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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闯秦关》第四章 吃醋方法——离宫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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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着腰回到宴会上,找了两遍都没有发现秦敛的踪影。而苏启被美人簇拥着,显然乐得逍遥,基本已经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

我提前回东宫,等进了卧房,才发现竟有人比我回来得还要早。秦敛已经端然坐在了床边,微微侧着头,双腿交叠,手里难得没有操着扇子书籍等物件,只是懒散地搭在腿边。一双眼眸显得几分漫不经心,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打量了一番,才慢慢地说:“你怎么了?”

其实秦敛说话语速一向偏慢,带着深刻的长期在宫廷中养尊处优严格训练出来的痕迹。一言一行都是标准的礼仪模板,即便他是在动怒,旁人也无法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这就是他比较讨厌的地方之一。只怕是等到他真正动手的时候,旁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得罪了人,但可惜吉时已过,悔之晚矣。

我道:“昭明殿后面那个假山的构造一点也不好。明明是好好的光滑齐整一个平面,偏偏在中间多添出一个棱角。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因为天黑撞到那里的,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摔几脚么。你不在大殿好好呆着,跑到外面做什么?”秦敛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我看看。”

我被他拽过去,他在我的腰后面不知轻重地按了按,我立刻“嘶”地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腹诽了几句,拧着眉头道:“太子殿下,你身份金贵,让阿寂来帮我就好了……”

秦敛就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兀自撩开层层衣裳,我顿感腰后一凉,他的手指比空气还要凉,弹过那一块的皮肤,立时引起我簌簌的战栗。

秦敛没什么感情地说:“很疼?”

我自觉面孔扭曲得不像话,恨恨道:“要不你去拿头撞撞床角试试看?”

他笑了一声,又放下我的衣衫,扬声对门外道:“雪燕,拿药酒来。”

我今天晚上受宠若惊地享受了一回高规格的推拿。秦敛自称这是领兵行军时积累的经验,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淤青的一块渐渐发热发烫,我趴在被子里几乎要舒服得睡过去,却冷不丁听到他开口:“今天那个偷听的宫女,已经逐出宫去了。”

我“哦”了一声。

秦敛似笑非笑,一双狭长眼眸在灯火下黑如墨玉,熠熠生辉:“你倒是挺镇定。”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腋窝,微凉的指尖带着柔韧灵活的力道,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秦敛俯身下来,头发拂过我的脸颊,在我的耳边低声道:“那个宫女不是我安排的。”

我“唔”了一声,闭着眼睛道:“我知道。”

“哦?”他轻笑一声,直起身似真似假地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

宴会之后,苏启和秦敛就变得十分忙。大概是要就岐国的土地进行谈判,国家利益当头,谁都不敢懈怠,所以东宫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逮不到可以问问具体情况的人,只能自行猜测。本来认为岐国应该就像一只梨子一样,先下手者为强。然而细想之下又不应该是这样,大抵更合适的形容应该把它看做是一枚金币,不管是如何火烧炭烤油污泥掩,它终究也是一块价值不菲的金子。所以也难怪苏启和秦敛会为之忙得焦头烂额。

然而等到苏启终于腾出空过来喝茶,我问他有关边界的事情,他却不肯对我具体讲。他的说辞绕得不得了:“我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要是吃亏了你操心我,秦敛要是吃亏了你担心他,你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抓狂:“如果你是一只猫,在你面前挂着一条鱼,却让你只能看不能吃,你会甘愿吗?既然让我知道你们划分了边界,又不让我知道究竟是谁亏谁赢,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我就是不告诉你。”苏启轻飘飘地道,“想知道的话去问秦敛,看他告不告诉你。”

我恨不得一爪子挠向他:“苏启!”

苏启“嗯”了一声,说:“叫声哥哥来听听。”

我心里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面上还是得道:“哥哥……”

苏启颇拿乔地应了一声,捏着茶盖漂了漂茶叶,慢条斯理地又重复了一遍:“可就是叫哥哥我也不告诉你。”

“……”

只是他虽不告诉我,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一些有关谈判的细节。朝廷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等国事的消息流传得还是十分快的。苏启有理有节地在朝堂上公然耍无赖,一张舌灿莲花的嘴皮子把一干老臣子糊弄得团团转。他诡辩的口才师承当世最杰出的说客决武子,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而我平时能跟他斗嘴十句以上,一般都是因为他肯让着我。

虽说这是国事,但是没有人规定国事就不可以八卦。我很想亲眼看看这两位当世翩翩名公子究竟是如何斗智斗勇的,然而大概是谈判的时间过长,中间的许多情节众人都已记不住,我只打听到秦敛的状态出乎意料的不佳,几乎就是站在那里一边听着苏启漫天胡侃一边自己神游天外。后来苏启都已经把臣子们辩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他却还是在神游,最后他神游得连皇帝都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了一声才终于把他从天外拽了回来,然后秦敛皱了皱眉,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苏启,狮子大开口这句话,就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

玩弄政治,讲究的要点之一就是厚脸皮。而苏启显然已修炼成为个中高手,当场面不改色道:“那尊敬的南朝太子殿下,请问您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呢?”

秦敛道:“还是那句老话,岐国国土各分一半,以鸣岭为界,以北归苏朝,以南归我国。”

苏启道:“鸣岭以北全是山区,且荒无人烟,开垦土地是有多难相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把这样的土地划分给我们,是想让我们守着山堆做什么呢?没事的时候爬上去晒晒太阳吗?”

秦敛道:“不要把那里说得好像寸土不生。岐国的都城就设在鸣岭以北,一座苏国都邑的大小,还不够满足你的胃口?”

苏启道:“既然您把鸣岭以北说得那么好,那我们交换一下,我们要鸣岭以南,给你们鸣岭以北,怎么样?”

秦敛道:“相互隔界而治,相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聪明的做法。”

如此僵持不下,偏偏两人的耐性还都十分好,从太阳东边升起一直说到太阳西边落下,最后终于还是皇帝发了话:“一国分一半是最公平的。无论如何说下去,结局也都是一样。”

苏启微微一笑,慢慢道:“那如果我们偏不呢?”

我得说,苏启的胆子还真是大。孤身来南朝深入虎穴也就罢了,还敢在虎穴里公然踩虎尾巴。如果南朝皇帝就此大怒,背信弃义就地将苏启扣押乃至弑杀,以如今苏国的情势,大概乱成一锅粥也是有可能的。然而等我后来对苏启说起,他却是很懒散地笑了笑,食指中指拈起一粒墨玉棋子,在棋盘右上方落下,很肯定地说:“不会的。”

我对他这种智珠在握的姿态表示鄙视:“万一呢?要是阵仗不对真的不对怎么办?”

苏启用比我还鄙视的眼神看着我:“你怎么就不念着我点儿好呢?谈判就是一场赌博,你只要押我赢,就肯定不会输。我美丽可爱的妹妹殿下,你就放心吧。”

然而虽然苏启似乎对结果胸有成竹,秦敛却也一样没有丝毫失败者的态度。他们两个人掩饰情绪的功夫都是一流,面皮上表露得毫无破绽,如果硬要说秦敛最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愈发喜欢折腾我。

那天他和苏启从天明谈到天黑,回来的时候都已过晚膳时间。我歪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冷不防有个冷浸浸的东西伸到了我的脖子里,让我一下子惊喘醒过来。

我半撑着身体瞪他,秦敛已经换了便服坐在床头,慢吞吞地收回作恶的手,拿过床头一只柑橘,慢条斯理地剥开,又捏了一瓣凑到我嘴边。

我说:“我不想……”

“吃”字还没说完橘子就已被他塞进了嘴里,我努力咽下去,正想说话,结果被秦敛瞅准时机,又把另一瓣橘子塞进我的嘴里。

“……”

他的手指流连在我的唇畔,一遍遍摩挲,眼眸一动不动,很是沉默诡异,于一片漆黑深邃中隐了许多的东西。我在他的目光下把橘瓣艰难地咽下去,秦敛终于大发慈悲地把橘子扔回了小桌上。我还没来得及庆幸,突然眼前一暗,一道阴影压住我的手腕贴了上来。

半夜,我有气无力地陷在被子里,道:“你刚刚明明说好今天只一次的,言而无信真小人……”

秦敛似笑非笑一声:“那是前半夜,算昨天。现在是后半夜,算今天。”

“……”我连跟他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幽幽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腕松开……”

“不行。”他依旧单手握住我的两只手腕按在床头,俯身下来,咬了咬我的唇瓣,一本正经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我努力侧头向床里:“可是我困……”

“熙儿。”

这两个字被秦敛念得格外绵长呢喃,惊得我立刻睁开眼:“你请讲。”

“突然又不想讲了。”他翻身躺下来,将我拢在怀中,把我脖颈上的玉坠子摆端正,又一遍遍顺着我背后的头发,慢声说,“熙儿,如果苏国和南朝有朝一日兵戎相接,你会怎么办呢?”

