。杨宪便蓄意说道:

“本官听说汪广洋有老母现居高邮,已经八十多岁。汪广洋做官以后,多年来只顾自己享乐,既不归家探望,又不接来任所,他在外面也算个饱学之士,内里竟是个不孝之子。”

刘炳大觉新奇:“竟然如此?”

杨宪道:“应天府夏大人亲口对本官说的。”

刘炳心地聪明,已稍稍品出杨宪的话外之意,故意说道:“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怎容得朝里有这样的不孝之人?”

杨宪便道:“前不久圣上降旨,命有亲老尚在的朝臣归家奉养,汪广洋隐匿不奏,装得像没事人一样,说得厉害,便是欺君之罪。”

刘炳想起那天圣上说的是有亲老在家且愿回乡奉养的,朝廷即可恩准,并不是强求。因杨宪说话越发明朗,刘炳心里便打起小九九,因想杨宪在朝十分得宠,又对自己有恩,就主动说道:

“下官身为御史,对这等不忠不孝之人,定要劾奏。”

杨宪见刘炳一点即透,说道:“本官也曾做过御史中丞,深知圣上对仗义执言的臣下十分看重,刘大人但奏无妨。”

刘炳因杨宪作主,更加有恃无恐。

第二天,朱元璋临朝,御史刘炳出班奏道:

“臣闻孝顺父母,人之大伦。况且圣上以孝治国,万民景从,天下风气为之一新。然而朝中竟有不孝之人,难作百姓的表率。”

满朝文武听了,为之一愣。

朱元璋脸色一沉,问道:“所指何人?”

刘炳奏:“左丞汪广洋高邮老家还有八十老母,平素不闻不问,只顾自己在京享乐。”

朱元璋因那天汪广洋失于奏对,正恼他居官不勤,汪广洋又事后大意,也不知陪罪,朱元璋越发恼恨,心想,朕对你如此抬举,却不自励,正想找茬,听了此话,当即问道:

“可有此事?”

汪广洋忽然被人参劾,正自吃惊,哪敢否认,答道:

“臣确有老母在高邮居住。”

朱元璋便把脸色变了:“你也是个读书之人,莫非不懂克尽孝道?”

圣上怪罪,身为身子的汪广洋就是有理也不敢分辨,何况又是确有其事,只得叩头谢罪。

朱元璋见汪广洋无话可说,认定刘炳奏的是实,当即斥道:“在朝为官,表率他人,如此不孝,岂不辱没朝廷的声望!”

汪广洋越发不敢抬头。

朱元璋一怒之下,降旨:“即回高邮老家侍母!”

汪广洋刷地流下汗来,却无可奈何,只得以头点地,拜旨谢恩。拜毕,一脸惭愧,朝上哪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只得掩面退下。

朱元璋当即降旨:“擢升杨宪为中书省左丞。李善长患病期间,代理其职。”

杨宪见果然把汪广洋贬出朝去,自己又当场受封,心中狂喜,春风满面,忙出班谢恩。

朱元璋又褒扬道:“御史刘炳虽来自北朝,却勤于职守,敢参敢奏,精神可嘉。”

刘炳听了,也十分得意。

刘炳在朝上将汪广洋一本参倒,使中书省参政胡惟庸吃惊不小。胡惟庸本以为早年在圣上帐下当差,如今又得李善长的援引,根基牢固,无可抗衡,谁知自进了中书省以后,却处处受着杨宪的辖制,伸不开手脚。后来汪广洋当了左丞,才觉得稍稍宽松,刚想一展自己的才华,谁料汪广洋竟被一个小小御史扳倒,心中断定,若光刘炳,恐怕无此能量,想那杨宪自汪广洋回朝后处处与他为难,分明心怀嫉恨,而刘炳与杨宪关系非同一般,说不定内幕深重,不由心焦。想那李善长日渐失宠,若任杨宪这样发展下去,自己还有何前途可言!再也忍耐不住,匆匆赶往李善长府上报信。

李善长那天被宣进宫去,一路暗自欣喜,谁知圣上并没有命自己重操旧业,方才大失所望。后来也懒得去中书省走动,仍旧呆在家中赋闲,好在朝廷内外淮西人极多,前来拜望的大有人在,故不十分寂寞。这天正在家中闲坐,听说胡惟庸到了,命引进上房相见。

胡惟庸坐定,顾不得寒喧,说:“今天汪广洋被御史刘炳一本参倒,丢了官职。”

李善长一愣:汪广洋是本朝旧人,刚被重用,怎么就败了?问:

“犯了何罪?”

