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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集体企业》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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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承认,女娲大婶在创造人类的时候,由于尺寸拿捏的不大准确,使得同一族群的生灵个头参差不齐,思想千奇百怪,作风五彩缤纷。我眼前的这位大哥哥,就是个异类。

首先,他是我师傅的儿子,在家排行老三,人们似乎不大习惯于叫他名字,而喜欢叫他郑三。他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肩也很宽,腰也结实,真可谓伟岸的身材。我在他面前,才知道仰慕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得不昂起头看他,否则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他当过兵,上过軍校,跟教官打过架,最后被开除了。他的英勇事迹,在某一个时段里,曾经被长辈说为笑谈,也曾经被同辈宠为上宾,他对此不以为然。至于他是怎么进的这个单位,也许我不用多说,但凡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概都知道,只要你是电业家属,就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走进这个单位,月底就会有那么一份收入。虽然不多,总可以养家糊口。我这位军官三哥,在没有成为军官之后,就不得不来到我们这里。好在他见过世面,不象我们这些小蛆们,长年累月在一个地方拱来拱去,即使一辈子也拱不出这个小城去。

他一进单位,就显示出与常人不同的思想和作风。他为人爽直,思想进步,又嗜酒如命,结交了不少朋友。领导们都很赏识他,但那是过去的事情。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有两种人进步的特别快:一种是思维敏捷,积极上进;一种是关系复杂,靠山牢固。他自然属于前一种。但没有靠山成了一生的遗憾。他进公司不久,便开始攀升,不久就坐上生产副经理的位子。他的仕途到此为止了,八年来他一直在这个位上忙于奔命,命运之神大概早已经不再垂青于他,于是他便劳劳地粘在了这个位子上。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份工作,可又无计可施,生命就这样一天天在无聊中消耗下去。他感觉到自己在浪费着什么,可又能怎么样呢?无奈另他屈服于命运。

“你怎么来了?”他象一面墙似的挡着我视线。

“我来看看!看你们还好不好!”我说道。

“你大概是讨厌起你的这个部件了吧,”他指了一下我吊起的胳膊说,“那你干吗还吊着它,干脆丢了算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从来不希望自己残废。

“你跟着我,别走丢了!”

他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他的办公室是那面的第二个房间。

“你以为我傻吗?我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年哩!”我在他身后说。

“我以前认为你傻,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你的行为令我对肃然起敬。我开始重新审视你,琢磨你的思想。”他停顿了一下,去开那扇门。

“人总是要进步的,我又总不能停留在以前的层次上。”我在他身后说。

“是呀,人只要活着,就是要进步,可我看不出你那里有进步的意思。进来,别站在外面说。”

我挤进去,环视一下他的办公室。这间屋子我来过无数次,米黄色的地板,棕色的桌子,黑色的椅子,几盆淹淹一息的热带植物,叶子上落满了很厚的灰尘。

“请坐,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倒杯水。”他说道。

“我不渴。”我说。

我不需要喝什么,也讨厌整天喝水的人。他拿起一张报子纸在桌子上掸了掸,扬起的少量灰尘在窗前的阳光里,高高地飞舞着。

“真的长林,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可笑,有时候又觉得你很傻。尤其是前几天,我听说你为了救一只流浪狗,让汽车给撞了?是这么回事吗?”他坐在桌子后面,抱着自己的脸,仿佛在端视一个可笑的物件似的。

我点点头:“那当然是一只狗,不过不是一只流浪狗。”

“有区别吗?”

“有点区别。”

“那你说说看。”