我抬头看他。秦敛依旧眼神沉静淡然,就像是在说与之无关的天气一般。而我的额头贴着他的心跳,那里的跳动此刻既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我说:“你这是在故意为难我。”

秦敛笑笑:“那就不为难你了。”他凑上来亲了亲我的眼睛,“睡吧。”

三日后,两国终于敲定了未来边界问题。苏启凭着一口铁齿铜牙,硬是咬开了一个小豁口,终于让南朝不情不愿地同意了苏国的边界在原来基础上多加了一个郡,但前提是苏国同意两国通商,且十年内不得向南朝主动发动战争,违者即是毁约。而毁约就意味着背信弃义,失去了舆论的支持,两国又国力相当,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战争先机。

然而按照南朝已经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老臣子们的说法,就算是签订了这样的文约,苏国依旧是得了便宜。且批评苏启实在是口舌太利,利得油滑,一点也没有年轻人该努力学习的持重老成。然后又免不了将苏启同秦敛对比,然后就越发夸赞了自家储君是如何的沉稳镇定,如何的睿智大度,这样的储君将来不是个明君简直天理不容。

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些话说出来的原因大抵多半是因为老头子们在朝堂之上比不过苏启的口才,受的闷气太多,哑口无言之余只好散播一下这样的谣言来泄泄愤。但是估计他们没料到的是苏启的脸皮其实已经厚到了一定程度,想让他对这些事有所留意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苏启明显是不以为意,该听曲就听曲,该玩乐就玩乐,遇到个美人还会不动声色调戏一番,日子过得和在苏国一样惬意。

而面对这样的契约,秦敛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他的神色如常,行动如常,起居如常,一切如常。没有评价究竟是盈还是亏,而其实事实是他根本连文约签订都没有提及。同苏国签订文约的当晚他回来,我正在闲极无聊到开始调试一把古琴,那是我那传说中无比丰厚的嫁妆之一,特地从苏国千里迢迢运过来,从我学习弹琴的第一天开始陪伴我,至今已历十二个春秋。

我轻轻一拨弄,立刻有铮铮的琴音响起来,余音许久才平息。就像是梅花花瓣飘零落入水中,漾起些微波纹痕迹。

我把手指按在琴弦上,想起在苏国时学习琴棋书画,修习时间最短的便是古琴,然而至今为止,我最擅长的却也是古琴。

我不如姐姐苏姿,没有她那样修长优美的手指。苏姿的手指十分好看,真正的美人如花素手如玉,弹琴时指法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便是在下棋,纤细白皙的手指拈着黑棋落子的那一刻,也一样的让人印象深刻。

而我的手指却要比苏姿短一截,由此天生造成我学琴比她困难一些;下棋虽然不算不好看,但也称不上好看;便是在跳舞,那些需要用手势比出各种细腻柔美的形状时,我也常常把双手藏在袖中草草了事。

这理所当然地造成了小时候老夫子教我弹琴的时候,我总是得过且过。然而,前年我有段时间自己同自己赌气,花了三个月不分昼夜地研习古琴。那些精妙指法复杂音律以及从古至今各种琴谱,在短短的时间里均被我从十分生疏弹到十分熟悉。如今手指再抚上琴弦,就像是水泽漫过山丘,自然得没有一丝犹豫。

我漫无目的乱弹了一气,等到最后一丝颤音收在空气中,身后的秦敛开了口:“你弹的这是什么?”

我转过身,很认真地道:“《苏氏绝弦》,很好听吧?”

秦敛挑眉道:“好听?我只觉得白白可惜了一把好琴。”

我愤愤道:“俗话说曲高和寡啊曲高和寡,必定是因为你不懂乐曲才听不出好听呢。”

秦敛嘴角噙了笑,跟在我身边坐下来:“那咱俩要不要比试比试?”

于是又搬出了一把琴。秦敛正襟巍然坐在我对面,修长手指拨了拨琴弦,平心静气看向我:“开始罢。”

琴声乍然响起的那一刻,我恍惚看到了那些我在苏国宫外宅院住着的旧时候。有年夏日的阳光分外刺眼,纳凉处的小石桌上两只紫砂茶杯,而几步之外的美人蕉开得正旺,美得炫目又嚣张,几乎就像是被日头烤焦了一般,艳丽晃着人眼。

我的咳疾在那一年大有起色,我的琴技在那一年大有提高,然而那一年中,我所能明晃晃记住的,似乎只有那一天。

等我慢腾腾回过神来的时候,音符已如素色月光一般流淌过整个宫殿,而秦敛的右手已经变换了十数种指法,他的手指在灵活轻巧地勾摇剔套,玄纹的袖袍,镂花的襟边,垂眼淡然。

等秦敛收了最后一个音节,我趴在桌几上无力道:“我认输。”

秦敛笑了一声,道:“你都还没好好比划,怎么能认输?”

我道:“你不就是想让我承认你琴艺比我高超么?这也没有什么难的,我承认就是了。”

秦敛道:“我可没有这么想。”

我道:“你内心深处肯定就是这样想的。”

秦敛又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他好像很好兴致,又道:“要不比比别的?”

我警惕道:“我才不和你比呢。”

秦敛尾音上扬“哦”了一声:“为什么?”

我看着他自古琴后面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如果输多了,我不高兴,今晚肯定睡不着觉;我要是赢了,你不高兴,今晚肯定也不会让我睡着觉。怎么算都是我亏,才不和你比试呢。”

他走过来,把我从椅子里捞出来,一边拎着我往床边走一边道:“其实有一样,你要是胜过我,我肯定不会不高兴。只可惜你太不争气,自己把机会放弃了。”

“是什么?”

他单手落下帷幔,帐顶上红色的芙蓉花顿时开了我满眼,秦敛捏了捏我的脸,慢条斯理道:“女红。”

“……”

苏启在南朝逗留了六天,每天都过得十分悠游平安。原本我担心的刺杀行动并没有开展。阿寂告诉我,父皇的飞鸽传书前一日已经抵达苏启手中,大体是责令他谈判完毕就立即回去。然而苏启明显没有太乖,星夜赶路于他这种懒散成性的人来说太困难,据说他看完信笺后便扔到了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把玩着那把他刚刚从兵器铺淘到的一把锐利匕首。

第七日苏启晃悠悠来到东宫,见我手中正捏着一枚绣花针,“啧”了一声,感慨道:“我们的二公主就是模仿什么像什么,这要是搁别人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恐怕还真的会以为你有多么懂得刺绣呢。”

我立刻作势要扎他,被他轻飘飘躲开,过了会儿又凑过来,仔细研究纹路,道:“这是绣给秦敛的?”

我清清喉咙,道:“反正不是绣给你的。”

“你就是真给我我也不要。”苏启反唇相讥,接过阿寂奉上的茶放到一边,捧起脚边一团小白球,托在手心摸了摸,道,“你学刺绣做什么?苏国皇室的女儿从来不学这东西。多没劲多伤眼的一项活计啊。”

见我不答话,又转而问道:“你这是打算绣什么?这是什么花样?好像是……鸭子凫水,芦苇荡漾?”

我又要扎他,苏启退了退,低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不是鸭子是鸳鸯,不是芦苇是芙蓉。你不就是想让我说这个?可你这绣的的确不像啊。”

我恶狠狠地说:“我只不过才扎了几针而已,你就能看出绣得像不像了?你可真是能干啊。”

苏启把小白猫抱在怀中,捏起茶盏喝茶,慢吞吞道:“就你的女红水平,还用我看吗?你告诉我,你现在不是该用直针么,怎么就用了盘针?”

“……”我抬头,诚恳地望着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道:“什么是直针?什么又是盘针?”

苏启一口茶几乎呛出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捣鼓刺绣?”

我有点儿恼羞成怒:“反正,反正这宫中有人知道啊,学学就会了。身为苏国储君,遇事这么大惊小怪,真是有失君子风范。”

苏启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朝了,你就不能跟我说些好听的?否则等日后我想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凶神恶煞的模样,你就觉得挺好了吗?”

