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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闯秦关》第三章 生存理论——不要和秦敛比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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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敛虽然真的很讨厌,但是他不在东宫而信鸽也没有回信的这几日,我又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趣。

琴棋书画诗歌茶酒那些东西都是用来给外人显摆的,用作消遣就会很无聊。而东宫的女官内侍们都被秦敛调教得一板一眼,低眉顺眼得比八哥鸟还要安静听话百倍,除了差遣他们服侍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阿寂也不是一个好玩伴。阿寂从小到大比我过得还要死板,每天除了习武认字就是吃饭睡觉,她甚至连水漂都不会打一个。并且从以前在苏国到现在来南朝,只要我稍微露出那么一点想要逾矩的苗头,只要被她提前发现,她必定会恭恭敬敬又清清冷冷来一句:“公主殿下,请不要这样。”或者是另外一句:“公主殿下,你该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了。”总之若和她讲话,就一定要做好欲哭无泪的准备。

以前在苏国,我并没有这样无聊。因为每天都有一个“要成为多才多艺的公主”这样的目标压在头顶,除去喝药休息的时间便是在学习。女官会抱来一摞摞的相关书籍,内侍会引着我去见形形色色的老夫子。而每当学得太枯燥的时候,苏启总是会带着阳春白雪的笑容适时出现,不动声色地支开胡子眉毛一大把的迂腐老头子们,然后领着我一起去那些下里巴人的地方玩一玩。

然而自我来南朝,细想一下,虽然秦敛实在阴险狡诈,但我这些日子里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好像也只有他一个。所以现在秦敛不在,我自己呆在东宫就变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

秦敛出征第八日,圣上在朝堂之上命内侍宣读了秦敛八百里快马送达的奏折。穆国国君原本妄图命一队轻骑兵走小路纵火烧掉南朝大军的粮草,结果反倒是中了埋伏,被安插了细作预先得知状况的秦敛一举歼灭。随即穆国军心大乱,秦敛乘胜追击,如今已经挥兵直逼穆国都城之下。

我一直都认为,人若是想好好活着,就不要试图和秦敛比心计;而假如非比不可,就不要试图占便宜,能不吃亏就已是极不错的结果。在我看来,这位穆国国君大概是急昏了头。这本就是一场预算不过二十天的战争,即便是真的烧光了南朝的粮草,也不会迫得南朝撤兵。除了逼得南朝将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让自己的国家加速灭亡之外,一点好处都没有。

由此可见,穆国国君大概也是个读死书死读书的人。历史上以少胜多让人津津乐道的战役虽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没有,可他偏偏就挑了一个最不适合的来作范例,并且这个范例恰巧以前还被秦敛模仿并且大获全胜过。

这就好比是玩捉迷藏,第一次第二次都藏在同一个地方,第三次再藏在那里就不管用了。所以偷袭粮草这件事,也是具有有效次数的。第一次已经记载于史书之上,第二次为秦敛所效仿,那它第三次如果还能成功,那才是怪事一桩。

奏折被念到最后,收尾的一句话让秦敛的形象在圣上和臣子的心中又光辉了一层:七日后父皇寿辰,祝父皇福寿安康,儿臣定不辱使命,在此之前必拿下整个穆国国境。

内侍尖细的嗓音一落,一群老臣子们也哗啦啦跪下开始跟着秦敛一起祝贺南朝千秋万代,圣上福寿安康。

今天的大殿之上,真是一派玉宇呈祥。

按道理讲,秦敛若想万无一失地在七日之内拿下穆国,那这几日必定是要忙碌之至分身无暇的。然而我却在当天下午收到了第二封来自秦敛的信,依旧是绑在信鸽的脚踝上,依旧是闲庭信步般只见清贵优雅不见匆忙凌乱的字迹。

本来我因他这样忙碌还肯拨冗挂念东宫感到了欣慰和高兴,然而当我拆开信笺浏览完毕后,我那些欣慰和高兴顿时就化成了一地枯黄随风而逝了。

秦敛在信中写道:“我出征七日,某人一天之内把明珠公主养的金鱼喂死五只;撕坏书房书架上手抄孤本一本;私自出宫四次,期间还去了赌坊一次;还从别处抱来一只猫养在东宫。这些事情还请某人殿下好好解释一下?”

我:“……”

我看完后一下子就泄了气。眼角余光瞥到趾高气昂站在窗台上一脸无辜的信鸽,很有种把它拍晕了给猫咪当晚膳的冲动。

敢情秦敛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还是能遥控这边的一切。那个混在东宫之中给秦敛通风报信的探子一定不要让我知道是谁,否则我连他也一并拆了和鸽子肉煮来吃。

这个探子显然不是合格的探子。通风报信又不是写话本,讲究的是全面真实,且详略得当。而他明显既没做到全面真实,也没做到详略得当。我虽去了赌坊,然而并没有赌钱;我虽喂了金鱼,然而金鱼是一夜之间被冻死的,跟我无关;至于抱来猫和撕坏书这样芝麻粒大的小事,还至于和秦敛这样的大忙人汇报吗?!

然而偏偏就是因为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我若是真的提笔一件件解释又会显得我太计较。并且秦敛想听的明显不是我的解释,他就是想要我一个认错的态度而已。

我决定不予回信以示抗议。把信鸽扔给一边的女官,摸了摸柔柔弱弱“喵喵”叫的雪白小猫,叫来阿寂吃晚膳去了。

只是鉴于秦敛的这封来信,让我次日打算再度摸出宫的计划不得不搁浅。不过我却没有感到太无聊,因为三皇子殿下突然驾临东宫,让我得以观摩了一次话本里男追女经典桥段的现实版。

花前柳下,微风拂面,秦楚一身月白华袍,捏着折扇绕到阿寂面前,眼含脉脉语带花香地道:“阿寂姑娘,吃了么?”

阿寂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色凉如水地道:“回三皇子殿下,公主尚未用膳,奴才没有先用饭的道理。”

秦楚的一双桃花眼亮得就像是碧波粼粼的湖水一般,又向前迈了一步,轻快道:“正好我也还没用膳。干脆我带你一起出宫去吃,你说好不好?”