胡惟庸心中不平:“只不过一个居家不孝的罪名。”

李善长心想,什么大事,能摇动一个大臣!恐怕是圣上借题发挥。

胡惟庸见李善长沉吟不语,捺奈不住,又说:“依下官之见,背后必有缘故,刘炳一个小小御史,能有此胆量?”

李善长也想,刘炳本是元时旧臣,他吃了豹子胆!

胡惟庸又说:“杨宪与汪广洋不合,满朝看得清清楚楚,这回汪广洋去职之后,圣上立即封了杨宪,下官以为绝非偶然。”

李善长何尝想不到这里!又听说杨宪升了左丞,更深信不疑。

胡惟庸见李善长一味沉默不语,不由焦急:“上回下官就向丞相陈明,若杨宪掌了大权,必没有我淮西人的出路。”

李善长深知其中的利害,只是如今圣上一味宠信杨宪,无从下手而已,因胡惟庸逼得急迫,只得说道:

“小人得志,安能长久!”

胡惟庸本想来讨个主意,见李善长一味高深莫测的模样,难得要领,敷衍了几句,怏怏告辞出府。

胡惟庸在时,李善长确实没个头绪,待他走后,才想,既然圣上一味信任杨宪,为何不久前又将汪广洋召回朝来,而且放在杨宪之上?想那圣上历来深奥,对杨宪未必没有戒心,才觉得敞亮了许多。正如此想着,恰巧经自己保荐过的刑部侍郎左安善过府问安,便对他说:

“老夫听说汪广洋为人忠厚,居官清正,居然被人以不孝之罪参倒,恐怕不实,你们刑部是掌管刑名的衙门,对此能无动于衷?”

左安善原是李善长的门客,后被一手提拔起来,向来对老恩公毕恭毕敬,听了以后,知道是让自己给汪广洋鸣不平,心中犹豫,只得敷衍道:

“小人正要寻个机会奏明圣上。”

李善长不放心,又说:“你先将汪广洋居家的行状打听清楚,再奏不迟。”

左安善却想,圣上向来处事果决,既然已经降罪,恐怕难以进言。

李善长见他似有顾虑,又道:“待问清了缘故,果若有诬,只管奏明,圣上降罪,自有本相替你担待。”

左安善想,丞相与汪广洋并无至交,为何如此重视?后来想起如今杨宪得宠,李善长只得居家赋闲,心中必然不乐,因想到自己做官是人家提携,李善长真的丢了相位,于自己也是不利,这才爽快地应承下来。

过了几天,左安善果然上朝奏道:

“御史刘炳诬奏左丞汪广洋居家不孝,罪名不实。”

朱元璋听了,脸上不悦。朕已将他发落,竟敢来鸣冤叫屈?

左安善往上看了一眼,鼓足勇气奏道:“据臣所知,汪母在老家自有汪广洋的胞弟奉养,汪广洋按时送钱送物,并没有不孝的名声。”

朱元璋冲口责道:“汪广洋自己都不曾辩白,你反来替他申冤?”

左安善心怀惧怕,低头奏道:“刘炳言过其实,臣不敢不奏。”

朱元璋将脸一沉:“朕命他回乡侍母,莫非有错?”

左安善吓得魂不符体,忙奏:“陛下英明。”说完,见圣上不再答理自己,忙又谢罪,才敢归班。

这天下朝后,刘炳悄悄来到杨宪府中,心事重重地说:

“今天左安善为汪广洋翻案,幸亏圣上没顺着追问下来,若当场查问,下官还真无言应对。”

杨宪听出刘炳的意思,此刻自己心里也不自在。那天只是从应天府口里听说汪广洋侍母不周,详情如何,也不清楚,见刘炳胆小,只得宽宽一笑,说道:

“世上的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左安善替他鸣屈,也是一面之辞,何以为据!况且圣上已经认可,刘大人何虑之有?”