我顿时停下来,抬头看向他:“……明天?”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耳朵里灌进苏启的声音,脑筋却无法跟上,只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我的事该办得都办得差不多了,父皇已经催促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话或者书信什么的?比如说给苏姿的……”苏启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声音一下子变得有点儿慌乱,“哎你别哭啊……”

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然后就见到苏启的帕子递过来,再然后又被我毫不犹豫地推开,最后他叹口气,撑着下巴瞧我:“这么舍不得我啊?想当初你嫁来南朝,可是半滴眼泪都没掉。”

我又抹抹眼睛,终于把脸上擦干净,抬眼道:“那有什么好哭的。父皇安排我同意,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啊。”

苏启很快捏了捏额角:“你情我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虽然我声称我掉眼泪只是在哀怨早上被秦敛强行灌下的肉糜粥太难喝,导致现在嘴巴里还残留一股难喝的味道,但苏启还是坚持认为我掉眼泪是我对兄长深厚情谊的真情流露,只是我面皮薄不肯承认罢了。然后他就表示了很大的感动,感动之余就承诺给我一年之内我肯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并且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按照以往惯例,苏启虽然平日里行为漫不经心,但他既然给出承诺,那就一定会兑现。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一次我得以见到他源于苏南两国关于边界的纠纷,那么等下一次我见到他,不知道又会是因为哪一类机会。

秦敛晚上回来,眼睛瞥到我手中的半拉刺绣时,我已经做好了和他辩论的准备。如果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含着似笑非笑的唇角说句诸如“真是可惜了一块好布料”之类的话,我必定会回敬一句“你不是也不会女红吗,不会女红的人就不能评论学习女红的人,你还不懂什么叫直针什么叫盘针呢吧”,可是秦敛这回的表现又出乎了我的预料,他那十分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笑道:“你就这么绣了一天?”

我说:“啊。”

秦敛道:“这是……鸳鸯?”

我说:“啊。”

秦敛道:“绣得不错。”

我说:“……啊?”

翌日,苏启返程。时临初冬,南朝都城降了薄薄的雾,我目送他在马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水杉林外,只留下清脆而渐灭的马蹄声,想起他临别前的话:“熙儿,你得记住,你不光是父皇的女儿,还是我亲妹妹。”

他说这话的时候难得肃穆,一双凤眼收起所有调侃,无视不远处神色淡淡的秦敛,握住我的手腕,神情一丝不苟。我想了想,道:“其实这没有什么区别吧?”

苏启笑了笑:“区别大了。我跟父皇可不一样。”

我说:“好吧,我记住了。那你告诉我,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向岐国正式宣战?”

“嗯?”苏启想想道,“应该是等我返回苏国以后罢。”

“你会亲自出征吗?”

“应该不会。”苏启抿唇笑笑,“秦敛应该也不会。”

我点点头,苏启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我给你留两个暗卫罢?”

我仰脸看他,目光直视,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害我。”

苏启瞟了眼秦敛,想了想之后总算勉强答应:“也罢。但是没事的时候不要让阿寂轻易离身。你自己珍重。”

苏启向北,我和秦敛自宫门向南回东宫。他的神色一直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如今这位南朝储君情绪愈发内敛,较之我初见他时,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几乎少了大半。

他在马车中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一块鸽蛋大小的翡翠圆玉,手指莹润修长,衬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雅无双。半晌之后我的目光从他的袖口移到他的脸上,小声道:“秦敛……”

他抬头看我,我清清喉咙,道:“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吧?”

他挑一挑眉:“何以见得?”

我道:“总感觉你最近表现比较不正常……”见他危险眯起眼,赶紧倒退一步审时改口,“不是那种不正常,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脑筋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比较怨恨?不过好像也不对呀,以你的行事手段,怎么会有东西敢挡你的路……”

秦敛瞅着我,又恢复成了似笑非笑模样:“是不是南朝风水好,我怎么觉得你比乍来的时候聪明多了?”

我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近墨者黑,只是近墨者黑罢了。”

秦敛又笑笑,把手中的翡翠揣进袖子里,说:“过来。”

我警惕地望着他:“我不过去。”

他很快眯了眯眼,清悠悠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清悠悠地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这马车中空间太小,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臂张开又合拢,到底还是把我卷进势力范围里去。伴着衣服簌簌的摩擦声音,我听到他的清越声音自我的头顶上方响起,再次口齿清晰地唤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慢悠悠道:“你们苏国皇族一脉,就是一个狐狸窝。”

我抬头去看他,不巧碰到了他的鼻子。他低下头,手指搭在我的手腕处,灵活得就像是爬山虎,顺着我的内肘蜿蜒而上。他的指腹在那里轻轻刮了刮,一阵酥麻颤过,如果不是他及时封住我的嘴唇,我差点就要叫出声。

我睁大眼看着他,看着他终于后退几分,颤声又虚弱地道:“你,你想怎样……”

秦敛说:“你猜我想怎样?”

“我怎么知道……”

他的手指又绕上去,捻着那一小寸肌肤,我在出声之前及时咬住嘴巴,恨恨地看着他,而他笑得特别心平气和:“我在严刑逼供。”

“……”

他说:“既然想知道什么时候跟岐国开战,怎么不来问我?”

“……”

他又说:“苏启还想留两个暗卫给你,他是把南朝当成什么了?”

“……”我张了张口,半晌喃喃道,“原来你有顺风耳……”

“错了。”秦敛悠悠道,“我是有千里眼。我会读口型。”

“……”

“所以,”他还是平心静气瞧着我,“你要不要说点儿什么呢?”

“……没有。”

“没有?”

“嗯。”我瞧着他,“一个字都没有。”

没想到他并不逼迫,倒是单手支颐慢声道:“那好罢。”

苏启返回苏国后,果然即刻调兵遣将攻打岐国。而确如他所言,他与秦敛也果然并未亲自出征,南朝派遣了赵佑仪的哥哥赵佑臣前去督阵,传闻岐国亡国的最后一日,冰冷北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而岐国国君站在城墙之上,义愤填膺地痛斥苏南两国贪得无厌。他从祖宗如何获得这块封地说起,一直说到秦敛和苏启为了利益抛弃信义,为了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此乃当世礼崩乐坏之前奏。听到最后赵佑臣都已经不耐烦,挥挥手说了两个字:“放箭。”

于是岐国国君就这样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之上。死状着实惨烈,甚至据说尸体还被两朝将士带着血迹的靴子数次踏过。

客观来讲,政治这个东西,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岐国国君在其位谋其政,而秦敛和苏启亦然。所以评价他们抛信弃义实在有些过火,虽然他们有时候做得的确太嚣张。

捷报传来时,秦敛正在卧床休息,面容平静,带着些微疲倦。这半年来圣上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体力不支连日卧床,秦敛近日以储君之位监国,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如今细细看去,眼底甚至还已有浅浅青色。而他的皮肤一向偏白,于是就愈发明显。

他难得能像今天一样睡个囫囵觉,此时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呼吸平稳,面色恬淡,温润如玉。

只是让人比较郁闷的是,秦敛最近日夜颠倒,这样安静的时候着实是太少,并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项恼人的新习惯,只要醒过来,伸手往床榻一摸没有摸到人,还没睁开眼魔音就已经传了出来,清清淡淡两个字却让我感觉自己被戴上了紧箍咒:“苏熙。”

我自认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仅仅是这样唤我也并没有什么。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边后就开始拿我当宫女使唤,帮他更衣帮他磨墨帮他捶肩更有甚者还要帮他读臣子们歌功颂德的谄媚奏折,并且一使唤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猫逗八哥的时间都给占没了,长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

一日我拒绝接过他递来的奏折,愤愤道:“为什么要让我念奏折!”

秦敛云淡风轻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给夫君分忧,难道不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么?”

“……”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临下看着他,表示愤怒,“可是作为英明的储君,遇到明显拍马屁的奏折你本应该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的!”

秦敛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为一个储君,却是一个昏庸的储君了?”

“……”我瞬间气短了。

秦敛瞟我一眼,又打蛇随棍上地道:“难道你哥哥苏启没有告诉过你,正经奏折看太多了,也是需要这种溜须拍马的人来调剂一下的?”