这件倒霉的事情令我灰心丧气。那天早上,就是……大概是……十天前的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吧,我象往常一样,陪着母亲去晨练。父亲和哥哥在家做早饭。(我们家的早饭都是由男人来做的,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如果不是因为三个男人做四个人的饭有些人多饭寡的话,我也可能留在家。那样多少有些伤害父亲和哥哥的自尊。于是,他们极力要求我陪妈妈晨炼,这样双方都有个照顾。)照常理,我和妈妈应该走那条比较近一些的路。就是中山路后面的那条小路,可是妈妈说应该改变一下路线。她认为,总在一条路上走来去,看见的总是同一群人,没什么新鲜感。在这一点上我有相同的看法。五年来,如果我和妈妈准时从家出来,在第一个早点滩前见到的就是赵大爷。他八十岁了,满脸皱纹,掉光了牙齿,步履有些蹒跚。他手里总端着一个小盆,这个小盆我已经看了五年。他等在几个人的后面,准备买早点。妈妈会大声对我说,跟赵大爷问好!我就说,赵大爷好!赵大爷就说,好!他说话的时候几乎不看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油锅里的油条,仿佛要一头扎进去似的。走过这个早点滩,妈妈会对我说:他在文革的时候,整过你爸爸,说你爸爸是地主的儿子。我点点头,我会说,我知道,我爸爸不是地主的儿子。妈妈点点头,对,你爸爸不是地主的儿子,这你要记住。我能记住我爸爸的身份,当然也就记住了赵大爷的身份,他是文革结束后的‘三种人’。究竟这三种人,是指的那三种我也不知道,不过我问过赵大爷。他说就是好人、坏人、和不好不坏的人。

我们再往前走,大概不出一百步,就会看见刘姨。这是位很体面的老妇人,穿着华贵,气质高雅,手里总是牵着三两条小狗。我们不用先跟她打招乎,她会主动对她的小狗狗说:问王奶奶好。于是我就带妈妈对她的小狗狗说:问你奶奶好!刘姨高兴得乐开了皱纹。

刘姨家很是有些钱。妈妈说她家一年能赚上百万。我第一次听妈妈这么说,简直吓了一跳。我没见过一百万块钱,我甚至没数过一百万个数,谁要是有了那么多的钱,数起来一定很费劲。于是我问妈妈,那么多钱点起来一定不轻松。妈妈笑了,可我想知道都是怎么弄来的,我干上一辈子,也见不到那么多。妈妈说是,不过人家可以。到现在妈妈也没说他们家钱的来历。

再往前走,你还可以看见赵姨。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把剑,长长的黄色剑穗盘在剑销上。她走路急冲冲的,看见我就把剑举起来,我向她点头。

突然有那几天,我和妈妈没看见刘姨,我感觉很失落,就问妈妈她为什么不在那里溜狗了。妈妈说她老伴又有了一个家,于是她就不溜狗了。我不明白这跟狗有什么关系,妈妈也说不清,反正她不想见着熟人。

那天出事就是因为她的小狗狗。我和妈妈从家里出来,从红旗大街往南走。天晓得是谁先看见了谁,反正在过那条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们相遇了。刘姨让她的狗跟我们问好,那狗大概是几天没见到我们有些陌生,或者重来就没见到过我们,对刘姨的话置若罔闻。她那高贵的自尊心,那能经受得起这狗狗无端的践踏,她又连连叫了几声,那狗狗还是无动于衷。她火了,“该死的东西,老头子气我你也气我!”她抬起脚来,狠狠踢了几脚。狗狗也急了,它前后左右蹿跳着,不一会就挣脱了她的束缚。这下子她可傻了眼,大呼小叫着,让行人拦住它。可那狗狗实在敏捷的要命,不一会就蹿到街中间去。

一辆辆汽车,在街上窜来跃去,着实是吓人。我没等妈妈说什么,就一溜烟似的扑了过去。好在冲那狗狗来的不是一辆卡车,我才没有被撞死。事情就是这么,也就是这么简单。总之它不是一只流浪狗,是一只家养狗。虽然过后刘姨不承认那是她的狗,我母亲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不要跟不爱动物的人说话。

“老天哪儿!真有你的!”他拍着手说,“为了一只狗,你连命都不要了。”

“我当时没那么想,只是觉得不应该让刘姨为那狗伤心。”

“那后来呢?她收下那只狗了吗?”

“没有,她说那不是她的狗,她的狗鼻子上有白点。”

“这么说你还是救了一只流浪狗!”

“是不是流浪狗我不知道,反正是从她身边跑出去的那条。”

“等等,你把我搞糊涂。”他挥了一手,想想了说,“你是说是她的狗,当你差点被撞死时,她就说不是她的狗了。”

“对,我认为是这么可事,我可以肯定那是她的狗。”

“那么在后来呢?”

“我的锁骨裂了,看来不是很重。”

“妈的,你应该去告她。让她付出代价!”

我笑了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的吗?对社会上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就应该用最狠的法律去治栽她。让她们知道别人的生命比她们的还重要。”

我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笑了笑说:“我是自愿的,怎么能怨人家呢?”