刘炳听了,方不再言语。

杨宪话虽如此,心里却也明白。眼下圣上正恼着汪广洋,左安善这一本才当场驳回,若为长久之计,仅仅一个居家不孝,毕竟难把这样的重臣压住,于是对刘炳说道:

“左安善今天这一本奏得蹊跷,也是,如今圣上还恼着他,才没准奏,若时日一长,再有个替他鸣冤叫屈的人,却也难说。我等既已得罪了他,就不如得罪到底。明天在圣上面前再告他一个居家不良,怨望朝廷,圣上必然对他恨上加恨,再处以重罪,就不怕他再翻转过来。”

刘炳吓了一跳。心说此计虽好,只是凶险。

杨宪见刘炳犹豫,说道:“圣上既然降罪于他,最忌讳的便是这一条。况且道听途说,日后谁能对证。”

刘炳毕竟还是说道:“朝廷若问起底细,却如何奏答?”

杨宪道:“圣上的心性,本官早已摸清,这等罪名一奏,必然信了大半。何况汪广洋得罪之后,确实在京淹留数日才方才动身,回到高邮,又一味游山玩水,吟诗下棋,其怨望之心,岂不昭然若揭!”

刘炳因杨宪说得有些来历,将心一横:“反正到了这一步,索性追他一本。”

杨宪道:“圣上正恼恨此人,但奏无妨。”

第二天早朝,百官拜贺已毕,御史刘炳出班奏道:

“臣闻‘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况且君臣大义,安能背违!前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奉旨归家侍母,不该心存怨望,言行不规。”

朱元璋听了,心想昨天左安善才奏了你刘炳一本,今天就来反奏,岂不有报复之嫌?

刘炳见圣上没有言语,忙接着奏道:“汪广洋领旨后心中不服,在京城淹留数日,方才起身。这还不算,归家后不闭门思过,恪守孝道,却成天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讥讽朝廷。”

朱元璋听奏得颇有眉目,这才动了心思:莫非左安善那一本是受人之托?于是坐直了身躯,问道:“所有这些,卿从何得知?”

刘炳胸有成竹,奏道:“臣有一好友,家住高邮,亲口对臣说知。至于其数日留京不去,尽人皆知。”

朱元璋大怒:“光这后一件就足见此人心术不端。”

杨宪见果然激怒了圣上,心中窃喜,出班奏道:“汪广洋饱读诗书,如此不忠不孝,法理不容。”

朱元璋听了,如火上浇油,立即降旨:

“汪广洋知罪不改,立即发往海南。”

圣上盛怒,殿上纵然有左安善、胡惟庸这样的人,谁敢为汪广洋求情。

这时,刘炳又出班奏道:“刑部侍郎左安善为汪广洋鸣冤叫屈,有欺君之罪。”

朱元璋尽管也有此心,却对刘炳这种咄咄逼人的作为不满,道:

“汪广洋远在高邮,左安善或许不知详情。”

也是刘炳不识时务,又奏:“左安善平常与汪广洋交好,必有私弊。”

朱元璋大为反感,一味劾奏,岂不是从意气出发!当即将脸沉了:“休得再奏!”

刘炳见圣上变了颜色,方才悻悻归班。

这天,胡惟庸下朝直奔李善长府上,见面头一句话便说:

“杨宪、刘炳再劾汪广洋,圣上竟将其贬往海南。”

李善长问:“将谁贬往海南?”

胡惟庸忙又说了一遍。

李善长顿时怔住:二人竟如此嚣张!

胡惟庸又道:“刘炳还奏称左安善有欺君之罪。”

李善长忍无可忍,冲口怒道:“小小御史,如此狂妄!”

胡惟庸方说:“多亏圣上不听,这厮才无趣而退。”

李善长听了,说道:“如此看来,圣上并非一味轻信他人。”

胡惟庸又说:“不知道汪广洋在家到底有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善长方道:“实不相瞒,老夫命左安善前去访问,刘炳奏的,不过是追风扑影,哪有什么真凭实据!”