“……”我本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苏启才没这么做过呢”,但想想苏启平日里的行为,这句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改了口,“苏启才没让人念过奏折呢。”

秦敛把我的手心重新摊开,把奏折重新放上去,漫不经心道:“别转移我话里的重点。接着念。”

“……”

秦敛醒来后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伸直手臂由我套上给他衣袍,然后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道:“刚刚打了胜仗,你怎么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说;“胜仗不胜仗和我没有关系。你让我出宫走走,我肯定立刻精神了。”

他摸了摸我的鬓发,又笑道:“等你把那副刺绣绣好了,我就带你出宫走走。”

然而就在得胜捷迅传来的第二日,两个战胜国之间就起了内讧。岐国覆灭,国库被苏南两国将士一扫而空,中间或许有些分财不均,但并未出现大的纰漏;但两国将帅在争抢记载有岐国所有土地户籍山川的文书和典籍时出了分歧,苏国坚持先到先得,想把所有记录收归己有,而南朝显然不同意,于是当着明晃晃的太阳吵起了架,先是言语争执,又是群体械斗,到最后不知是谁竟点了把火,将岐国所有重要文书都付之一炬。

本就看不对眼的两个国家起争执,不论是多小的事都能窥成极大的事,更何况是焚烧文书典籍这样严重的事。然而我还是松了口气。我本来有些担心苏南两朝是否会有将领一个冲动,趁其不备偷袭对方,由此先引发伤亡再引发两国战争。然而事实证明我杞人忧天,之前签订的那个划界文约,看来两个国家都还想再遵守一段时间。

近日来圣上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以坏的时候居多。不过赵佑臣班师回朝的那一日,圣上的精神难得的十分好,不仅慰问嘉奖了出征诸将士,还剩下了额外精力用来赐宴赵家一家人。

秦敛这一日很早就出去,一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回来。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平常皇家赐宴,但挑灯时分,有关圣上给秦敛再次赐婚的小道消息像北风一样迅疾地刮进了东宫,让本来装模作样临帖的我愣了愣。

阿寂一贯不假虚言,既然她告诉我秦敛将要纳侧妃,那消息应该已经十拿九稳。

平日里,有关秦敛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很精彩,更何况是婚娶这样的大事。据说赐宴吃到一半,圣上被赵家不动声色的奉承话哄得很是高兴,高兴之余就愈发觉得赵家一家是忠门烈将,加上又听了如今最受荣宠的贵妃赵双宜的话,于是万金之手一挥,随口就许诺给了赵家一个奖励,问他们想要什么。

一时间大殿里一片寂静,没人料到圣上会如此嘉奖,每个人都盘算着这块天上凭空掉下的馅饼究竟该怎么接才合适,赵佑仪却率先站了起来,福了一个标准宫廷里,脸蛋染了一层晕红,脆生生地说道:“佑仪失仪,想恳请圣上给佑仪赐婚。”

然后她把目光转到秦敛身上,看一眼又迅速收回眼,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轻了不少,比刚才更软更糯:“佑仪从小的愿望就是嫁给秦哥哥,不在意名分高低。望圣上成全。”

这话一出,大殿里更加寂静了。

阿寂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愣了愣。真不知她哥哥是不是从边境给她带回来一颗豹子胆,这样不计后果的话她竟然也可以如斯大胆镇定地当着所有家人的面,当着全国最尊贵威严的天子的面讲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真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率直的贵族小姐。如果我当时在场,如果赵佑仪想嫁的人不是秦敛,那我大概都会忍不住给她鼓掌。

我听完良久没说话,阿寂瞧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轻声喊了句“公主”。

我“啊”了一声,回神,摆摆手:“我晓得了。我有点饿了,你去把芙蓉糕端上来吧。”

“公主,”阿寂没动,依旧颜色淡淡,“您不想知道秦敛是什么反应么?”

我说:“他还能怎么反应呢?如果换做是我,我也绝不会不同意的。我很饿了,你去找些糕点来吧。”

阿寂瞅着我,还是没动。

我把临帖推开,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道:“这是明摆着的。不论秦敛现在如何反应,赵佑仪终究都是要娶进门的。嗯……现在有传言说太子妃苏熙善使巫术,狐色惑人,使太子日渐决断优柔,在处理两国关系上也不复以前雷厉风行。这些我都知道的。反正不管我怎么做,反正我搁南朝大臣的口中肯定就是祸水一个。圣上如此英明,又自知大限将至,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啊。赵佑仪敢在大堂之上这么说,也许说不定就是有人暗中授意给她撑腰的,而她既然这么讲,圣上必定也是顺水推舟的。就算这舟真的被秦敛挡着一时推不动,但是他一人又怎能挡住众人之力?再者,秦敛如果不想做个未来的昏君,他自己也该知道应当找个侧妃娶娶的。”

阿寂上前一步,目带忧色:“公主……”

我摆摆手,敛正神色:“我饿了,去端糕点。不要让我再说第四遍。”

我早早就寝,但一直没睡着。烛火终于燃尽,灯芯“噼啪”一声,随即房间陷入黑暗。我自黑暗中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隔着帐子缝隙可以看到窗子上映出重重树影,地面泛着清冷月光,就像是蒙了层霜一样。而秦敛踏着月光走进来。

等他撩开帐幔,我已经闭上眼。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他挨着我躺下来,伴着清淡酒气。他的头发有一绺蹭过我的脖子,发梢似有若无拂过,就像是他灵巧的手指,那一瞬酥痒得让我差点叫出声,好歹算忍住,继续闭着眼装睡。

我的背后隔了很久也没有动静,秦敛的呼吸平稳,像是已经睡着。我不动声色往床里滚了滚,没想到很快他跟着也往里翻身。我又滚了滚,结果他离我较之刚才更近。最后我滚无可滚,而秦敛就在我身后,近得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

我一直维持着侧身姿势,最后整个人都僵硬。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无奈空间太狭小,一不小心就翻滚进身后的某个怀抱中。

随后整个人都被锁住,伴着一声轻笑:“继续装?”

“你好大的酒气。”我索性睁开眼,连狡辩都省了,“不洗漱就要睡觉,小白都比你懂卫生。”

小白就是那只小白猫。苏启来南朝以后得知它还没有名字,就让我取一个。我说叫小白,他说叫小雪,我鄙视说小雪俗不可耐,他回嘴说小白不解风情。争吵不休之后的解决办法就是苏启说要让小猫自己决定才公平。于是阿寂奉命把小猫抱到我俩中间,我叫一声小白,他喊一声小雪,小猫四脚着地看看他再看看我,然后朝我软绵绵地喵了一声跑过来舔我的手指头。再然后苏启辩解说这是因为它和我比较熟于是不公平,最后我俩按照最古老的办法剪刀石头布,结果还是我赢。于是最终还是叫小白。

秦敛“嗯”了一声,唇瓣含住我的耳垂,抿了抿,在我惊叫出声之前又放开,笑道:“生气了?”

我说:“你哪里看到我生气了?”

秦敛抓了抓我的腰,我一闪躲,一下子撞到墙壁上。他反倒笑起来:“僵得像根木头一样。”

我咬咬牙,闭着眼努力睡觉。

他低低地笑,声音低沉悦耳,手指绕到我的下巴处,微弱的月光下,我勉强可以看到他袖口银丝的滚边,舒展摇曳如自在的菟丝草。

我等待他说话,没想到他竟没有再开口。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便停止了动手动脚,然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等秦敛出了东宫,我也拽上阿寂不着痕迹地溜出了宫。阿寂头一次看到我逾矩没有反对,反而是默许得十分爽快。听到我说要出宫,二话不说就准备了银两协助我出了宫。

出宫太顺利,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秦敛从中有意放水。但是出了宫也没有地方好去。我领着阿寂去了上一回秦敛带我听儒生舌战的那个茶馆,那里依旧人声鼎沸客人满堂,依旧是毫无遮拦地品评时政。并且我发现这里的消息竟比我想象的还要灵通,前一日赵佑仪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意图强嫁秦敛的事情他们也已知晓。

我和阿寂捡了旮旯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听到不远处一人道:“听闻近来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奉旨监国。赵家本就位高权重,如今若是二小姐再嫁给了太子,那赵家可谓权倾一时,无出其右了。并且据说太子殿下和赵家二千金本就两情相悦,到时候赵家小姐再吹吹枕边风,赵家未来当真前途无量啊。”

“两情相悦?”另一人嗤了一声,“你打哪儿听来的两情相悦?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赵家的枕边风哪能有太子妃厉害?”

