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人世间》第 五 章  黄鹤今何在 逝者如斯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苏剑笑在这一刻的震惊,以至于竟然令他呆在当场。幸运的是,他刚才那一闪已经闪到了门外人看不到的位置,否则他此刻这一呆,必然已使他丧命在门外人的箭下。

射出这一箭的弓无疑是一张旷世难求的宝弓,甚至很可能就是名震天下的宝弓“沉香”。关于这张弓的种种传说,已经接近神话。

但是令他震惊的并不是这张弓可怕的威力,他惊骇于一种命运的无奈,一种天意的无情。他已经尽了全力去保护聂小倩的魂魄,也已经克服了重重困难,度过了种种危险。但是就在即将成功的这一刻,却由于这一不经意的事件,使一切的努力尽化为泡影。冥冥中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令人无法琢磨,也无法反抗。

“啊……”

宁采臣惨叫着扑上前去,完全不顾可能面临的危险。苏剑笑这时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连忙伸手把他点倒。

灯笼粉碎的时候,包着纸灰的那张手帕掉落下来,滚到苏剑笑脚边。苏剑笑叹了口气,将手帕拾起。看着昏迷的宁采臣,他禁不住有些伤感:“斯人已逝,只留下这一方手帕。回头还给你,就当是留作一个纪念吧。”

小星的眼中也露出了一种茫然,空洞的不知道望向何处。苏剑笑却没有去注意他,现在唯一令他感兴趣的事是怎样从这里逃出生天。

不幸的是他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办法。

这时候一直都没有开口的飞花公主终于说话了。不喜欢说话的人所说的话往往都有些不同寻常。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这句话好象毫无来由,但是苏剑笑却马上了解了她的意思:“所以你对这里的一切一定都非常熟悉了。”

飞花公主依然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我知道在那个佛像后面有一条地道。地道并不是很长,也不过一里多一点而已。”

一里的地道即使不能算长,但是也绝不能算短。要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挖出这样一条地道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在这样一个山间小庙中居然会有这样一条地道,实在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由此可见这座不起眼的小庙必然也有过一段极不平凡的历史。

但是此刻没有人会去追究它的过去。苏剑笑很快就找到了地道,燃起了随身携带的火褶子。为了加快速度,苏剑笑让小星背起飞花,而他自己背着宁采臣,在火褶子的微光中摸索前进。

当苏剑笑拨开地道出口那丛茅草钻出地面时,实在是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出人意料,明明感到是不可能解决的困难,却忽然就莫名其妙地轻易解决了。这与聂小倩的命运是多么尖锐的一种对立?绝望中给你希望,希望的最后又是绝望,这莫非便是上天对人世间的一种嘲讽?

苏剑笑此刻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功夫敌人就会发现他们已经逃走。对老.江湖来说,几乎不用经过脑子就会知道有地道。在那间一眼就能看清全貌的殿里,要找出这条地道来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危险仍未过去,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只有拼命逃走才有活路。

苏剑笑计划尽快逃到江边,然后径扑进水里。仗着得天独厚的水上功夫,他们可以顺流而下,一去千里。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逃过敌人的追踪。带着一个人在水里随波逐流自然是相当危险,但这种危险比起在陆地上逃命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们现在的体力所剩无几,而且还受了伤。如果在山里奔逃,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敌人发现并且赶上。他甚至完全可以确定,在敌人之中必定有比灵犬还善于追踪的高手在。

一阵阵的疲劳的抽搐从苏剑笑的双腿沿着脊椎冲上大脑,像一记记重拳,击得他几乎要失去知觉。已经有好几年,三年或者四年吧,没有体会过这种几乎能摧心裂魂的滋味了。这滋味令他想起那些伤痛厌恶的回忆片段,然而所有的伤痛和厌恶很快就全都湮没在肉tǐ的痛楚中了。