阿寂又后退一步,依旧恭敬低着头,语气寒得可以冻成冰:“谢谢殿下好意。宫有宫规,奴才不得公主允许,不能私自出宫。”

“你家公主自然不会不允你。”秦楚摇摇扇子,又跟着进一步,一双眼珠一瞬不瞬地粘在阿寂的身上,柔声道,“东宫规矩多,你和你家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南朝,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阿寂再后退一步:“多谢殿下关心。奴才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她的话说完,我在秦楚再度情难自禁地跟着迈上去之前闭上了眼,然后在心中默念了一二三,然后果然就听到了大物件落水不小的“噗通”声音。

阿寂太狠了。她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把秦楚引到了池边,眼睁睁地把他从风骚狐狸变成了落汤公鸡。连我都不敢这样对秦敛。

秦楚个头不小,如此一头扎进去,压坏了池里好几株开得正亭亭的荷花。南朝男子基本都识水性,但鉴于秦楚没有防备,所以从池中站直的时候,手中的折扇已经不见,脑袋上还顶着半片荷花叶,仍旧显有几分狼狈。

阿寂依旧站在池边,冷眼看着宫女内侍们一窝蜂涌上去嘘寒问暖,依旧站得笔直巍然,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叹口气。男追女隔座山,这话还真是半点没错。只可惜我没有这份幸运,还没有享受被爱慕的过程就已经嫁给了秦敛。

秦楚的脾气实在很好,比秦敛苏启之流要好上不知多少倍。阿寂做到这个份上,他都还没有恼羞成怒。先是慢条斯理地出了池子,再慢条斯理地摘下头顶上的叶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拎起已经湿透的前襟,再然后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自己的指尖,最后慢条斯理地抬步离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停下脚步,对着快站成一尊雕像的阿寂回眸一笑。

我几乎要对他表示敬意。如此落魄之下还能做到这样的潇洒,这样的风度,这样的泰然,实在是很能配得上风流贵公子这样的称号。

我原以为是我原来低估了他,到次日才发现我只是前一日高估了他。秦楚秦楚,朝秦而暮楚。我本以为这个名字就是他的性格,次日才发现秦楚这个名字就和后半夜做的梦一样,都应该是反着理解的。

秦楚在第二天大清早又不请自来,捏着一把崭新折扇,扇骨雕琢得颇精巧,玉冠和服饰也换得更为华丽,踏进门来的那一刻,让我立刻就想到了只有在求偶时节才肯放下身段开屏起舞的雄孔雀。

秦楚摇一摇扇子,嘴角带笑客套道:“太子妃殿下好。”

实话讲,我是真没想到他的自信心能重塑得这样快这样好,仅一夜之间就能恢复到足以伤心地重游。只好跟着客套:“三皇子殿下好。”

秦楚道:“阿寂姑娘在么?”

我就知道他会问这个,于是很利索地撒谎道:“她不在。我放她出宫去了,大概夜里才会回来。”

我本以为这样说了秦楚就会告辞走人,没想到他后面跟着的话却是:“如此甚好。我正有关于阿寂姑娘的事想同太子妃殿下请教。本担心她在场会不方便,如此甚好。”

我:“……”

秦楚没有注意到我的内伤,自顾自坐下,然后一脸虔诚求知欲地道:“敢问太子妃殿下,阿寂姑娘喜欢什么花?”

我道:“这个问题你亲自去问阿寂比问我要更好一些吧?”

秦楚道:“没办法,她不肯说嘛。我昨天已经问了她,她说她从来都不喜欢花。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能不喜欢花呢?谎话,谎话。”

然而事实是,阿寂从不说谎话。她说不喜欢花,那便是真的不喜欢花。一者是她对花香过敏,闻多了会头疼;二者她从小就被教导要清心寡欲,在她的习惯里,一直以来都没有很喜欢,只有不喜欢。

我把这些说给秦楚听,秦楚“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阿寂她昨天那样对我,原来是我问错了方式惹她恼怒。”

我撑着腮望着秦楚,心中很感慨究竟是何等的皇家教育才能既培养出像秦敛那样独断专行睿智冷静的英明储君,又能培养出像秦楚这样宽于待人严于律己的傻孩子。明明阿寂就是纯粹嫌弃他这个人,与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没有什么关联。

我道:“三皇子殿下,阿寂为人直接,不懂客套,也没有那些七七八八有的没的心思,她要是真的嫁进了康王府,肯定应付不来那么大一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到时候自己受个委屈或者让别人受个委屈,鸡飞狗跳什么的估计也是少不了的。”

秦楚理所当然道:“阿寂既然嫁给我,自然不会让她操心那些烦心事。康王府比东宫简单多了,肯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这个太子妃殿下不用担心。现在咱们还是讨论一下阿寂她平日里都不喜欢哪些事物吧。”

我心道截至目前好像阿寂最不喜欢的事物就是你。但这话无法明说,只好斟酌着词句道:“俗话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寂现在不愿意,就算是我也不好勉强。三皇子殿下,你看,你是不是给她那么半年一年的时间独处,让她再好好考虑考虑?”

秦楚凛然道:“那怎么行。男女相处就像是风筝和线。我若是一直松着线,那风筝不是跑了就是掉在地上。我对阿寂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我瞧着他的表情,分明很像是“我感动天感动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感动到你”的无声咆哮。我默默地想,秦楚不愧为南朝辣手摧花第一人,尽管明知他脸上的表情不可能是真的,但如果是被不了解他平素性格的人看了,估计都会觉得这位三皇子殿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痴心。阿寂不肯嫁给他实在是被猪油蒙了眼糊了心。

我尚在苏国时,当苏启又一次把一位唤作秀秀的大家闺秀甩掉之后,对于他自己的这种抽刀斩麻般潇洒利落的分手行为,他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关乎男女情事的时候,拖延就是一剂慢性毒药。长痛不如短痛,我这也是为了秀秀好。”

我道:“鬼话连篇。明明只是因为你又盯上新目标了,还说得你多有难言之隐一样。”

“你不能这么冤枉我。我最近比以前除了多养了只黄莺以外,你哪只眼睛还见我又瞅上了什么新目标?”

我梗着脖子道:“我怎么会清楚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正你就是鬼话连篇。”

后来苏启被我烦得不行,索性把折扇一收,抱起双臂,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懒洋洋地睨着我,懒洋洋地无赖道:“好吧我就是鬼话连篇。反正我就是分手了,你能怎么地?”

“……”

但苏启如何的鬼话连篇,他的那句“长痛不如短痛”我觉得还是很对的。鉴于我对秦楚和阿寂未来的不看好,以及阿寂目前的态度,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

“三皇子殿下,”我瞅着他的脸色谨慎地道,“阿寂对你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现在不喜欢任何人,所以当然……也包括你。你看,她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了吧?”

秦楚把茶盏一撂,脸色却半点没变,只是道:“那太子妃殿下喜不喜欢我?”

我瞬间瞪大眼:“哈?”