胡惟庸正要说什么,就听门外高声禀报:

“钦差驾到。”

胡惟庸一惊,就听院中一陈喧哗而来。李善长连忙说道:

“你且回避,容我接旨。”

见胡惟庸躲进内室,李善长才忙迎出屋去。此时,宣旨太监早已到了堂前,也不与李善长搭话寒喧,径至堂屋正中站定,待李善长跪在地上,才高声宣道:

“圣上有旨,左丞相李善长即刻进宫。”

李善长不知吉凶,以头点地,口称万岁,恭恭敬敬接过圣旨,哪敢怠慢,也顾不得胡惟庸现在府中,匆匆换上朝服,随太监一同出了府来。

朱元璋在东阁接见了李善长,赐座之后,说道:

“前番命卿无事上朝走走,多日来也不曾见过。”

李善长忙又跪拜谢道:“蒙陛下关爱,只因臣尚未大好,不曾出门。”

朱元璋便道:“朕已降旨,大封功臣之前,先举行封王大典,此乃朝廷大事,非重臣不可主持。”

李善长这才明白。见圣上对自己仍然如此看重,心里自然高兴,忙道:“朝廷有召,臣必从命。”

朱元璋点头,道:“卿闲居在家,对朝中之事可有耳闻?”

李善长摇头,假装不知。

朱元璋这才说道:“汪广洋竟对朝廷心怀不满,朕已将他贬往海南。”

听到这里,李善长心里一动,暗道,今天言语亲近,何不趁此机会奏他一本,便试探着奏道:“汪广洋在高邮家中,怎知道其怨望朝廷?”

朱元璋道:“御史刘炳当朝劾奏。”

李善长索性道:“恕臣冒昧,臣却听说汪广洋回到高邮,每天闭门思过,侍奉高堂,并且近日有谢恩表章呈进朝来。”

朱元璋一愣,问道:“送到了哪里?”

李善长道:“臣听说已由高邮府转来中书省。”

朱元璋纳闷:“杨宪却不曾奏明?”

李善长又道:“臣有一门人,老家亦在高邮,都是他亲口对臣说的。”

朱元璋警觉,李善长似有备而来。然而经他这一提醒,毕竟想到到先前听的都是刘炳一面之辞。

李善长见朱元璋疑惑,又谨慎地奏道:“不但如此,臣还听说汪广洋的母亲虽在高邮居住,但有其胞弟瞻养,汪广洋居官在外,却按时孝敬钱物,并无不良名声。”

朱元璋听得耳顺,由不得又信了几分,却道:“朕命他归家侍亲,为何留京不去?”

李善长早有准备,奏道:“臣听说汪广洋接旨后因感了风寒,没即刻起程,病好之后,再没敢拖延。”

朱元璋本不道这些详情,心中惊讶。

李善长又奏:“臣听说刑部侍郎左安善曾为汪广洋仗义直言,刘炳害怕对汪广洋的诬告一旦败露,便一发给左安善捏造罪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幸亏陛下明察,才没让其得逞。”

这几句话,像触媒剂一样,起到了催化作用,朱元璋大有幡然醒悟之感,脱口怒道:

“刘炳大胆!”

李善长见圣上终于被自己说动,暗自出了一口长气,趁机又奏:“一个北朝来的小小御史,万不敢如此肆意诬陷大臣,臣以为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朱元璋听得明白,却怕再度偏听偏信,断然将话打住,降旨道:“卿只管参照前朝典章筹备封王大典。”

李善长见圣上一脸凝重,不敢再奏,连忙接旨。

第二天,朱元璋上朝劈头问道:

“刘炳安在?”

刘炳官职较低,此时站在殿外,太监高声传旨,把刘炳赫了一跳,忙出班向前,拜道:

“臣在。”

朱元璋脸色阴沉,问:“奏汪广洋怨望朝廷,有何凭据?”

刘炳见圣上气色不对,心里一沉,壮着胆量奏道:“臣听友人说知。”

朱元璋没等他说完,怒道:“大胆!道听途说,何足为凭!”

刘炳吓出一身冷汗,强又分辨:“其留京不去,却是人人尽知。”

朱元璋又怒道:“其中的缘故,你可知情?”

刘炳张口结舌。

朱元璋大怒:“不问情由,便罗织罪名诬告朝臣,是何居心?”