小星的脚步一直跟在苏剑笑身后。他的功力要差许多,此刻恐怕更为艰难。但是他居然硬撑了下来,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

这时,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撕裂开来,苏剑笑已经湿透的衣裳立即又染红了。

火辣辣的痛楚袭来,他知道很快就要到他身体的极限了。

但是这时他已经看到了江水。

非但看到了江,居然还看到了一艘船。

苏剑笑几乎要怀疑这是神经过度疲惫之下的幻觉。

江水是真实的,船也是真实的。非但是真的,这艘船居然还真不小,桅杆很高,帆也很宽。更让人意外的是这船居然没有落帆,随时可以启航。

船主说是送了一批客人到襄阳去,现在正在返回扬州的途中,船中并没有客人。这边刚好有一个废弃的码头,船上的人临时靠岸,准备休息片刻再继续上路。

苏剑笑心中不禁感激老天对他太眷顾了。他马上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毫不犹豫地拔下飞花公主发间的一支金钗。这支金钗镶了一颗硕大的明珠,一看就知绝对价钱不菲。苏剑笑毫不理会飞花公主那颇不友善的眼神,一古脑塞到那船老大手里,只要求他立即起锚,有多快就走多快。

船老大看这几个人身形狼狈,气喘吁吁,分明正在逃亡,原本不免有些犹豫。苏剑笑早已经吩咐小星把剑挂到宁采臣腰间,他自己原本也是书生装扮,这时只说是出来游历的书生,不幸遇到了山贼。船老大看他们两个书生,一个书童,一个女子,确实不像是歹人。虽然腰别长剑,但是有唐一代武风颇盛,出外游历的学子多喜欢携带宝剑,半为防身,多半还是起装饰作用。加之金银珠宝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船老大两眼早已经闪闪放光,哪里还禁得住诱惑,略一犹豫就让他们上了船。

苏剑笑一到舱中就把宁采臣放到地上,陡然间感到一阵空虚和泄气,就像是一只水缸忽然间变成千疮百孔,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像流水般瞬间离去。

他倒了下去。在他倒下之前,小星也早已经倒在地上。

苏剑笑做了很多梦。大部分都是恶梦,梦的内容十分离奇古怪。最后一次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充斥着腐尸的黑水潭边,水面上伸出无数只枯瘦的手,无数个飘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救命……”

他被惊醒了。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船舱的顶蓬,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稍微一动,痛楚就从全身每一个角落如潮水般涌来。

“你醒了。”

苏剑笑循声望去,看到飞花盘坐在地,眼望着墙,脸色平静如死水,不起微澜,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你很清楚危险并没有过去,这船家并不是绝对可靠,敌人也不是没有能力追到这船上来。但是你还是睡了下去。”

“我很累。”苏剑笑说。

“我守了一整天。”

苏剑笑这才发现原来舱里点起了油灯,已经是晚上了。

“辛苦你了。”

“我还不想死。而你却好像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苏剑笑心中有些恼怒,想不再理她,却忽然感觉肩上有些紧。原来是伤处包了一块白绢,知是她给包扎的,不禁又有些释然了。

飞花又说:“你身边有吃的东西,是船家送来的。”

苏剑笑这才感到委实饿得不行了。转头看见一个盘子,放了几个馒头和两碟咸菜,而且居然还有一小瓶酒。一抬眼又看见小星也睁开了眼,正看着同一个盘子。苏剑笑笑了笑,抓了两个馒头扔给他,说:“这船家心肠不错,居然还给吃的。”

飞花淡淡地说:“他心肠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你们那位宁公子已经出去四个时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却是事实。”

苏剑笑差点被刚吞到喉咙的一块馒头噎住。

小星急忙飞扑到门外,转眼不见。

苏剑笑心中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馒头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马上又抓起第二个。

飞花这时才转过头来,只是依然面无表情。她似乎从来都是这种平淡安逸的神色,似乎根本不知道喜怒哀乐为何物。

“你好像一点都不急。”

苏剑笑说:“我应该急么?”