秦楚满目悠然地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确认没有听错,小心地道:“我不喜欢你,但又不是不喜欢你,当然也不是喜欢你,但也不是那个方面的喜欢你……”

秦楚嫣然一笑,截断我的话:“我懂的。既然公主殿下对我不反感,那就代表阿寂也对我不反感。只要她对我不反感,我就有自信让她喜欢上我。我相信假以时日,阿寂必定会懂我的。”

“我和阿寂有什么关系……”

“那就这么说定了。”秦敛执起折扇在手心敲了敲,站起身来,笑得满眼甜蜜:“我改日会再来叨扰的。”

“……”

南朝大军出征第十四日,秦敛先于其他将士连夜赶回南朝都城。然而我并未第一时间见到他,因为他进了宫的第一件事不是回东宫,而是尚未更衣便风尘仆仆地去了圣上的寝宫探望父皇。

古往今来孝道总是被摆在第一位,无论是在苏国还是在南朝。圣上在秋冬交替时节偶感风寒,一夜之间变得咳嗽不止头昏脑胀,又一日之间变得低烧不退难以下床。在秦敛到达寝殿之前我和一干皇子女眷已经先行探望一回,然而我们除了交叠的帐幔之外什么都瞧不见:圣上的床前早已被皇后和侧妃围得水泄不通;一干御医们或擦汗或跪地,是在场所有人的出气筒;而在我们身后的寝殿之外,还另有一众大臣和大臣女眷们排队等候传报。

在这样多人都急着表忠心的时刻,我们这些皇子的女眷就显得不是那么显眼和重要。所以只是呆了片刻便出了寝殿,只是我临走之前突然被大皇子秦旭的正妃叫住,这个叫赵佑娥的女子把指尖柔柔地搭在我的手腕上,脸上亦是柔柔的笑容:“太子妃请留步。”

总的来讲,我和这位大皇子妃的交情仅限于东宫那只新添的宠物猫。几天前我在御花园看到它的时候,我本以为那是一只孤独又寂寞的野猫,见它尽管背上沾了几片草叶但仍不损玉雪可爱,便抱在怀中逗弄。然而事实证明在皇宫这个规矩繁杂纪律严谨的地方,便是地上一滩水也是有人负责的,更何况是一只猫。我逗弄没多久大皇子妃便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光彩照人地出现,带着温婉的笑容向我行宫廷礼,以及认领这只猫。

我猜测我当时的神态肯定就和秦楚每回离开东宫时表现出的那种依依不舍差不多,否则赵佑娥也不会把这样一只可爱的猫十分痛快地送给我:“太子妃喜欢的话,直接抱走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呢。”我坚决地推辞,然而坚决推辞的同时眼珠又舍不得离开小猫的身上,“我可不能夺人所爱。”

实话讲,这只猫算是我到南朝以来见过的最可爱的物种了。八哥金鱼秦楚秦敛等等都及不上它一半乖巧。

赵佑娥笑道:“怎么不行呢?太子妃从苏国来,太子殿下又很忙,有时也许会很寂寞。有这只猫陪伴,有什么不好呢?况且姑姑虽然把这只猫送给我,但以禄王殿下的性格,必定是不想养的。还不如就在这里做个顺水人情,现在就转送给太子妃吧。”

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这只小白猫,一直忘记东宫里的那只八哥鸟前几天被一只花猫咬了以后连续几夜都在晚上学乌鸦叫的后怕心态,并且一直等我把那只猫抱回去之后才想起来。然而事实证明,八哥鸟患了典型的“白猫非猫”认知症,猫皮颜色一换,它就不认识了。只在原地懒懒地睁开眼,瞄了一眼便没了兴趣。

“我是听说太子殿下已经连夜赶回都城,忽然想起一件事,”赵佑娥笑意盈盈,“昨天偶然听禄王说太子殿下不喜欢猫,所以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太子妃一下。这是我之前的疏忽,对不住了。”

我倒是没有听说过秦敛还有这样的习惯。于是点点头:“多谢禄王妃提醒。我记住了。”

“太子妃殿下在东宫若是觉得闷了,可以随时来找我玩。”赵佑娥浅浅地笑,“或者传我过去也可以的。”

这位禄王妃让我想起了姐姐苏姿。尽管她不常笑,然而礼数总是这样周全的,永远的温柔娴静,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典范。

我只晓得秦敛今日会回来,但不晓得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按照阿寂的说法,我需要沐浴更衣端庄贤淑地等待他踏进东宫门槛。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无法动弹,只好规规矩矩地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

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很无聊,我道:“阿寂,你真的不喜欢三皇子么?”

阿寂抬抬眼皮,清冷地回道:“公主,你真的不喜欢秦敛么?”

我:“……”

阿寂又道:“那天下雨的时候公主蹲在地上哭,是因为什么?”

我:“……”

阿寂继续道:“奴才认为,当初从苏国启程前,太子殿下对您讲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望公主三思。”

她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以前曾千万遍告诫自己能不同阿寂讲话就不同阿寂讲话,想来现在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于是老天再次惩罚我受罪长记性。我重新趴回桌子上,有气无力摆摆手:“阿寂,我已经思过很多遍了。问题是这又不是我说了就能算的,所以怎么思都没有用。”

一直到晚上就寝时分,我还是没有见到秦敛的身影。我困得稀里糊涂地去睡觉,然而第二日清晨我一睁开眼,秋天干净明朗的光线却没有如前一日一般直接照到我的脸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腰被人牢牢搂住,手指触到的地方光滑而有弹性,后脑被按住,嘴唇也被迫贴上某种温热事物,整个人就像是被钉住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我勉强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轻飘飘道:“今天醒得倒是挺早。”

我的束缚终于被稍稍松开几分,抬起头便看到一张熟悉面孔。依旧是美好的下颌好看的唇,依旧是挑起狭长眼角,依旧是以手支颐,依旧是似笑非笑。

他仅着中衣,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没想到昨晚我睡得那样沉,秦敛是什么时候到了床边我都不知道。更没想到的是阿寂竟也没有叫醒我,她一向恪守规矩,也拉着我一起恪守规矩,所以按道理讲这种状况之下她本该锲而不舍地揪着我的耳朵道“太子殿下回来了”的。

我讪讪地把不知什么时候扒在他胸前的手悄悄拿开,哈哈笑了两声:“一般早。其实你不在的这些天,我每天都起得这样早……”

秦敛瞟一眼我的手,又瞟一眼我的脸,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搭在我腰际的手微微施力,我便不得不重新贴紧在他的身上,下巴枕在手背上,手背铺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眼底蕴着调笑,手指一寸寸描摹我的眉毛,懒懒道:“是么。可我怎么听说你每天都是早膳午膳凑成一顿吃下去的呢。”

我很认真地望着他道:“你必定是听说错了。”

秦敛道:“那你这些天每天早膳吃的什么?”

我扭过半边脸,努力瞅着帐顶道:“还不就是平常那些……”

他“嗯”了一声:“那说说昨天早上,你吃的什么?”

我视线右向上倾四十五度,做出回忆的神情,道:“燕窝南鲜粥,豆汤,香米饭,羊肉丝……”

我好不容易把能想到的都念完,秦敛听完后一笑,悠悠道,“那前天呢?”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泡茶,芙蓉花糕……”

“大前天呢?”