“你是傻还是怎么地?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傻,没想到你还缺心眼!”

他为我负伤而恼火得要命,我确不能怪他。有时候,他象我师傅一样,对我做出的事情感到不解,无论我怎么解释,他总是恼火。哎!他这个人,有时候也想我一样,想事情莫明其妙。可我不怨他,我知道他对我好。妈妈常说人与人在一起,最最需要的是宽容。我能理解宽容的意思。也知道怎么做才是宽容——那就是不跟任何人计较不该计较的事情。但我不知道,什么事情应该计较,什么事不应该计较,所以我就什么事都不跟他们计较。也就不用再去想计较不计较的了。这样我到省了心,无论出现什么的事情,别人说什么,想什么,我都不会去想。生活变的有意思起来,我也无忧无虑了。

“那只狗后来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妈妈抱家去。”

“还在你家吗?”

“当然没有,后来刘姨托人要了回去。”

“真不要脸!”

“那可是一条好狗,很贵的,属于法国斗士那个种类。”

“我想一定是,有钱人都有好狗。”

“你不觉得我们谈这些没什么意思吗?”

我看着他,希望他能谈点别的,那怕是最最无聊的事情,也比这件事情要好。可他这个人很是不一般,一但认准的事儿,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以为自己是领导,是我师傅的儿子,就有无限的责任来打听我的事情。我讨厌他这样,尤其是以我师傅的名义,或是以我师傅说话的口气跟我说话就更让我受不了。我们能不能说点别的?我再次恳请他,他似乎也说累了,于是就看着我,他的思想在动,在想,在考虑我们可以说些什么。他的话匣子一但打开,谁想把他关上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那就说说你当兵的事?”我突然提意道。

“那有什么好说的,我当了十年兵,从列兵干到班长,从班长干到代理排长,然后是保送军校,再然后是开除,再再然后是来这里,再再再然后是我看到了你……就这么多,我的一生就象你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

我摇摇头,“我的一生很有意义,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他一脸瞧不上眼的神色,听了我的话,他心里仍然不以为然。反正我觉得自己活的不错,我有朋友,有父亲母亲,有小丽,还有儿子,难道这不值得我活下去吗?为了他们我也要活的有意义。

“你这个傻瓜,你有的别人都有,没什么可希奇的,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难道别人没有妻子,没有子女,没有双亲,没有朋友吗?可你的事业在哪儿?这就是你可悲的地方,也是你一辈最大的失败。你能告诉我吗?事业……?”

他象一个智者,居高临下地责问我。我那知道什么是事业,就连他说的这个词我都不明白。我不知道事业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别人有的我都有了,我活的很幸福。

“是呀,你真可怜,甚至不知道事业是什么。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摇摇头,“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并不认真跟我讲。”

“那好吧,你这个可怜虫,如果你有兴趣,如果你能听得懂的话,我道愿意讲给你听。你能听得懂吗?”

“我当然能,我又不傻,就连傻子也应该能听懂人话呀!”

他笑了,“你却是不傻,就因为你不傻,我有时候才怀疑是不是我自己傻。”

“我看也是你傻,我从心里觉得你真的傻。”

“你这个傻瓜,随你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彻入正题。我这个人与你不一样,我有很强的事业的心。我总觉得人要是不干点事业,那这一辈子就白活了。所以我努力去做,让一切事情按着我的意愿向我走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一次努力向上,冥冥中已经感觉到那伟大而璀灿的目标伸手可及,立刻会有一种无穷的力量,制造一个事由,把我重新送回起点。我沮丧、我悲伤、我痛恨、这个世界怎么了?问题出在哪儿?是上帝不在倦顾我了吗?不是,什么都不是!那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事事不顺心,事事不如意呢?”

他说到此,显得有些哀伤,仿佛那些倒霉事儿,一股脑袭上心来,扰得他心烦意乱。

“你怎么倒霉了?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倒霉。他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他有别人没有位子,怎么还能说自己倒霉呢?我疑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他一翻,倘若我不认识他的话,我会以为他是天下头号不幸的人。可是,我认识他呀!而且认识都一塌糊涂。实在不能理解,四十岁的男人,竟然如此脆弱,如此糊涂,把自己的幸福硬是说成不幸。

“你认为我不倒霉吗?”