她淡淡地盯着他。苏剑笑却安然自若地吃着馒头,淡淡地说:“你吃过了么?”

飞花公主忽然起身走了出去,再没有说一个字。

苏剑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反手把手中已经啃了一半的馒头狠狠地砸在墙上。他死死地盯着舱门,但是眼神空洞,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脑子里一片苍白,心里一阵阵的刺痛,却想不出半分理由。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由门外传来。苏剑笑飞快地捡起地上的半个馒头,若无其事地吃起来,连这地板上的灰土都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小星冲了进来,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他走了!”

苏剑笑动都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淡淡地问:“怎么走的?”

苏剑笑的态度让小星怔了一怔,但是很快又急冲冲地说:“他跟船家说有事要离开,让船家用小船把他送上岸。他还说我们正在睡觉,就不用惊动我们了。他临走之前居然还要船家转告我们在前面青龙镇会合。”

苏剑笑说:“你说‘居然’,那是不相信他的话了?”

小星说:“那倒不是。只不过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外面又那么危险,我怕他没到青龙镇就……”

苏剑笑说:“这点你不用担心。他肯定是到不了青龙镇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到青龙镇去。”

“什么?”

看着他吃惊的面容,苏剑笑叹了口气:“难道你还看不出他是特意要离开我们么?他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要取信于船家而已。船家也一定是看出他不会到青龙镇去,所以觉得有些对不起我们,才给我们送了吃的来。”

“可是……为什么?我们是在帮他啊?”

“因为他不信任我们。我们自认为是在帮他,他却未必也这样认为。他身上肯定是有一个秘密,一个人人欲得之而甘心的秘密。他早就成了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自然也怕我们要谋取他的秘密。”

“可是也有可能他真有急事啊,我们还是……”

“不必了。”苏剑笑打断他的话,“因为青龙镇早就过去至少几十里了。”

“啊?船家居然敢不叫我们,我去问他。”

“站住!”苏剑笑叫住他:“你不用去找他。他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这肯定是飞花公主的主意。”

“她怎么能这样做?”

“因为她不想死,也不想我们死。”

“师傅。”小星一脸的茫然,“我们该怎么做?”

“坐下,吃饭。”

“可是,如果我们早点去追的话,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苏剑笑慢慢地把第四个馒头的最后一口咽了下去,说:“我们为什么要追?”

小星的声音有些哽噎:“我们没有能够救回聂姑娘,不能再让宁公子出事了。师傅不是答应过聂姑娘的么?”

苏剑笑终于停止吃东西,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小星,聂姑娘那是天意。为恶太多,必招天惩,那不是我们的错。”

小星说:“但是,她做的恶事都是被迫的啊。”

苏剑笑说:“但是毕竟还是她做的,是么?你和我认为她是被迫的,但是被她害死的无数冤魂却不会这么认为,这无情的上天也不会这么认为。看一个人是不是该惩罚,这上天只会看他做了什么,绝不会看他是为什么这么做。上天借我们之手惩罚了逼迫她做恶的妖魔,又借那一箭惩罚了她,这就是天意。”

小星说:“可是……”

苏剑笑不让他说下去,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强者的游戏。我们因为聂姑娘而卷入这个游戏之中,但是这个在我们眼中最重要的角色,在这个游戏中可能一钱不值!游戏的对手实在太强大,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玩下去。我们追上宁才臣又如何,以我们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保护他,纵使能躲过初一,也绝对躲不过十五!小星,这不是我们的游戏,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你要想帮助他,就为他祝福吧。除此而外,我们做不了什么了。”

小星吃惊地看着苏剑笑的眼睛。但是他已不再迷茫,他的眼神变得清澈如泉水:“师傅,你怕了?”