……

如此秦敛一直问了最近七天内所有的早膳。鉴于皇家菜谱博大精深,厨子总是在绞尽脑汁地推陈出新,所以我也不得不跟着绞尽脑汁地推陈出新。好在七天问完之后他终于不再继续,手指顺着我的眉尾滑向我的鬓发,像抚弄琴弦一样来回游移,墨玉眼睛微微眯起,然后握住我的肩膀,我只觉得吃力,下一刻他便倾身覆上来,遮住了我眼前大半。

他的头发流水一样顺着脖颈滑下来,在枕头上与我的绞在一处。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耳垂,淡定道:“好了。下面你再把刚刚告诉我的那七天早膳菜谱倒着说一遍。”

我:“……”

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据说穆国国君在得知南朝兵士攻破都城之后,毅然自高高的城墙坠下,死状极惨。然而在玩弄政治的人眼中,大概向来就应该成王败寇,这本就是一场赌博,所以也怨不得什么。我曾经问苏启,如果他不是生在苏国,而是生在其他任何一个即将被灭的小国家,身为一个即将被弑的小皇子,他该怎么办。而苏启的回答是,他很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同胞妹妹。如果我是他的同胞妹妹,为什么就这么愿意想他挂掉。我为什么就不能假设他是个江北第一富商或者江湖第一高手的儿子,而一定非要假设他是那个千万人里也难挑出一个的没落皇族倒霉蛋。

而我的想法是,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苏启穷尽此生,大概都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富商或者武林高手的儿子,但也许在几年或者几十年以后,苏国真的会因零零散散七七八八的各种方式没落下去,而他真的就有可能成为我说的那样。虽然这样的凄凉景象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可能,也难以让人想象。

只是这样的想法不可能说出来,所以我只能把所有的话都默默地咽回肚子里。

过了两日,圣上精神好了许多,对秦敛的赏赐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入东宫。而臣子们也是纷纷盛赞秦敛的足智多谋,称这次战役实在是赢得果断漂亮。

如果我没记错,前些天秦敛就南边水患提出治理方案后,老臣子们称赞他的词汇也不外是多谋足智,将问题解决得果断漂亮。这实在是没有新意。而秦敛面色一直淡淡,听完恭维后甚至愈发低调,还写了一篇总结此次战役经验教训的奏折呈了上去,字字谦逊句句中肯,毫无炫耀之意;并且接连几天都是呆在东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到的赏赐也转手就都送给了我。

这实在是一个聪明储君的聪明做法。懂得如何熨帖圣心,收服臣子心。虽然我无从知晓当今南朝圣上是如何在三皇子秦楚诞下之后八年才又同皇后生下了四皇子秦敛,但若单单从结果来看,于南朝未来看,这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做法。

秦敛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刚刚放下穆国地图就又拣起岐国图志,这就代表他最近还没有打算要再攻打岐国。而我在无聊之余总是忍不住猜测最后一点岐国的土地到底会怎么分割,究竟是一国吃独食还是两国见面分一半。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结果。

最后倒是想起了苏启在我临来南朝前对我说过的一堆于秦敛有关的兵家战事。他以往一向看扁我在军事方面的理解能力,然而那几天却是填鸭般把秦敛惯用的兵家计谋连带心理和手腕都好好地对我分析了一遍。

苏启那天不辞辛劳地从天明说到天黑,我终于好歹听懂了其中几件事。记忆深刻的事件之一便是在南朝已经把攻打邻国的行为养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与南朝毗邻而居的五个小国人心惶惶,不久之后终于找到了合纵连横的方法,纠集了五国几十万兵士与南朝对峙。而秦敛对此的对策是,将攻占的三个小国的四座城池重新归还,小国从未受过南朝如此礼遇,受宠若惊之下毫不犹豫便撤兵,于是联盟不欢而散,再于是南朝把邻边当成了一块芙蓉玉露糕切成五小块,最后慢慢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这法子就像是裹着砒霜的蜜糖,吃的时候甘甜清凉,咽下去后方知痛苦难当。所以说,阴险二字,于秦敛实在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

本来既定的寿辰因圣体欠安而不得不延迟半月。半月后我穿着秦敛自穆国带来的丝绸做成的衣裳前去寿辰宴。这次碰巧赵佑娥与我并排而坐。她的衣裳依旧是明红的颜色,从袖口到裙摆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胸前好几束玛瑙璎珞,仪态雍容华贵,艳丽无双。察觉到我扭头看她,也转过头来同我笑着问好。

秦敛和秦旭已经离开坐席,赵佑娥笑着同我道:“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真是好。专门从穆国带来的丝绸,这样独特的丝织纹路遍寻整个南朝也再找不到的。”

“而且听说太子殿下爱屋及乌,对那只小猫也容忍了下来,让它继续呆在东宫。”赵佑娥微微歪着头,“我本来刚听说的时候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今天见到太子妃,终于是彻底相信了。”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温婉轻柔,在这样萧瑟的秋凉中可以让人想起初春暖意。然而传闻总是会与事实有出入,秦敛之所以肯留下小猫,全在于我连续两天寸步不离的央求,而且央求到最后他也没准许小猫进屋,只准在院落中养着。如果这便是爱屋及乌,那真的算是见鬼的爱屋及乌。

我笑一笑,听赵佑娥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昨日刚刚听说三妹赵佑仪找过太子殿下,还被太子妃撞见过。她行事莽撞不懂礼数,我在这里代她赔罪了,希望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在心中叹口气,至今没有找到赵佑娥说话的重点。假如她前面的大段铺陈只是为了给妹妹赵佑仪开脱,那未免也太低估了我。赵佑仪甚至都没有同我讲过话。就算她真的嫁入东宫,那也只是秦敛点点头的事情,我无法阻止也没有想过阻止。而如果她嫁不进东宫,那就更加同我无关,哪里来的赔罪之说。

我们的谈话因秦敛回来而终止。他捏着弯耳形的酒杯坐下,伸出手指拨去我头发上的小片落叶。不远处乐姬奏了新的曲目,舞姬们妖娆的身段包裹在重重纱裙下,脸上是魅惑的面纱。

秦敛看看大皇子妃,再看看我,掌心一翻,多出一枚精雕细刻的莲花印章。纯净细腻的白玉,上面有深浅花瓣,或层层叠叠,或含苞待放。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默默地抬起头:“这个印章,应该不是给我的吧?”

秦敛弯唇笑笑:“你怎么知道不是给你的?”

我小声道:“你送我印章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戴……这一点也不符合你实用功利的风格啊……”

秦敛凉飕飕地瞟我一眼,道:“确实不是给你的。这是三皇子殿下要送给你那个婢女阿寂的。”

我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送呢?对了,这印章底下刻的是什么?”

秦敛将印章翻转,只见上面一对比翼鸟,共同栖息在两株环抱合生的树上。

我默默地把评价收回喉咙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秦楚的梦想真好真飘渺。

秦敛道:“三哥觉得他直接送给阿寂的话,她决计不要。所以托我转交。”

我很怀疑地看着他:“三皇子被阿寂拒绝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怎么这么胆小……”

“不是胆小。是他急于成功一回,所以患得患失。”秦敛瞅我一眼,忽然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我听说苏国公主擅长两种技艺,是她们自出生起就要学会的。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凤阙舞,而另一个却是秘密。”

我睨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秦敛轻飘飘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苏启最近要来南朝,你知不知道?”