听到了有关我的事,我稍稍坐直了身体,那人正好瞟过我,我下意识缩了缩,但显然我是高估了自己,人家的目光没在我身上多作一刻停留,看到已经吊足了众人胃口,就又懒洋洋地接着道:“太子殿下自大婚以来,为美色所惑,已经做了不少糊涂事。前几日苏国储君来南朝,有人建议将其直接扣押,再略微挑拨一下苏国藩镇关系,现今的苏国国君又垂垂老矣,如此造成内乱的话,至少能让苏国国力衰弱一半。这建议圣上也是默许了的,但偏偏太子殿下据理力争,固执地不肯采纳。不但不采纳,还拱手让出前岐国的一座城池给苏启,让苏国白白捡了大便宜,让人极是扼腕不已。”

很快有人附和:“这个我也略有耳闻。据说太子妃是苏国第一美人,生得出水芙蓉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一颦一笑都光艳动人,太子殿下在初见她的当天就陷了进去,婚后更是对太子妃宠爱无比,事事迁就,赏赐不断,出兵打仗都没忘记宫中佳人,不仅日日飞鸽传书,还特地从前穆国带回了极品夜光绸送给太子妃。”

阿寂听得颇不动声色,我咽到喉咙的茶水则差一点就要呛出来。直觉很想冲上去问问他确定他在说的是秦敛吗,为什么我听着一点也不像呢,反而更像是历史上那个烽火戏诸侯的著名昏君呢。

紧接着便有人义愤填膺地高声道:“早就知道苏国不会安什么好心!送了这么一个狐狸精来,意图昭然若揭!太子妃在一日,我朝便不太平一日!太子殿下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的话,我大南朝未来情何以堪啊!”

这话很快赢得了众人慷慨激昂的附议,人人脸上都现出一种忧国忧民的神态出来,就好像真的见到了南朝末日一样。

我默默地潜伏在角落,跟阿寂一起一声不吭。听着别人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以及同自己有关的事,这种感觉还真的是……复杂得太难描述了。总算亲身体会到了谣言的伟大。以前只是在纸书上读过所谓的红颜祸水,回眸以倾城,一笑以覆国,低眉浅笑间就足以颠覆一国的兴与灭。当时怀着梦幻想着那得是一个多么美的女子,才能有这般以柔克刚的无伦力量。现在结合自己,终于有些回过味来,敢情美不美并不是最主要,只要不小心搀和进所谓的民族国家矛盾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是成为所谓敌人口中狐媚惑主的祸水,就要成为所谓国人口中通敌卖国的叛徒。

我故作沉着淡定地坐在位子里听着他们整个下午都在对当今南朝太子妃口诛笔伐,一直听到夕阳西下。旁边一位青年忽然转过头来,捅了捅我的胳膊,笑得斯文:“这么热闹的场合,两位小兄台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嗓门不小,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到我的身上。我回头看看阿寂,后者立即会意,粗着嗓子道:“我家公子最近声带受损,不便开口。慕名前来,听听就好。”

那人瞅了一眼我俩面前的瓜子皮,笑得颇清淡:“声带受损还能吃这么多瓜子?”

我:“……”

阿寂:“……”

晚上我没有提回宫的事,阿寂也没有提及。我俩在客栈的客房里等了半天,也没有官兵搜人的迹象,最后松了口气,洗漱就寝。

阿寂替我掖好被角,看我还在睁着眼,道:“公主殿下睡不着么?”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下,指尖抓紧被子,在心中思量半晌,最后闭上眼,还是一鼓作气脱口而出道:“昨天在宴会上秦敛究竟是怎么反应的?”

我连贯说出来没有停顿,说完自己都在鄙视自己。昨天阿寂主动提的时候我非不听,不听就不听,现在还要巴巴地特地问。阿寂却是清冷着眉眼,像是对我的问话早就预料到,声音古井无波,不紧不慢道:“圣上金口玉言,谕旨无可更改。太子殿下以赵佑仪年纪尚幼为由向圣上请求婚期延期,但圣上没有答应。宴会过后殿下似乎又去面见了圣上,但直到今天早晨赐婚的旨意也没有任何更改。”

我看着她,半晌之后“哦”了一声,张了张口没出声,阿寂看看我,面无表情顺利流畅地把我心中想问又不想问的问题的答案说了出来:“在圣上的旨意里,殿下迎娶赵佑仪是在一个月之后。”

心思被人猜出来,我心中很有撞墙的冲动。但真实的反应却是眼皮跳了一下,把自己在被子里裹得更紧,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和春节一起过么?好日子。”

第二日我和阿寂又去了那个茶馆,这些读书人士又有了新话题,只不过是关于水患汛期,我不感兴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却没想到在对面的布店里见到了赵佑仪。

我估摸着我虽和阿寂一起着男装,但很容易就能被人认出不是正常男子。一般人看到我这般身高相貌的第一眼,肯定会认为我是戏楼伶人,要不就是宫中侍官;而假如那人像秦敛那般阴险狡诈,大概就已能想到我只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不过着了男装仍有好处,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家头一印象还是会认为你是男子,只不过是个从事着不寻常职业的男子。鄙夷一下也就擦肩而过,不会再看第二眼。不像之前着了女装的时候,穿着普通衣服仍旧被人不住打量,那眼神让我觉得好像我就是一棵开了牡丹花的苞谷一样。

并且现在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赵佑仪也没有认出我。又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在专心挑选布匹,无暇顾及旁边任何人,自然也就包括我。

挑选完一大堆红艳布料,她扬长而去。依然是昂首挺胸的贵族小姐模样,眉睫上沾染喜色,显然昨天的事还在让她兴奋不已。

阿寂皱皱眉,清清冷冷地道:“真傲慢。”

我回头瞅她一眼。她很快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三天我还是拖着阿寂去了茶馆。今日又有新话题,说是赵佑仪荡秋千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哭闹不休一直到秦敛赶到赵府。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此一来,想要让婚礼无缺就不再可能。只能在婚期延期和单腿拜堂选一样。据说赵佑仪本来想按期举行单腿拜堂,被姐姐赵佑娥狠狠批评缺少矜持,呐呐之下只好通知礼部婚期延期到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之后就到了乍暖还寒的春分时候。按照现在的状况发展,不知届时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茶馆中每天都有新鲜事。第六日提到苏启前些天似乎有了大婚的意向,于是目前苏国皇亲贵胄里凡是有个待嫁女儿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安排各种不经意的巧合偶遇。苏启从早到晚都可以遇到环肥燕瘦且投怀送抱的各色美人,最后他烦不胜烦,索性闭门谢客。但饶是这样,还是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钻进了他的寝宫,等他晚宴微醉归来,就看到有一个波光潋滟的美人堪堪躺在了他的床上,并且捂住樱桃小口,倒打一耙地高声喊“救命”。

我听罢笑得前仰后合。苏启曾经跟我抱怨苏国的美人都是母老虎,还是吃人不剩骨头的那一种。现在看来与之前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九天轮到了和我出宫有关的消息。传闻中我的形象更加坏,不仅美色害人,还是妒忌成性。一听说秦敛要纳侧妃,第二天便赌气离宫出走。而且出走之前还和秦敛大吵一架,秦敛气极之下任我在宫外飘荡,不管不问也不接我回宫。

传言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细节描述令人浮想联翩,让我不禁感慨这真是剧作家们的一块风水宝地。那些话本哪有这些文人书生们讲得引人入胜。

十天过去,我仍旧没有回宫,而秦敛也没有派人寻我。第十一日入夜,我尚未就寝,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推门去看,发现客栈一楼大堂已经聚满了严阵以待的官兵。

我扶住楼梯扶手,看着底下的人乌拉拉跪了一地。而秦敛一袭黑衣,背手站在大堂中央,姿态带着我极少见过的清峻冷淡。

然后他像是有所感觉,微微转身抬起眼睛,一下子就极精准地盯住了我。

灯火通明之下,他的眼眸深邃难摹,面容轮廓棱角分明。即便现在地势我高他低,我却依旧还是觉得他在居高临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我连稍微的拖延都觉得是在犯罪,一边腹诽一边不敢怠慢地下楼,走近他身畔时被他抓住了手腕,他背着烛火,用一种清淡又难辨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我一番,最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微微动了动唇角,吐出两个字:“回宫。”

从我今天见到秦敛第一个时刻起,到我们回宫途中,他的表情一直不太好看。宽阔的马车中我俩并排而坐,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相距一尺远。而秦敛自拖了我进马车后就一直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有微弱的光线描摹过他的侧脸,映出他微锁的眉心,挺直的鼻梁,以及凉薄的嘴唇。

不得不说,侧颜当真端得无双的好风致。

我和苏姿以前闲着无聊研究各国皇室八卦那会儿,曾经总结过有史以来英俊又英明的君主,而苏国和南朝榜上有名。随后我俩又偷偷总结这些英俊又英明的君主的情史,发现了许多好玩的事情。

这么多任君王,倒是没有发现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反而个个都是走的极端,不是风流倜傥就是情根深种。而不论从正史还是野史看,我们苏国显然都属于前者。从开国到现在历任五位帝王,个个都是倜傥人物,从宫中倜傥到宫外,又从宫外倜傥到国外,闹出来的所谓的才子佳话数不胜数,只是子息却是一直不旺,到了苏启这一代就只剩他一个男儿长大。