刘炳目瞪口呆。

杨宪见刘炳被责,起先还想为他开脱两句,后见圣上盛怒,唯恐将自己也牵连进去,哪敢出言,正在焦心,只听圣上怒道:

“大胆御史,如此恶毒,法理能容?”

杨宪为之一震,就听上面降旨:

“押往钦监,细细拷问,有无同党。”

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刘炳掳出殿外。

朱元璋又问:“汪广洋在高邮曾有谢罪的表章呈进朝来,现在何处?”

杨宪大惊,哪敢隐瞒,连忙奏道:“启禀陛下,现在中书省,昨天刚由高邮府转进朝来。”

朱元璋诧异,直盯了杨宪半天。

李善长参倒了刘炳,心绪为之振奋,不再称病,天天跟班上朝。

朱元璋因一系列封赏大事需要李善长操持,又冷了杨宪,所以在朝上对这位左丞相慰勉有加,委以重任。李善长得了这些言语,更加踌躇满志,这天刚得了刑部的消息,便匆匆进宫,见了朱元璋,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奏道:

“刘炳已尽吐实情,果然是受杨宪指使。”

朱元璋却半信半疑。

李善长又从容奏道:“刘炳招供,陛下命汪广洋当了中书省左丞,位在杨宪之上,杨宪心怀不满,处处与汪广洋为难,必欲除之而后快。”

朱元璋由不得不信。

李善长再奏:“杨宪倚仗陛下信用,专门排陷他人,野心勃勃,不可一世,以致满朝侧目,无人敢惹。”

朱元璋深感被人蒙骗,不由怒火中烧。

李善长趁机又奏:“此人表面效忠,实则口是心非,当年其胞弟杨希圣诽谤朝廷,陛下处以劓刑,他心中能不嫉恨。”

这几句话果然厉害,深深触痛了朱元璋与杨家兄弟那个解不开的疙瘩,又想起其弟媳熊美人入宫又放还一节,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此看来,被他蒙蔽已非一时,顿时手脚发麻,恨道:

“明天朝上再作道理!”

第二天早朝,百官早早齐集华盖殿外恭侯圣驾。

已是深秋,早已昼短夜长,上朝的时辰却终年不变,此时,唯有殿前那几盏高高悬挂的宫灯发着昏黄的光亮,周围仍被黎明前的暗色所笼罩。尽管朝臣们早早穿上了御寒的夹衣,在这万物萧杀的季节,似乎仍抵不住清晨那瑟瑟的寒意。

在一片丝竹声中,朱元璋终于驾临。华盖殿内灯火却格外明亮,就见圣驾在太监、宫娥的簇拥下就坐时,宽宽的龙袍外面,玉带松松地垂在肚腹以下。再往上看,那张长脸仿佛又耷拉下来两寸,两只眼睛透出逼人的寒光,文武百官今天本来等得久了,此时由不得把心吊了起来,一个个屏声静气,在李善长率领下,行了参拜大礼,接着,就见随堂太监出殿宣道:

“皇上有旨,在本快快奏来。”

此时,刑部侍郎左安善应声出班,高声奏道:

“臣有本启奏:御史刘炳有招,其诬陷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实为杨宪指使,二人狼狈为奸,欺蒙陛下,已非一日。”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

朱元璋慢慢将目光逼向杨宪,问道:

“可有此事?”

杨宪近来心神不安,今天见左安善有恃无恐,知道来者不善,只得硬撑着出班奏道:“臣与刘炳虽有交往,但无私弊。”

左安善当即对奏:“刘炳现已招认,口供俱在,岂容抵赖!”

朱元璋见杨宪一双凤目顿时失去了往日的神彩,原来此人一表人材,却心怀狡诈,只觉得忍无可忍,冲口降旨,当场拿下。

殿前武士听了,一拥而上,不容分说,将个重臣掀翻在地。

朱元璋冷冷瞥他了一眼,冲李善长降旨:“按问明白,即时奏来。”说毕,袍袖一甩,退往便殿。

没半个时辰,就有刑部官员入奏:

“杨宪招承曾与刘炳合谋,排陷中书省左丞汪广洋。”

朱元璋正自懊恼,李善长亲入便殿跪请朱元璋临朝,朱元璋却问:

“又有何口供?”