在这一瞬,苏剑笑居然不敢再看弟子的眼睛。他强压下心中的愧疚和烦燥,转过身去,像是很镇定地说:“不错,我很怕。”

小星一阵沉默。之后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语气中也多了一些激动:“师傅,你聪明过人,武功盖世,但是却有些……”

“胆小怕事,是么?”

小星说:“是。我们遇到过很多事,应该做的,师傅你总是逃避。两个月前在镇江府城外,看到那个大汉杀了两个人,把那位姑娘装在麻袋里,师傅你居然也不让我去救人。”

苏剑笑说:“但是那个大汉的马却是十分好认。那天在镇江府落脚时,我们就看到那匹马正被对面客栈的伙计牵去喂食。你那天晚上动手了吧?”

小星说:“是。我救了小凌,至今一点都不后悔。”

苏剑笑慢慢地喝了一口水:“不错啊,连她的名字都知道了。好了,你自己好好吃饭,别再闹了。我要去找个地方坐息一下。”

他说着就走了出去。小星在身后大声叫了一声:“师傅——”

他只当没有听见。

夜风吹得苏剑笑浑身一凉。凄凉的月光照着匆匆的流水,一阵阵江水拍打着船身。声响传来,恍若一曲哀愁的乐曲。

苏剑笑找了一个漆黑的角落,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并没有等多久。

小星很快就出现在船舷。他回头朝舱内看了一眼,仿佛有些不舍。但他很快就下了决心,义无反顾地跃入江中,飞快地离去,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之中。

苏剑笑慢慢走回到那间舱房。舱内,一张纸静静地躺在油灯下。灯火摇曳,整座舱仿佛风中的荻草般摇动着。

他感到许久未有过的孤独与寂寞。知道今后的寂寂长夜,又只剩下自己孤单地度过了。

苏剑笑弯腰拿起地上的酒瓶。重新站起来时,泪水滑过了他的脸庞。他猛的把整瓶酒倒到胃里,完全不知道酒的味道,只感觉到胃里一阵火烫。

他开始不停地咳嗽。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越水成纹。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语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秋日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皮肤刺痛。苏剑笑懒洋洋地站在船尾,只觉得稍微挪动一下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昨夜的酒好像还留在脑袋里,他感到头沉甸甸的。

一个人走到身后。他感觉到了,却懒得回头。

“他们都走了?”飞花公主问。

“我以为你也走了。”

飞花公主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激起她的情绪起伏。她的这种冷静几乎让苏剑笑有些嫉妒。

“你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你徒弟离开。”

“人与人之间本就像是两片无依的浮萍,偶尔聚在一起,时候到了自然就要分开。有什么可在乎的?”

“是么?”她淡淡地说,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但是苏剑笑却没来由的一阵恼怒,就像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忽然被别人揭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飞花公主说:“你这个人像是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杀白居易,也没有问牛僧孺为什么要杀我,甚至连宁采臣和聂小倩的秘密你都不想知道。难道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么?”

苏剑笑冷冷地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活得开心些。”

他说完这句话,再懒得跟她说下去,转身就要离开。飞花也不阻止,等他走出了三四步,才忽然悠悠地说:“那你现在开心么?”

苏剑笑如遭雷击一般,身体一震,抬起的脚步再也踏不出去。飞花公主负手望着急流的江水,目光却似乎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处。身上的白衣在风中飘舞,虽有些脏了,却依然清雅如仙,看不出半分妖魔的影子。

她的声音只像是对着虚空而发:“你为什么要救白居易?你又为什么要追杀我?你为什么要救聂小倩?你又为什么要救我?你可以想出成百上千个理由,但是再多的理由也比不过这一个。”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命。这是你的命运,你无从躲避的命运。”

苏剑笑冷冷地说:“你就是想说这些么?”

飞花公主依然古井无波,淡淡地说:“我想说的是,既然你救了我一命,我少不得要还你这个情。”

苏剑笑说:“你莫非忘了你的伤也是拜我所赐?”