我猛地睁大眼:“什么时候?”

秦敛慢条斯理地敛起眉眼,慢条斯理地抚弄袖口,慢条斯理地捏起茶盏抿茶,慢条斯理地道:“我就不告诉你。”

我抱住他的胳膊道:“我们交换答案好不好?”

秦敛笑笑,看起来要多懒散有多懒散,要多可恶有多可恶。我在心中默默腹诽,道:“苏国公主可以用自己的骨血活死人肉白骨,但每人只有一次机会。就是这样。”

“苏启下个月初十到南朝。”秦敛歪头看我,又笑笑,“什么活死人肉白骨,骗人的鬼话。”

“啊,就是骗你的怎么样。”我面不改色地道,“反正苏启下月初十过来也是骗人的,对不对?”

秦敛再笑笑,悠然道:“没错。”

圣上的寿辰宴与秦敛的庆功宴一起举行,场面就变得很热闹。我看完秦敛手中的印章又去看秦楚,发现秦楚正在看着阿寂,而阿寂正在不远处一如既往地看着我。

我默了默。秦楚的眼珠仿佛已经钉在了阿寂身上,长久以来一直一动不动,让我几乎都要相信他真的是对阿寂情种深种。然而不论怎样,皇家向来讲究尊贵端庄,不轻易喜怒形于色,秦楚如今痴痴捧着下巴看阿寂的模样,我却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我正想着究竟是要撮合还是拆散他和阿寂的缘分,忽然听到圣上在高高的皇座上威严道:“秦楚。”

只可惜秦楚依旧在瞧着阿寂,如上次宴会那般没有听到。秦楚没有回应,周围反倒是渐渐寂静下来,寂静到我都在替他脊背泛凉,忽然听到身旁的秦敛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三哥。”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秦楚终于有所反应,扭了头看他,秦敛又淡淡地说道:“父皇在叫你。”

圣上的脸色已经能够媲美此刻夜晚墨汁一样的天空。秦楚总算彻底反应过来,立刻翻滚着跪到了地上,伏首颤悠悠道:“父……父皇……”

圣上一脸恨其不争的模样,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而这次竟然罕见地没有动怒,而只是沉声问道,“你今年二十有九了罢?”

“回父皇,是的……”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前几日你的母妃同孤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定一门亲事。”圣上接着道,“余庆王的千金,田欣茹,也是余庆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天生丽质,端庄典雅,如今正好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你母妃也看了你俩的生辰八字,觉得很般配。明儿找礼部定一个好日子,你们俩就把亲结了吧。”

秦楚猛地抬头,几乎要站起来:“父皇,儿臣已有心……”

圣上没等他说完就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冷冷道:“你难道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你是嫌弃人家才疏学浅姿粗容鄙还是怎么?她是哪里配不上你?”

秦楚道:“不是……”

圣上挥挥手:“你风流快活了这么多年,招惹下多少事端,难道还要孤一件件地给你提?再这么下去整个皇室的颜面都快给你丢尽了!今晚之后你就给孤好好反省一下以前的错误,明日你就去张罗聘礼。行了,退下罢。”

秦楚肩膀垮下去,那一刻的脸色面如土灰。他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如今却像是霜打的茄子,彻彻底底蔫了下去。

我回头看看阿寂,她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只是据我所知,余庆王的女儿似乎今年似乎和我一样年纪,嫁给整整大一旬的秦楚,我实在是看不出哪里很般配。然而般配二字却是是帝王一贯的托词,他既然说般配,那就算是山鸡配凤凰,野鸭配天鹅,也是一样的般配。

记忆中姐姐苏姿在被皇命嫁给宰相之子之前,父皇说的两个字也是般配。即便他已然隐约知晓姐姐有心仪之人。

然而姐姐答应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她在答应的时候向父皇恭敬地行礼低头,看不清楚神色。

我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去看她,用玉檀牛角梳一下下地梳理她那头柔顺乌黑的头发,问她究竟遗憾不遗憾,后悔不后悔。她坐在镜子前面,淡淡地对我说:“苏熙,你应该知道,在皇家谈感情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我道:“可是你那么喜欢他。心里揣着这种感情去嫁给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你不会难过吗?”

她浅浅地笑了一声:“难过?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你知我知父皇也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他。所以,再难过有什么用呢?这世上再没有比利益更诚实的东西,也没有比感情更虚无的东西。”

苏姿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估计穷尽我这一生,也永远及不上她十分之一。她也是一个真正适合在皇族中生活的人,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懂得如何用身为一个公主该有的态度去取舍。

秦楚大概是这场庆功宴上最郁闷并且也是唯一郁闷的一个人。其他人得到的赏赐都是金银珠宝,唯独他的赏赐最特别,是不能推拒的夫人一枚。

我在回东宫的路上对秦敛道:“那个余庆王,最近被陛下捏到了什么把柄?”

秦敛侧头看我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有把柄。”

“这不明摆着嘛。”我睨他一眼,“假如我有且只有一个女儿,我肯定不会同意嫁给秦楚这样又花心又年纪大的人。现在既然陛下连招呼都不打就做主把他的女儿给嫁了,肯定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并且我猜他也许前不久还得罪过陛下,陛下现在是一箭双雕。陛下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你背着父皇拍马屁他又听不到。”秦敛慢条斯理道,“那些都不是现在你应该操心的事。你现在急需办到的事就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最好拥有且不只拥有一个女儿。”

我:“……”

秦敛又接着慢条斯理道:“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我:“……”

秦敛实在是言出必践过了分,当天晚上又是痛苦的折腾。我伏趴在被子上,他一寸一寸吻上我的背,我整个人像是被刚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的湿漉漉,汗湿的头发粘上皮肤,却不及他手指轻轻的一挑拨来得更难受。

芙蓉帐里喘息声音起起伏伏,秦敛最后在我腰际两侧来回打圈。下滑几分又上游几分,就像是一根针悬在头顶,却迟迟不肯掉下来。

这种时候还能讲什么骨气的人肯定都是圣人。我闭着眼低声求他,秦敛却充耳不闻。他弯下腰,手指滑进我的头发,下面一个用力,我再次呜哇出声。

我泪眼汪汪地无声指控他,而秦敛撑在我头顶上方,唇线优美,眉眼英俊,然而再优美再英俊也无法掩饰他此刻的狼子野心。我顺手抓过一边的布料想蒙到头上,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今晚晚宴上穿的紫色宫装。因为一直压在下面,现在已经皱巴得不像样。

一想到两个人今晚是怎么回到这个卧房的,我就有了愤怒的勇气,正打算扭过脸理直气壮地瞪着他,然而一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所有的勇气顿时又都像是冰块化成河水,随江而逝了。然后他又稍稍动了动,我就再次呜呜呀呀叫出了声。

大概是我装哭装得太过了,他用食指在我眼角抹了抹,眉目不动地道:“干打雷不下雨,你是想怎样?”