而南朝正好相反。从开国到现在,除去当今的这位以外个个都是痴情种,并且痴情的程度还逐渐加深,到了当今圣上这一任戛然而止。历代帝王做过的痴情事也数不胜数,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同大臣拈酸吃醋;为了宠姬一场风寒从战火冲天的前线一路星夜加急赶回来;为了美人的一句无心话兴一个家族,或者亡一个国家。

我那时候总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南朝皇室该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皇室。自古美色如祸水,而南朝的祸水自开国以来光明日大地流了将近三百年,竟也没有早就出一个昏君,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讨论这话题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谁也不曾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嫁给秦敛,谁也不曾想到我或许就有机会变成南朝的一锅祸水,而苏姿美眸微垂,语气淡淡地说:“也不知谁会嫁给他。”

这个“他”指代秦敛。我和苏姿那时候已经把他的生平事迹研究得十分深刻,熟悉得就好像秦敛真的和我们熟识一样。而我当时拍拍苏姿的手背,试图安慰她:“其实也不一定啊。既然当今这位君主不痴情,那他的儿子或许就已经把南朝历代帝王痴情的传统给废掉了,所以说嫁给他也没什么好的啊。”

当时苏启也在场,难得他能同意我的话,指了指团扇背面秦敛的画像,很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一定没见过南朝以前那些帝王的画像。我见过,嘴唇都厚的很。只是从这一任君主才开始变化,你再看看这个秦敛,嘴唇薄得就跟两张饺子皮一样,自古薄唇多薄情,这一定是个无情之人。”

我当时望着苏启,决定实事求是:“哥哥,其实你的嘴唇也挺像两张饺子皮的。”

苏启脸皮厚得很,云淡风轻地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是“哦”了一声,平静道:“你的嘴唇倒是不像饺子皮,圆滚滚的就像是碾饺子皮的擀面杖。”

“……”

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一直都在盯着秦敛的嘴唇看,他一直合着眼,无动于衷,仿佛真的睡着了。我静悄悄凑过去一点,眯起眼,手指隔空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从发顶的玉冠,到颈间的衣领,秦敛的容貌精致而不阴柔,当真当得起南朝团扇扇面上的第一头牌。

我描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正打算退回原位去看窗外,手却被他握住。

如今的南朝已到了寒冷的冬天,秦敛的手还是很温暖,甚至连拇指上的那只幽绿的玉扳指都是暖的。我抬头看他,秦敛正一脸似笑非笑。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在宫外玩得好不好?”

我往后退了退:“比,比较好。”

秦敛道:“十一天不回宫……”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纠正:“十天半。我是早上离宫,现在才晚上,所以第十一天还没过完,只能算半天。”

秦敛凉飕飕地瞟我一眼,仍是说道:“十一天不回宫你还有理了?我几时说过你可以在外面待这么久了?”

我小声反驳:“可是,你也没说过不能呆这么久啊……”

“我确实没说过。”秦敛语锋一转,冷笑一声:“所以合着你离宫不归倒还是我的错了?”

“……”

秦敛又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摊开掌心,白色的丝绸面料立即舒展开,中间露出一枚铜钱大小的醒目红色。

见到这个东西的第一刻,我就开始不动声色往后缩。

秦敛说:“这是你绣的鸳鸯罢?”

我干笑了一声,猛地发力,想从他手中抢过来,结果还是被他轻飘飘躲开。

秦敛瞥我一眼,继续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绣完了以后才能出宫?”

我又干笑了一声,点点头,双手开始撑着座位往后退。

秦敛身体前倾,似笑非笑道:“所以,苏国的鸳鸯只有一个脑袋就算是完整的了?还只有鸟嘴没有眼睛,你以为鸳鸯和你一样,只知道吃不知道看就能活着是不是?”

我的身后已挨到了马车一角,退无可退。而秦敛堵在我面前,我试着推了推他,可他一动不动。

他一脸嘲弄,我看着他,最后索性闭上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脖子一梗,大声地道:“反正我就是出宫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秦敛哼笑一声:“怎么,想造反?”

我紧紧闭着眼,昂着下巴,过了一会儿四周变得寂静无声,我睁开半只眼,还没看清面前事物,一个重重的弹指就落到了我的额头上。

秦敛一点手劲也没省,我顿时痛得东倒西歪,眼泪都差点不留神蹦出来。结果他又施施然退回去,施施然坐端正,抚弄着袖口镶着的那一圈狐狸皮毛,慢悠悠道:“在外面这么多天,都做什么了?”

我捂着额头没有好声气:“什么都没做。净听茶馆里那些酸书生讲故事了。”

秦敛挑挑眉,问:“都听到什么好故事了?讲来听听。”

我想了想道:“那些人把南朝当今太子妃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美人,并且还是开天辟地第一祸水。祸国殃民,就没干过好事。”

秦敛眉目不动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平道:“我以前在苏国的时候风评明明很好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和姐姐,但总归也没什么坏评呀。谁想到来了南朝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仇视我,明明我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可他们那些话说得严重得就好像我真的是现世妲己一样。”

秦敛轻笑一声没说话。懒散地靠着身后软垫子,过了一会儿才弯了弯唇角,懒懒道:“你如果是妲己,那谁是纣王?”

秦敛拖着我出客栈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为什么要来接我回宫。这回出宫同上一次不同,按照我了解到他的个性,以及他惯常用的教训人的手段,他本该直接任我在外面自生自灭,最好是被小偷偷光了财物,落魄潦倒无处可归之下再冷眼旁观我乖乖回宫。如今这样亲自接我回宫,实在不该是他平日里做出来的事。

而等我回了宫,我才终于了解了原因。宫中已经传言纷纷。当今圣上连续两天昏迷不醒,晏驾之日或许就在这两天了。

秦敛把我押回东宫,自己却连门槛都没踏进就去了他的父皇那边,并且自此两天内都没有回东宫。第三天的清晨我还在睡觉,阿寂推醒了我,低声说道:“圣上薨了。”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无多少惊讶。待我们赶到时,身披孝服的人们跪了一地,哭声震天。赵佑娥率先看到我,和她的夫君大皇子秦旭一起向我致意。随后久未谋面的已婚丈夫秦楚也看到了我,很快眼前一亮,立即往我身后找阿寂。

看来他既娶了王妃,对阿寂还是不死心。我瞅他一眼,低声提醒他现在的场面状况:“三皇子殿下。”

“嗯。”秦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还是在找阿寂的身影,可惜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回过头来闷闷地看着我,低声问道,“太子妃殿下,听说前两天你身体不适,这两天可是转好了?怎么不带侍女一个人就过来了?”

我身后明明站着两个小丫头的。我看他一眼,心中无语。况且这次不知道又是谁的传言,我明明身体健康得很,胃口好又不咳嗽。秦楚身边的三皇子妃明显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但仍旧是忍住。回过头去看丹陛之上。

我也顺着她的眼神往上瞧了,看到了不远处的秦敛。背着手长身玉立,面色肃然,有种我不熟悉的气场在从内而外地散发。我低下头,小声对秦楚道:“小毛病而已,已经不碍事了。多谢殿下挂心。”

秦楚见我不搭茬,悻悻作罢。过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扭过头低声对我道:“太子妃殿下,我很想念阿寂姑娘。”

我正色提醒道:“殿下,先皇驾崩了。”

“啊,是了。”秦楚作恍然大悟状,道,“所以四弟登基,我现在是否该唤你一声皇后了呢?”