李善长幸灾乐祸:“所有奸情,杨宪均供认不讳。”

朱元璋回到金殿坐定,李善长又当众奏道:“所有奸情,杨宪均已招供。”

胡惟庸一旁推波助澜:“杨宪以江南才子自居,一向傲慢无礼,目无朝廷,当年其好友李庆文怀念张士诚,拒不为朝廷办事,二人意气相投,实为一体。”

此话又勾起朱元璋心底的嫉恨。

这时御史中丞刘伯温忍无可忍,快步出班,朝上奏道:

“臣有几句言语欲奏当面。”

朱元璋盯了他一眼。刘伯温毅然奏道:

“杨宪有罪,或是实情,然而此人自陛下入金陵后便以身相从,其时天下未定,大势不明,可知其忠。当年张士诚称王苏州,杨宪不避凶险,奉旨出使,大义凛然,令张士诚刮目相看,可见其节。此后多年杨宪屡献忠勤,政绩卓著,足见其才。今虽有罪,陛下还当念往日的辛劳,从轻发落。”

朱元璋暗恨,这些江南人果然相互袒护。欺君大罪,尚求饶恕!故而嗔怒不言。

刘伯温见圣上不为所动,无奈退下。

这时,翰林学士宋濂又从一旁趋出,向上奏道:

“杨宪才高八斗,纵有大罪,乞圣上怜惜其才。”

朱元璋暗骂,腐儒之见。天下之大,还愁无人!仍然一脸冰霜。

翰林侍读危素见了,蹒跚出班,奏道:“杨大人或许是一念之差,求圣上宽恕。”

朱元璋见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休再聒噪,朕亲问其罪。”

圣上有旨,殿前武士立将杨宪夹持上殿。这时,就见杨宪披头散发,面有血污。双腿已不能站立,瘫坐在殿上。

朱元璋瞥了杨宪一眼,喝道:

“你可知罪?”

杨宪仍抱一丝希望,双手支地,挣扎着跪身起来,含泪奏道:

“臣有罪,然而对陛下忠心不改。”

朱元璋勃然大怒:“大胆杨宪,欺骗天子,尚言忠心?”

杨宪无奈,奏道:“左安善等人挟嫌用刑,置臣于死地,用心不正。”

朱元璋大怒道:“欺君之罪,万死不赦,还用别人捏造!”

杨宪听了,冷彻筋骨,如此绝情,还作何分辨。这些年来,只道跟随的是英君明主,报的是知遇之恩,因此克勤克谨,不辞劳苦。又自信比他人才高一筹,只望落个名扬国中,也好光宗耀祖,谁知到头来只为一时一事,便如此不被见容,不由想起旧日好友李庆文临终前那几句言语,当时大不以为然,如今果然被他言中,想到此处,悲从心生,泪如雨下。

朝中也有不少与杨宪友好的人,见他哭得像泪人一样,谁不怜悯!但已有刘伯温等人的榜样,谁还敢上前讲情。

这时,胡惟庸又出班奏道:

“杨宪狡诈多端,望陛下定罪。”

朱元璋紧咬双牙,就势降旨:

“奸臣杨宪、刘炳狼狈为奸,欺蒙天子,罪不容赦,即刻押赴闹市,腰斩示众。”

这时老儒危素又出班急奏:

“臣闻自古刑不上大夫,凡有罪,均令入温室自裁,杨左丞乃朝中重臣,臣以为不可弃市。”

朱元璋大怒:“似这奸狡之人,不处极刑,何以服众!

百官听了,无不震恐。

杨宪则如大梦初醒,倒止住眼泪,镇定异常,直被武士们掳出殿外,不再多吭一声。

杨宪出殿,朱元璋怒气不消,恨道:“不除此奸,朝中难宁。”

百官低头不语,殿上死一般寂静。

朱元璋降旨:“原中书省左丞汪广洋忠厚善良,险些被杨宪所害,即官复原职,从赴海南路上宣回,仍为国效力。”

李善长领旨。

这时,左安善又出班奏道:

“杨宪在朝得势多年,朋党极多,请陛下问罪。”

朱元璋冷冷朝他看了半晌,恼道:“杨宪奸狡,他人何罪!既无明证,岂可随意劾奏!”

左安善早被盯得面无人色,告罪退下。

满朝文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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