我小声地打商量:“你就不能快一点吗……”

秦敛瞧我片刻,悠悠地道:“等你兑现了今天晚上的承诺,以后就如你所愿,你说好不好?”

“我承诺什么了……”

秦敛笑笑:“在两年里有且不只有一个女儿。”

我瞬间瞪大眼:“什么两年啊?你明明说的是不长的时间里好不好?不对,你又蒙我,我什么时候承诺这个了……唔……”

秦敛的唇角贴上我的唇角,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话太多。”

到底还是一直到了丑时才消停。第二天我睁开眼的时候秦敛又不在,我睡得太沉,连他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

不过秦敛与其他纨绔公子相比有一个比较好的优点,就是他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更衣这种事也难得会假手他人,以至他每天早起的时候,房中都可以保持一贯的安静。

用完早膳,我在院子中看到了站在树下正捧着琉璃皿发呆的阿寂,微微歪着头,喊了她两声却不自知。

我还是头一回撞见她发愣的样子,远远看上去觉得那情状莫名很迎合她的名字,寂寥如秋。

然而阿寂终究是阿寂,很快就又恢复了平常颜色。见我站在门槛边,几步走过来,清冷地道:“公主,您不应该站在风口上,这样易染风寒。”

我把衣服上的一根头发捏下来,用手心托着给她看:“你看,纹丝不动。这都没有风,哪里来的风口。”

阿寂道:“还是注意一些好。”

我单手叉腰看远处:“没有关系。”

阿寂道:“公主,恕奴才多嘴。虽然您的咳嗽两年没有犯了,但是南朝秋冬比起苏国要阴寒潮湿得多,您才来第一年,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我想了想,看着她慢慢地开口:“阿寂,你确定一定要和我说这个吗?”

阿寂的睫毛猛地刷了一下,立刻跪下道:“奴才知错,请公主责罚。”

“……”我最没辙的就是她这一招,索性就依她所言回到了屋子里。

当天中午,我才咬牙切齿地意识到我昨晚又被秦敛诓了。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苏启真的要在下个月来访南朝,时间也真的就定在初十前后。

实话讲,我自来到南朝嫁给秦敛后,就再没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回到南朝,也没想过苏启会来南朝,所以也就没有想过我还会见到苏启。我本来已经打算把苏姿苏启以及苏国的一切都好好收藏在记忆里,然而现在我却突然被告知记忆里的人物即将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虽然只有一个,可是胸腔中满溢出的那种滋味,仍然让人难以形容。

不过苏启这次前来,明显不是来看我这个妹妹的。下月初十,距离穆国向南朝投降整整一个月。目前天下仅三分,一分苏国,一分南朝,一分岐国。然而就我所见,如果不会突生意外变故的话,最迟到今年春节之前,三分天下就又会变为二分,岐国那一小块地方就像是一块容易拿捏的芙蓉玉露糕,弃城投降明显是拱手相让,负隅顽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被苏南两国捏圆搓扁只是一件迟早的事。

以前的时候,苏南两国攻占疆土划定边界就好比是两个人吃一只梨。一人在半面上咬一口,另一人在另一半面上咬另一口,咬来咬去咬到最后,整只梨子终于避无可避地只剩下最后一口。苏启这回来南朝,大概就是为了商讨未来两国边界问题。提早商量好,就可以避免到时候兵戎相见伤了和气。

不过岐国未灭,两国就已开始划分边界。这就像是国君尚未驾崩,篡位的人就已披着龙袍耀武扬威站在了他面前。也不知道岐国国君知道后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

我觉得苏启如今要做的这件事说得官方一点叫做商讨,说得俗气一点就叫讨价还价。一小块芙蓉玉露糕,本来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人一半,然而这个人说我这边芝麻多你那边芝麻少,一人一半不公平;而那个人说我这边坏了一个角你那边完好无损,一人一半也不公平。于是谁都不肯一人一半。总归政治有的时候也是做生意。虽然这生意明摆着只是两人在捡白食的时候各自捡得多一点还是少一点而已。

也不晓得是阿寂乌鸦嘴还是最近被秦敛得着实不轻,当天傍晚的时候我果然开始咳嗽。最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再后来就演变成了大声的咳嗽,等到秦敛回到东宫的时候,我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这已经比在苏国的时候要好太多。当时几乎咳嗽得晕过去。然而秦敛大概不曾料到过咳嗽还可以达到喘不过气的境界,迈进门槛看到我的那一刻身体甚至晃了一下,然后流星大步地走过来坐在床边,接过婢女手中的水,声音严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宣御医?”

我揪住他的袖子,呼吸勉强平复了几分,道:“不用宣御医,估计是旧病复发,明天就好了。反正宣了他们也没有辙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秦敛蹙起眉,一边挥手吩咐婢女遵命行事,一边不改严厉神色地道,“不宣怎么能行。”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又咳嗽了几声,在他不停歇的拍背之下慢慢转好,趁着呼吸顺畅的间隙道:“御医们都很讨厌的,比你还要讨厌……”

秦敛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浑身都散发着凉飕飕的气息,包括话语:“哦?不宣太医就吃一个月的胡萝卜。”

我怒道:“我又不是兔子!我为什么要吃胡萝卜!”

秦敛一边把我的头发抚到耳后一边慢悠悠道:“那你究竟叫不叫御医诊治?”

我偷偷瞧他的脸色,弱声道:“不想就是不想啊,我又不一定要听你的……”

秦敛漫不经心道:“既嫁从夫,苏国好像也不是没有这规矩罢。”

“……”

看来国家有别,太医与太医也是不同的。又或许是因为南朝的太医只是单纯地认为我是偶感风寒导致咳嗽,所以尽管来东宫的脚步匆匆忙忙,面皮上却还是很镇定从容的。

在苏国的时候就不会这样。每一回踏进我寝宫的太医无一例外不是愁着眉苦着脸的,就好像病重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一样。他们的脸色一苦,就代表我的味蕾即将跟着苦,我跟着苦,父皇就会跟着苦,而父皇跟着苦,太医们的脸色就更苦,如此年复一年的恶性循环,我没给太医扎巫蛊娃娃父皇没给太医治罪而太医也没给我在药中喂毒,真不可不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秦敛一直握住我的手腕,一直到太医到了床前他才松开,道:“太子妃突然咳嗽不止,周太医给她诊治一下罢。”

我试图把手缩回被子里,结果被秦敛眼疾手快地又重新一把抓住,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干什么?”

我小声道:“能不能不诊治……”

秦敛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我试图扭过身子面朝床内,结果在秦敛那双几乎可以观天象洞未来的眼睛底下没能成功。我作最后一丝侥幸挣扎,弱声道:“反正我从小都是这样的,再诊治也是一样的……”

秦敛瞥我一眼,慢吞吞道:“你是在怀疑周太医的医术么?”

“……”我决定对他不予理会,转头问太医,“南朝有没有玉陀花?”