“……”我和他的思维方式不在一个物种上,只好默默闭嘴。

先王驾崩,人人忙碌。而其中最忙碌的大抵要算是秦敛。接下来一直到他登基前的十几天,我见到他的次数不超过两回。

先皇大行之后两天,宫中传出传闻。据说先皇那一日回光返照,稍稍清醒之时召秦敛单独觐见。秦敛进去后,过了片刻竟然隐隐传出了争执声。这对一向和睦的父子俩不知为何争吵起来,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以先皇摔碎了药碗而重新归入寂静。

侍官们赶紧进去收拾,见到秦敛跪在床边,微微垂头,辨不出神色。而先皇倚靠在床头,挥挥手疲惫地道:“我管不住你了。我当初就不应当同意你们两人的婚事。你好自为之罢。”

先皇给储君允诺的婚事,除了赵佑仪和秦敛,就只剩下我和秦敛这一桩。而据今情势判断,明显先皇后悔的是我和秦敛这一桩。

这故事由阿寂转述,我听完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好。我抱着小白,低头一下一下摸着它的皮毛,阿寂看着我,慢慢考虑着说出来:“公主,我们要不要……”

我猛地揪紧了小白的脖子,它立刻拿爪子挠我表示抗议。我把它放回地上,拍拍身上的几根白毛,轻声说:“不。”

我们即将搬离东宫,阿寂忙着收拾整理,余下我一人无所事事地逗猫哄鸟喂金鱼。我把小白放到鱼缸旁边,看它眼带好奇地试图去抓水里的鱼,又怯于流动的水,于是白色的爪子碰一碰又赶紧缩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竟也没觉得腻。

小白这架势让我想起了自己和秦敛平日的相处。我平时受他压迫惯了,也曾想过奋起,不撩拨一下我就不甘心,但偏偏我有胆量撩拨没胆量承担后果,于是就遭到了无耻之人更深重的压迫。如此恶性循环,而诡异的是我在每个下一次竟也都没有长记性。

登基的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秦敛。他踏入东宫的时候挟着一股外头的寒气,端庄严肃的衣服把他那张无表情的脸衬得更是面如冷玉。他站在那里看我一眼,我立即很上道地上前帮他更衣。

“还是这里暖和。”他叹了一声,仰起脖子让我解开扣子,随后拿冰凉的手指勾了勾我的下巴,“明天就要搬去新的宫殿,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差不多……”我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脆响。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桌子上的鱼缸不翼而飞,桌脚处倒是散落了一地碎片,水沿着缝隙蜿蜒开,一条金鱼正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挣扎,另一条金鱼则正在猫的嘴里奄奄一息地拼命蹦跶。

小白叼着鱼身,看我的眼神颇骄傲。想想也是,它对这两条鱼已经虎视眈眈了许多天,在这一晚孤注一掷一击得手,也难能不骄傲。

我放下秦敛衣领处尚未解开的扣子,正要过去解救,被秦敛一把捞住腰:“碎片扎破了手怎么办?”说罢唤来先前被他打发到门外的两名侍女来收拾。

两名侍女合身扑过去,小白身姿轻盈地想跑掉,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尾巴。当下捏住猫下巴就要撬开它的牙关,被挑战了原则问题的小白显然相当不悦,尖利的爪子不客气地一抓,侍女的手背顿时现出一条长长的红道子。

两人一猫在那里僵持,秦敛倒是没所谓,一边自己解扣子一边悠悠开口:“那条鱼估计也活不了了,随它去吧。”

他讲得这么大方,我却十分心疼:“那条鱼比剩下那条好看多了……”

秦敛极鄙视地看着我:“你故意把鱼放猫跟前,现在又想着假慈悲?”

我张张口:“……”

我还在琢磨着他话里是否有话,他已经头也不回往屏风后面走,漫不经心又飘过来一句话:“明天让人再去给你弄两只来。”

当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大口喘息着醒过来,觉得胸口千斤重。微微侧了眼,才发现是秦敛的手臂横过了我的心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稍稍动了动,发现想要把秦敛的手臂甩下去十分困难。只好捏住他的衣袖往下拖,没想到这一拖顺便也惊醒了秦敛,有个沉沉的声音在黑暗中蓦地出声,语速平稳,声调平常,嗓音不带丝毫睡意:“你在干什么?”

这声音给我的惊吓程度跟刚刚梦里那一双夺人心魄的猫眼有的一拼。我倒吸一口气,被秦敛及时捂住嘴,想要发出的尖叫声被他全数憋在了喉咙口。

我呜呜地挣扎,他终于放开我。我拍着惊魂甫定的胸口,看着他睁着的眼睛恼怒道:“半夜说话也不给人心理准备的!”

秦敛换了个姿势,把我往怀中一揽,重新闭上眼,声音又渐渐低下去:“谁让你不老实。好了睡觉,我很困了。”

次日登基大典,再过两日即将是册封典礼。在此之前阿寂曾说我被册封为皇后是天经地义,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经地义。结果事实果然印证我的理论正确,大臣们果然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开始反对我被册封为皇后。

朝堂之上几乎是一边倒的趋势,搜刮了长达十数条的理由阻止秦敛册封,甚至不惜直接指出我身为苏国公主,又一副祸国殃民之貌,嫁来南朝必定心存谋逆之心,以一个异族女子做皇后,难安天下人心。况新帝登基,册封之礼也不必急在一时。

据说当时言论激烈,臣子们义愤激昂的高声话语几乎要掀翻大殿的天花板。而秦敛一直一言不发,单手支颐,眼睛隐在十二毓的帝冕后头,神色难明,越发的高深莫测。

先皇驾崩,按南朝旧制新帝需至少守孝三月。

在反对立后的臣子中,赵佑仪的兄长赵佑臣声音最为激烈。赵家近两年风头日盛,在朝堂之上成一家之言,而拥护者甚众。虽然赵佑臣口口声声劝谏新帝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然而鉴于他那一向溺爱的妹妹三月之后就要嫁给秦敛,所以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私心。

一次短暂的早朝,双方依旧各执己见,只好暂时不了了之。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秦敛坚持得莫名,无法理解他为何要坚持立一个苏国的公主为皇后。若是他先前能咨询一下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的意见,那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并不十分在意那个名分。虽然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虚假,然而这确实是我的实话。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这件事若是搁在苏国,换成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苏启,或者是我的父皇来考量,他们大概连敷衍都懒怠,必定第一时间的第一想法便是以国家大局为要义,朝臣之言为重点,顺水推舟地给宠姬说几句巧妙安抚的话,赏赐几件贵重罕见的珠宝,或者至多建造一座新的宫殿,这件事就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

然而秦敛的心思一向是海底针,我揣摩不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种勉强的解释。他一向都喜欢准备能够周全一些,再周全一些,直至精确计算到纤毫,事无巨细地都考虑到。

所以,就算是做戏,那也要做到有始有终。暂时障眼出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形象,以治国无方之名,行暗度陈仓之实。待到春花烂漫时,既闻苏国哭,也闻南朝笑。

虽然尚未册封,但我已经被安置在了只有皇后得以入住的永安殿。秦敛不经通报悄无声息迈进宫殿门槛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寂一起百无聊赖地喂金鱼。我趴在桌子上,看着鱼缸里摇头摆尾的金鱼忧心忡忡地道:“阿寂,我这鱼食是不是喂得有点儿多了……”

阿寂温吞地说:“那您就别喂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小半月没有喂了呀,我怕它们还没吃饱……”

“……”阿寂很忍耐地说,“那您就再喂一些吧。”

“可是我又怕它们会撑到呀。”

阿寂:“……”

直到身后有人清咳一声,我俩才回过神来。寝殿中的侍女已经一个都不剩,而秦敛的食指轻轻敲点着桌角,眸子漫漫瞟过我,一声不吭。

阿寂依我的眼色已经退下,我默默走到秦敛跟前,看看外面挂在树梢的月亮,再仰脸看看他。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往秦敛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句诸如“你在做什么”的开头语,如今他跟猫一样地没声没息走进来,还带着淡淡的表情一言不发,让我一时头脑停滞,都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秦敛看着倒是挺气定神闲。气定神闲地拣起我随手涂抹扔在桌上的水墨画瞧了瞧,又扔掉,然后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寝殿四周,最后转身在床边坐下,继续气定神闲地瞧着我不说话。

“……”

如此一来,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也走过去,默默地绕过他爬上床,看着灯火被熄灭,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在黑暗中舒展双臂,两人结结实实地贴在一起。

过了许久,四周万籁俱静。我眯着眼睛,努力地在黑暗中瞧着秦敛的脸颊,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雕刻般行云流水的下颌。真的是好看又耐看的一张脸。

其实假如回顾一下初初大婚磨合时的往事,再忽略一下存在诸多变数的未来,我和秦敛的相处如今算是越来越和睦。

秦敛作为储君时,出色的作为自不必说;而他作为一个夫君,大抵也算是不错的,最起码,比我嫁来南朝前想象的日子要好得多。

我常常在猜测,那些被和亲的公主们,在远嫁的时候,在被夫君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究竟是抱着何种的心态;而那些身负国家重任被送出去的绝色美人们,在向着他国国君盈盈跪拜的那一刻,又该是抱着何种的心态。

我想,在这其中,我虽不算是幸运的,却也应该不算是最不幸的。

有时我也会不无自暴自弃地想,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而我可以在其中永不醒来。

可是它终究不是梦。而有时我也会不无自私地想,名留青史和遗臭万年都是身死形灭之后的事,而那些其实与我的自身并无什么真正关联,所以我为何不索性顺从心愿,什么都不在乎,好好享受现在。可是再转念一想,就算我一厢情愿地愿意沉醉其中,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我假如真的这样自私,大概永远都不得心安。

秦敛呼吸平稳,我瞅他瞅了有一会儿,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指腹很轻地刷过他的嘴唇。

有和其他地方的皮肤不同的很好的触感。

他没有反应。身形的线条在昏暗中一动不动。

我胆子大了一点儿,然后凑过去一点,再凑过去一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支起半个身子探过去,撑住枕头,微微歪头,静悄悄地把嘴唇印上去。

我亲了一下,秦敛还是没有反应。而嘴唇相贴较之刚才手指接收的感觉更加良好,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亲了一下。

但这回力道没有把握正确,我的牙齿差一点就磕到他的。而秦敛睡眠一向轻浅,我惊得赶紧跌回床上装死,摒神静气过了好一会儿,没想到他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我又慢慢凑过去试图进行第三次……

这回终于没了好运气。秦敛在黑暗中倏然一睁眼,我吓得差点叫出声。他及时捂住我的嘴巴:“别叫。”

片刻后我把他已经游移到脖颈的手拿开,正打算枕住枕头重新睡下,被他伸手一捞,我一下子就趴到了他身上,再定住神的时候两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后背上还压着他沉甸甸的双手。

“你睡不着?”