飞花公主说:“那不一样。我要杀人,你要救人,你伤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会恨你。在破庙中你原本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却救我一命,这是我欠你的,必须还给你。我现在就是要救你一命。”

苏剑笑冷笑:“现在?难道现在我有生命危险?”

飞花公主说:“不但危险,而且是非常危险。你此刻道基已破,心已死,生志已无,所有这些都是修道中人的大忌。如果没有人救你,不出三天你肯定会走火入魔,自取灭亡。”

她的声音平静安逸,依然看着远方,根本没有看苏剑笑一眼。但是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象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剑笑的心上。他知道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只是他却从内心深处排斥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用吓我。”苏剑笑彷佛依旧镇定,但是声音却分明也有一丝战栗。

飞花依然平静自若,淡定地说:“你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事实,所以你才放走了宁采臣,然后又逼走了小星。苏公子,你原来曾经是一个强者,在救白居易时是,在树林中放了我一条生路时是,在阻止宁采臣做傻事时你也是,但是你此刻为什么只像是一个懦夫?”

她终于转过头来,她的脸上虽然满是风尘沧桑,但是她的眼神却有种看透世界的宁静。

苏剑笑冷笑:“就算这样,你又凭什么救我?”

“我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或许可以挽救你,但是也可能毫无用处。这是个关于一面玉佩的故事。这面玉佩并不是十分起眼,如果要说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玉佩上刻有七个字‘锦城何处不飞花’。”

苏剑笑脸色顿时一变,目光中有厉芒一闪,紧紧地钉在飞花公主脸上。

飞花公主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说:“只看你现在这副表情,就可以知道这个故事应该会有些作用。”

她所说的这面玉佩苏剑笑再熟悉不过,因为这面玉佩此刻就戴在他的身上。

事实上,这面玉佩是苏剑笑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关于父亲的为人和生前的历史苏剑笑一无所知,只因为他的母亲无论如何不肯告诉他,并且不许他向他人打听。为了要他答应这一点,他的母亲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所以苏剑笑知道自己的父亲背后必然有着一个绝不寻常的故事。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女子不但知道这面玉佩,而且好像还知道这玉佩背后的故事。

“那面玉佩其实本来是我的东西。”飞花再次转身望向滔滔的流水,仿佛这流水就是那悠长的回忆。

“你的?”苏剑笑有些疑惑。

“是我义父送给我的礼物之一,只是后来我送给了我姐姐。‘锦城何处不飞花’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

苏剑笑点点头,已经有些开始相信她所说的话了。

飞花公主说:“我姐姐当然也是狐狸。也许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她才是真正的狐狸,因为她会迷人。我姐姐很早就学会了‘天狐大fǎ’,在我们狐族也算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了。我们狐族其实天生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既不会笑,也不会哭。但是练成了“天狐大fǎ”之后,却可以随心所欲的控制自己的心情和表情。再加上幻化出的美丽容貌,在你们人类看来,充满了无法抵挡的魅力。在我姐姐这一生之中,也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裙下之臣,甘愿为她赴汤蹈火,虽死不辞。也许你很看不起我姐姐,但是对我们来说,这种荒唐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而已,没有什么对与错。任何人都要生存下去是不是?”

故老相传,狐狸精容貌绝美,最重要的是很会迷人。看来都是这“天狐大fǎ”所致。

“聂小倩驻脚的那座小庙原本其实是我姐姐的家,所以我对那里才会那么熟悉。”

如果不是她对那座废庙如此熟悉,苏剑笑此刻恐怕已经落入他人手中了。苏剑笑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些还不是故事的关键。

“有一次我姐姐迷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十分出色的男人,大概是她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出色的一个了吧。她和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长。甚至她还把我送给她的玉佩转送给了那个男人。我姐姐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她。我姐姐的‘天狐大fǎ’实在是十分出色的,一直以来,除非她主动抛弃男人,从来没有男人会主动要求离开她。只可惜有一点我姐姐恐怕没有想到,在这世界上要分开两个人,除了一方变心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更有效更彻底的方法。”