这位周太医看我一眼,躬身道:“回太子妃,玉陀花是止咳良药,虽然不是稀罕之物,但它适合在寒冷干燥的天气生长,南朝气候潮湿又温暖,玉陀花恐怕是难以生存的。但是治疗咳嗽的药物有很多,也许可以找些药材代替玉陀花也说不定,太子妃不如先容微臣切一切脉。”

他既然也这样说,我只好伸出了手。

切脉也是一项技术活。切得太快易被怀疑成医术不高,切得太慢也易被怀疑成医术不高。而这位周太医明显也没能把握到个中火候,在秦敛的两声催促下才终于收了手。

他道:“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太子妃只是偶感风寒,微臣这就开方子,服两天药就好了。”

他说到做到,马上就挥笔开了药方。这位周太医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我看了两遍也没看明白,只是看着写了满满两页的药材,顿时就觉得头皮发麻。

药童随即跑去煎药。秦敛坐在床边出了声,问太医:“里面有没有玉陀花?”

太医躬身道:“回太子殿下,太医院已经很久没有备过玉陀花这种药材了。臣用了其他草药代替,效果也是一样的。”

秦敛“嗯”了一声,随即太医行礼告退。我捂住帕子侧身靠在床沿咳嗽,本来觉得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但是在秦敛长久的注视下,再正常的动作我也慢慢觉得不正常了,抬起头来看看他,发现他还在看着我。

秦敛的眼神很诡异,就像我是一个引鱼上钩的诱饵一般,明明是在看着我,但给人感觉又好像是没在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听他轻声道:“你刚刚说这是旧疾,以前就有?”

我“啊”了一声,道:“其实这是从出生就随着的,每年冬天都会咳嗽,不过咳啊咳得到了春天也就不咳嗽了。前两年其实已经不再犯了,不知今年为什么会这般。也许是因为我初来南朝水土不服,又或者是……”

秦敛道:“或者什么?”

我闭着眼睛道:“或者是平时太受你压迫,我的心疾过深导致的……”

我听到一声哼笑,随即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被裹在了某人的怀中。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我都可以看清那上面一根根长长的弯弯的浓密睫毛。瞳孔中有我现在滑稽的样子,秦敛淡色的嘴唇抿成一个相当好看的弧度,又或者其实可以说,无论他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子大概都是十分好看的。

他慢慢靠过来,我吓得紧紧闭了唇。又觉得不对,于是拼命向后仰,低嚷:“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我病着呢,你不能欺负病人……”

秦敛看看我,终于把我重新放回床上,隔着被子拍了拍,泰然自若道:“谁让你话太多。”

我祈求时间过得慢一点,然而到底药还是被准时煎好送了来。秦敛把阿寂挥退,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着我坐起来,我看着那只盛满黑汁的药碗,顿时就往后缩了缩。

秦敛一边搅着药汁一边漫不经心道:“躲什么?躲到床角也是一样要喝。”

说完半晌察觉到没回应,又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怎么不说话?”

我理直气壮道:“不是你嫌弃我话太多的么?”

秦敛:“……”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道:“太子殿下……”

秦敛慢悠悠地舀起半勺药汤,凑到我嘴边,慢悠悠地道:“嗯?”

我喉咙一阵干痒,别过脸咳嗽两声,又往后退了退,很诚恳地看着他:“我自己喝就好了,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忙?书房里还有人在等着吧?你把阿寂叫过来就好了。”

秦敛看我一眼,端着药匙的手还是稳稳地,一动不动。我盯着他,他盯着我,最后我望望天花板,终于还是微微低下头,大义凛然地把药一口咽了下去。

……真不是一般的苦。比之前在苏国尝过的还要苦上一倍。我痛苦得捂住嘴巴拼命吸气,眼睛里还盛着一汪水,依照以往的经验,我相信这幅表情虽然称不上楚楚,但一定很可怜,可是秦敛依旧不为所动,药匙再次凑到了我的嘴边,他的表情甚至没有改变半分。

我一把抹掉眼泪,撑着床,挺起胸膛义正言辞道:“我不喝了,我就是不喝了!”

一般来讲,我如果这样做,如果对象是父皇,那父皇一定会轻声地哄,然后端出帝王的威仪,勒令太医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药来;如果是对象是苏启,那苏启一定会凉悠悠地看我一眼,然后叹一口气,然而最后他也会变成是轻声地哄,再痛斥一顿太医,让他们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药来。

如今我这样做了,秦敛的反应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摆出更加面无表情的表情看着他,片刻后他也妥协,药匙跟着收了回去。

我本以为这就已是结果,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头。我还没来得及庆幸,他突然舀起一勺药含在了口中,随后又搁下了药碗。我看着他的动作,眼睛立时睁大,嘴巴也跟着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开,没想到他一向大方,今天怎么这样节省?

没想到的还在更后面。他探过身,捏住我的下巴,四唇相贴的那一刻我终于反应过来,但我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就已经有一股苦味顺着舌尖蔓延开来。

“……”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秦敛已经退了回去,又重新拈起药碗,慢条斯理道:“继续?”

他的嘴角还留有一点淡褐色的药痕,微微偏着头,侧脸平静得过分,也好看得过分。我一阵手软脚软,连带声音也一并发软,颤悠悠地道:“不,不了……”

秦敛于是重新把药匙端到我嘴边,我这回连眉头都不敢再皱,毫不犹豫地大口咽了下去。

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喝药喝得这样快,连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药碗就已经见了底。

太医的药当晚没有见效,我在秦敛离开去书房后仍旧咳嗽不止,最后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睡过去。然而我的眼皮刚刚合上,就觉得身边柔软的床铺下陷,勉强睁开眼,果然是秦敛。

“吵醒你了?”他悠悠地道,“正好往里靠一靠,我被你挤得只剩下床沿了。”

我揉揉眼睛道:“你不是要在书房睡么?怎么跑回来了?”

秦敛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在书房睡了?”

我道:“阿寂没有跟你讲?一般来说,我半夜会咳嗽得很厉害啊,到时候肯定会吵醒你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还是去书房睡吧。”

秦敛看我一眼,道:“书房不如这里暖和。”

我翻个身面朝里,含混不清地道:“那就让人给你多添一些火。”

我的身后一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突然觉得周围比刚刚更暗了几分,睁眼一看,秦敛已经把帷帐解了下来,烛火半明半暗地隐在双重帐子外,秦敛跟着躺下来,双臂一环一拢,两个人便贴得极近,偌大的床面顿时就腾出了多半的空余。

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你可真是体贴啊。”

我咳嗽了两声,道:“殿下谬赞了,这不过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他的手心捂在我的心口上,隔着布料熨帖着皮肤,比锦被还要温暖几分,我的咳嗽竟也跟着渐渐好了一些。随后听他低声道:“如果只是风寒,怎么会在半夜里闹咳嗽?”