我必须承认,他有很敏锐的观查力。那不经意间的一瞥,或是眼角的余辉轻微的一扫,就能把人的思想从你的躯壳赶出来,一丝不挂地展视在你的面前。

“那好,你听听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如果这两个故事,不能让你认为我倒霉的话,那你就是天底下最最缺心眼儿的人儿了。”

“你讲吧,我听着呢,我会用我的智慧证明,我真的比你聪明得很。”

“那好吧,我就把压抑多年的苦闷向你述说一下,我知道,你就象一面墙壁,即使说出多么难听的话也无妨。”

“那你就拿我当一面墙壁好了,任何没有渗透力的声音都无法穿越我的思想。”我觉得,他还是继续说下去的好,那些没必要的费话,在我的耳鼓里跑来跑去真得没有丝毫意义。于是对他说:“你还是少说些陈芝麻烂谷子吧,把你想说的关键部分抖落出来,就已经足够我享用的了。”

“瞧瞧!你还是个急性子,”他笑笑了,“这么奈不住自己的性子。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总得给我一小会子时间来想想,以便用更好的措辞讲给你听。”

他慢慢燃起一支烟,示意我也来一支。我拒绝了。妈妈说吸烟对身体不好,那缭绕的青烟如同魔一般,可以让你的肺子烂掉。每当有人在她面前咳上几声,她就会对我说:别着急,他的肺叶已经松动,一会儿就会咳出一大块来——这都是烟叶的功劳!我可不想凭白无故自找麻烦,所以我从小就讨厌烟草。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兵吗?”他终于开口了。

我说:“不知道。”

“你个傻瓜!当兵是为了进城。我是个农村人,你想向不到吧?”

我没想过,我不知道农民与城里人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他们种地,我们上班。

“从小我生活在农村,”他接着说道,“父亲在城里上班,我跟着母亲整天在地里跑来跑去,困了就躺在田埂上睡一小会,饿了就找一种叶子上有黑斑点的野草吃。那东西很酸,吃起来很带劲。每个星期我能看到父亲一次,那天多数是星期日。他只有星期日才休息,他也只有那一天才能从城里回来,第二天天不亮就又走了。他活得很辛苦,也很无奈,可总比母亲就好一些。当农民太累了,我眼见着母亲一点点把自己的时光消耗在土地里,而我们的生活却没有一点起色。我想脱离这种环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参军,除此之外,我还能有别的出路吗?那个时候不象现在,农民的意识里只有土地,他们几乎没想过用别的方式生活一下。我也只能以爱国的名义让自己去寻找轻松的生活。我做到了,并得到了母亲的支持。说心里话,我即使到现在,也不知道爱国究竟是个什么感受。好在我走进了军营。这才是最重要的。当然,你没参加军,你不知道一个想加入军营的青年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我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曾经象你一样,想成为一名军人,可他们因为我说了实话,拒绝接纳我。”

“不可能?”他说道。

“就是那么回事!”我说道。

“那你说说看。”

“我也曾想当过兵,并且试着去体检,一个带着大盖帽的家伙问我,为什么要参军?我说我想参军!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我还是说我想参军。他上下打量我一翻,让父亲把我带出去。在外面,爸爸对我说,如果他再问你,你就说为了报效祖国!我点点头。可过了好长时间,那个家伙才叫我,我进去后,他又问我,为什么来当兵,我一下没想起来爸爸说的话,就又实话实说了。他踢了我一脚,让我滚。就这样,我没当成兵,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成了一名工人,挺好的。”

“我们当兵那阵子不需要什么条件,只要没有政治问题就行。现在可不好办,没有这个可不行!”他的大姆指和二姆指捏在一起搓了搓,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本打算在军队干几年,找个机会提上一官半职,然后悄然转业,就可以进城。如果当不上军官,那一切都是扯蛋,转业后我还得老老实实回家种地。我不想那样,也不可能那样,我当时的思想跟本没给自己留退路。于是,我在军队里拼命地干,拼命地服从命令,那怕军官们放个庇,我都有心说是香的。可惜,他们重来不给我这个机会,不给我夸赞他们庇的机会。至于我是否喜欢那里,我跟本没想过。这就是生活,当一个人走头无路的时候,只要他有生存的**,那他脚下就有了路,无论走那一条都无所谓了。”

“那你是怎么当上班长的那?”我打断他的话,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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