苏剑笑已经知道了她所说的另一种方法是什么,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死一般的苍白。飞花公主此刻正背对着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反应。

“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人还是在那座小庙里。那时我经常去看望姐姐,那次除看到他之外,还看到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与其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一把剑,一把锋芒毕露的绝世名剑。”

飞花公主说到这里,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丝惊悸的神色。她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而我姐姐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我在很远就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杀气。我十分的害怕,远远地躲了起来。他们大概是吵了一架,然后姐姐的男人首先拔出了刀,但是他很快就倒了下去——和姐姐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的刀已经变得太慢了。另外那个男人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接着他又说了一些什么,离得太远,我完全听不到。姐姐的男人临死之前掏出那面玉佩,交到他的手里,说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就咽气了。”飞花公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像是要抛开那回忆中的悲痛。

“那人离开之后,我连忙跑过去看我姐姐。她那时还没有死,但是也已经奄奄一息了。临死之前她告诉我,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把这个送给我儿子,好好待他。’”飞花公主说,“你长得很像那个男人,很像。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几乎能肯定你和他的关系。”

苏剑笑觉得头在发涨,口、舌、喉忽然干燥得难以忍受。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处在虚空中,四周毫无实物可以停靠;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双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每一下都只能抓到毫不着力的水花。

最终,他勉强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飞花说:“林逊。你只要稍为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这个人在二十几年前曾名列武林七大年轻高手之一。”

“林逊,哈。”苏剑笑喉咙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笑声,转身就要走。他并不怀疑飞花的话,因为“苏”这个姓氏是他母亲的姓。

飞花公主说:“你不问是谁杀了他么?”

“是谁杀了他?这与我有关系么?”苏剑笑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没有需要你在乎的东西,你远不是没有了生存的意义。”飞花公主悠悠地说:“魔之道,贪嗔妄痴,恨断绝无;人之道,情义恩仇,淡忘容空。这恩仇二字,自古又有谁能参得透,看得破呢?相信你终有一天会觉悟。而现在,你还是先看看岸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吧。”

苏剑笑依言望去,只见江边的土路之上,隐约看到有不少骑士在策马飞奔。不只一边,两岸都是如此。

飞花公主淡淡地说:“今天三个时辰之内,他们至少出现了十二次。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火执仗,不用说肯定是牛僧孺的人马。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宁采臣已经离开了呢。你有难了,只希望你不要把这船上的人全都连累了才好。”

她轻轻地一转身,说:“我这一身伤,看来至少要休养一阵子才行了。你的剑我先带走,等你重新需要它的时候,我会回来还给你的。”

她说完竟然纵身跃入水中,白衣飘飘,灵动若仙,瞬间已借“水遁”去了。

苏剑笑看着她消失,心中一片茫然。

前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如今,所有的人和事仿佛都已经离去,只存在于记忆,甚至于是否真存于记忆,都难以肯定了。但是这些人和事给他的影响,才刚刚开始,远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空之中集结了太多的乌云,雨就会降下来的。那么人心呢?人心之中如果集结了太多的乌云,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不堪回首的历历往事逐渐清晰地在他脑子里重现。但是奇怪的是,他的感觉却似乎不再如往昔那样的痛苦。他眼前有些发黑,彷佛是头顶太阳的寒光照得四周都暗了下来。

苏剑笑心中冷笑:既然是该来的,就快来吧,你又能奈我何?又能奈我何?

这时,仿佛一切的一切都都不过如此而已,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

然而,就算是已经不在乎生死的他,在这个无从琢磨的世界之上,在这个纷繁复杂,欲念纵横的人世之间,就真的能够放下一切牵挂,就真的能够逃避一切责任么?

人,真的能够看破人世间的情、义、恩、仇么?

:。_: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