我镇定道:“我就要睡了……”

“你刚才在干什么?”

“准,准备睡觉啊……”

秦敛“唔”了一声,慢慢道:“刚才好像有人亲我来着……”

我继续镇定道:“你必定是做梦了。”

秦敛笑了一声,手从我的后背一路滑到我的侧脸,摸了摸,然后笑意更深,连语气里都带着调笑:“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

这人根本没法蒙。

记得以前在苏国的时候,苏启捏着扇柄曾经对我说:“苏熙,身为关爱你的兄长,我真诚地建议你,照你这种脑子,你以后要是找夫君,找个一般聪明的就好。太聪明的我都替你觉得前途未卜。你说你要是跟他过招,除了吃瘪丢咱们皇家的脸面,还能有什么?”

我:“……”

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可如今嫁给秦敛,我便深以为然了。

我在黑暗中无比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滚下去,翻身正对墙壁。秦敛从身后靠过来,搂住我的腰,在我的耳畔微微一笑:“你睡不着罢?”

我使劲闭着眼,试图无视身体渐起的感应,咬紧牙关道:“不,我睡着了。”

他嗤笑一声,手指像是五齿梳子一般梳理着我的头发,他梳理得又慢又轻,让我几乎真的就要睡着,没想到突然有两片温软的东西印在了我的后颈上,带着力道与酥麻,让我倏地睁开眼,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连话也是喃喃出来:“你……”

声音低得像是蚊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秦敛也真的忽略不计,从后颈亲到后背,又在耳垂处轻轻地碰,两只手也没有闲着,招招都是精准的力道和位置,我就像是喝醉酒一般醺醺然,又想是被高人制了穴道一般浑身不停控制,就算拼命咬住舌头也没能招架住,最后还是从唇角溢出一声微弱的哼哼。

我本以为今夜又得折腾一番,然而又在一丝清醒中意识到如今还在新君守孝期内,正打算说点什么以体现我的端庄贤淑重大体识大局,没想到他却突然又收回了手。

我忍不住扭头回看他,没想到他呼吸平稳自然,就像是刚刚那双肆虐的手根本不属于他一样。他又重新把两个人裹进了被子里,然后在被子里拍了拍我的手臂,分外温和地道:“睡罢。”

“……”

第二日醒得早了些,听到外面的声响才知道前一夜下了厚厚的雪。

等我慢腾腾洗漱完毕,永安殿内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完毕,露出一块块铺就的青色方砖。我和阿寂对视一眼,她很快心领神会地捧了一个手炉过来,然后我们两人去了不远处尚未来得及打扫的西花苑。

在苏国时,鉴于每年冬天我都只能卧床咳嗽,特别是下雪那几日,按照太医院内各位老头子的理论我就尤其更加不能够迈出寝殿半步,所以导致我对雪这个可见而不可摸的东西一直都望眼欲穿。

很小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有一次无视太医的千叮万嘱,趁着宫女一时不备偷跑出去,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以及雪花滴在手指尖的六角形状都让我觉得分外新鲜,于是一个人躲在御花园偏僻处偷玩了一个时辰。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个时辰竟牵引出了我以后的几十个时辰都高烧不退人事不知,等我两日后真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问了阿寂才知道太医们几乎是扎了我一身的针灸才把我的半条小命从鬼门关处拽回来。

而据阿寂描述,鉴于我当时惨不忍睹的状况,无论是身形头脑和脾气都已初具储君规模的十一岁苏启极罕见地雷霆大怒,差点就迁怒到把整个宫殿的宫女都捅成人肉串烧串到他那把绝世好剑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放肆。所以十几年以来雪对于我来说,甚至比从西域进贡来的香料还要奢侈。

在阿寂的指导下我刚在掌心团出一个雪球,就听到不远处沉闷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是秦敛下了早朝。

以前我一直觉得苏国的朝会时间很不人道,早到冬天时甚至直到下朝太阳都还没来得及探出来,官员还要回家再睡个回笼觉才能各自去当差,如此倒腾又是何必。然而我来了南朝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朝会甚至比苏国还要更早半个时辰,早到假如秦敛前半夜逗弄我逗弄得久了些,那后半夜我才刚睡着他就已经需要掀开被子起床。

以前他的动作很轻,基本打扰不到我的好眠;然而这几日秦敛的行为比较不正常,不正常的表现之一就是他变得很喜欢在每天下朝后我睡得最迷糊的时候把冰凉的手塞进我的脖颈里,然后再操着手笑如春风地看着我惊叫一声坐起来。那副笑容真是没有半点做错事的自觉,如此扰人清梦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除了苏启再没见过别人厚脸皮到这样。

我在阿寂的指导下团出一个巴掌大的雪球,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她脖子里一塞,接着又迅速后退。阿寂愣了愣,然后顺手捏出一个雪饼,朝我掷过来。

我再扔,她再投。如此玩了一会儿后两人都呵出大团白气,眼瞅着阿寂的雪球再次直冲面门飞过来,我眼疾手快地往后退,结果没有料到脚跟会绊住一根树杈,我一个不稳,理所当然地开始往雪地里歪。

这期间我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惊呼声。

然而我终究没有磕到地面上。一双手及时捞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从离地面一尺的地方拽了起来。

然后我又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抽气声。

我顺着那只纹着精妙云纹的袖子往上看,最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这张脸此时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虽然下颌依旧线条漂亮——秦敛的额头上粘了不小的一块雪,而他的眉头也因此微微蹙了起来。

一看便知是阿寂本来打算投向我的那个雪球的功劳。

周围的侍女立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秦敛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珠稍微动一动就有雪花从额头处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的手从胳膊滑到我的手心,然后将我提起来扶正。然后他再看看我,顷刻后我终于从呆滞中会意过来,把他头上的雪用手托着扫下来。

我刚刚把手心的雪扔掉,就有侍官从不远处小跑过来,细声细气地道:“陛下,赵佑臣赵大人求见。”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秦敛的眼角轻轻跳了跳。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抚着我的领口,慢吞吞地道:“宣。”

我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赵佑臣。以往他大多都是出现在阿寂向我述说的传闻中。赵佑臣虽然身为武将,却没有武将那般威武高大的身躯,反倒生得几分瘦弱书生样,只是嘴唇看起来比秦敛还要凉薄,眼角形成一个狭长上挑的弧度,眸中锐利精光微微一闪,一看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的人物。

只不过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比秦敛还要长上三岁,单凭他的容貌看,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初出二十的少年。

秦敛背对着他,微微倾身,捏起一把雪在手心里揉,漫不经心地开口:“赵卿家,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吧。”

赵佑臣微微躬着身,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年轻:“回陛下,是的。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是个好收成。”

我杵在一边,仰脸看看秦敛的侧脸,明明神色平常,却又平白生出一股让人不敢平视和亲近的清冷威仪感。

原来秦敛在臣子面前是这个样子。

秦敛把雪球在手中上下颠玩,一边悠悠道:“右相昨日提起告老还乡的意愿,你来可是为了此事?”

赵佑臣顿了顿,还是恭敬答道:“陛下英明。宰相之位一日不可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要位置……”

他还没说完就被秦敛笑了一声打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昨天你说皇后之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照你的理论,这世上得有多少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话明明说得很慢,语气又温吞,赵佑臣却很快跪在了雪地上,头深深地伏了下去:“臣惶恐。”

秦敛淡淡地“嗯”了一声,拉过我的手,把捏得极圆的雪球放在了我的手心里,然后拖着我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声音轻飘飘回荡在身后:“是该惶恐惶恐了。那就暂且跪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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