“庸医嘛。我都说了我是旧疾,周太医还硬要以风寒诊治。”我打了个呵欠,闭着眼道,“俗话说的好,世上本无病,庸医自扰之……”

秦敛顿了一下,打断我的话:“既然是旧疾,你在苏国的时候,找到了合适的药方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苏国也是庸医的天下,不比南朝好到哪里去。医生诊断就像是和尚抬水,一个医生有水喝,两个医生抬水喝,三个医生就没了水喝。据阿寂说我小的时候病情初犯,太医们聚集在一起曾郑重其事地商议过治疗方案。然而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因为他们各执一词,又不能在我身上做无头实验,与此同时又找不到和我同样病症的人,所以到头来只好采取最温和的治疗方式,于是十几年来最难受的还是有且仅有我一个。

秦敛一时间沉默不语。我趁机道:“太子殿下,我们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哦?”秦敛懒懒地道,“你要讲什么?除了跟喝药有关的,其他的说说看。”

“……”我怒道,“那个周太医本来就诊错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喝药?”

秦敛压根不理会我的话,兀自道:“也就是说,你从出生开始,一直到前两年,基本每年冬天都得这样咳嗽?”

我“啊”了一声,道:“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很想退婚啊?”

他“咦”了一声,很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你肯定会觉得我很麻烦啊。就像是本来买了个很顺眼的绣花枕头,结果回家拆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麦麸不是棉花,是麦麸就算了,还是陈年老麦麸,粘得满地都是,连枕头皮都不能要了。你肯定失望透了。”我接着道,“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本来真的以为我的病已经好了的。”

秦敛在我身后“嗯”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你不说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退婚暂时就算了。你虽然确实很麻烦,但还不如退婚更麻烦。再者,南朝历代储君里还没有过退婚的先例可以参照。”

我突然脑筋清明下来:“啊,是了。我忘了南朝的传统,你还可以再纳侧妃的。自然可以省去退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纳侧妃?你想得倒是比我还远。”

我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清清喉咙,义正词严地道:“这不过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秦敛的一只手搁在我的小腹上,一边轻轻揉捏一边道:“那你说说看,我该纳哪个?”

“英明的储君纳妃呢,自然是出于儿女情长纳妃为下策,出于政治考量纳妃为中策,如果既符合政治考量,又符合儿女情长,那就是上策了。不过自古天下好事难成双,就算成双也难以共长久,所以诚实来讲,成上策的机会不算太多……”我的话戛然而止,眼睛蓦地睁大,“你……”

“我怎么了?”

我带着哭腔道:“你别揉了……”

结果他还是我行我素,我简直欲哭无泪:“我要叫阿寂,快叫阿寂……”

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呵出来的话又轻又低,在夜色中就像是凝脂一般柔和:“你叫她做什么?”

我望望帐顶,浑身已经僵成了一根木头:“我来葵水了……”

“……”

次日大皇子妃赵佑娥到访,还带着她那个天真烂漫的妹妹赵佑仪。

秦敛正在悬腕画扇面,还没来得及停笔,臂弯就已被一团嫩黄色牢牢抱住,他握着的毛笔抖了抖,于是豆大的一滴墨汁堪堪掉了下去,正正好洇到扇面正中央。

赵佑仪整个人几乎都挂到了秦敛身上,仰起一张漂亮的鹅蛋小脸,娇滴滴地道:“秦哥哥,你已经好久没有去人家府上玩啦。”

赵佑娥款款走进来,轻斥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吗?”

赵佑仪讪讪地从秦敛身上脱落下来,撅着嘴没吭声。秦敛把扇面收到一边,赵佑娥微微福身,道:“臣妾听说太子妃前夜咳嗽不止,正好禄王府中有治疗咳嗽的良药,今天便拿了过来。不晓得太子殿下也在,叨扰了。”

说完又抬眼扫了扫赵佑仪,不动声色道:“佑仪,过来。”

赵佑仪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又在她姐姐的眼皮底下不情不愿地向我福了福身,声音大得如同蚊叫:“见过太子妃。”

这一幕还真像是当时在苏国,我和姐姐苏姿在一起时的情形。苏启曾经拿我俩做比对,说苏姿就像是夏日芙蓉,近看远看,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怎么看都是恬静温柔,端庄典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我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只可远赏不可近观,秋风随便扫一扫,我就能哗啦啦露出多半马脚。

苏姿听完他这样破烂的比喻后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回过头悠悠品香茗。我当时紧了紧肩膀上的狐裘,鄙视道:“你才是秋天里的枯树叶,你长得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

苏启“啧”了一声,把茶盏一放,指着我对苏姿道:“你看,我说的对吧。”

看样子因为秦敛在,赵佑娥的许多话似乎都说不开,坐了不一会儿便告辞离去。倒是赵佑仪浑然一副恋恋不舍的态度,跟在赵佑娥身后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秦敛,完全无视还有我这个太子妃的存在,并且不仅无视,还在拐角的时候用十分仇恨的目光望了我一眼。

她望完就差一点被跟前的障碍物跌倒,接着便远远听到赵佑娥数落妹妹的声音。民间有传闻说第二个孩子总是不如第一个孩子聪明,以我的亲身经历以及如今的亲眼所见,大概这话十有八九正确。这么一炷香的时间里,秦敛对赵佑仪连正眼都不曾有过一个,然而后者却依旧念念不忘,从来到走都一直把痴情无悔四个大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如果是赵佑娥,就应该不会这样做。假若换做姐姐苏姿,她也一定不会这样做。她身为皇室的女儿,一向把尊严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以为社稷生为社稷死,却绝对不会为了儿女情长掉眼泪。

赵家姐妹一走,秦敛又把扇面拾掇了出来,盯着那团拇指大的黑墨,蹙着眉若有所思。我趴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可惜了一把好扇骨……”

秦敛握着毛笔舔了舔墨汁,头也不抬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大皇子妃有了交情?”

“那只小白猫就是她送给我的……”我抬起头道,“有句话叫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知不知道?”

“可是还有句话叫礼尚往来,知不知道?”秦敛慢慢地在那圈污迹上渲染,漫不经心道,“大不了再回送她一只更漂亮的。禄王府上的人,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我没问为什么,秦敛也没有解释。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把扇面完成,那块墨渍被他补成了一个在假山碧池旁侧卧的小姑娘。他把毛笔搁回笔洗上,捏着扇骨侧过脸看了看我:“怎么样?”

我睨了一眼,很不屑地说:“这个小姑娘画得真丑。”

秦敛默了一下,道:“我画的这个小姑娘是你。”

“……”

隔日下午,趁着秦敛不在,我偷偷将那团雪白的小猫抱到床上逗弄。小猫十分乖巧,抱着人的手指翘着尾巴翻滚。我正逗得兴起,阿寂推门进来,低声道:“公主,八哥鸟死了。”

我怔了怔,这才想起那只八哥一向喜欢在寂静时一鸣惊人,今天却始终乖巧得过分。半晌出声问:“哪只?”

阿寂仔细瞧着我的脸色,耐心回答:“就是您养的那一只。”

我静止片刻,小猫搓着爪子盯住我手中的毡球,一跃扑上来,一口叼住跑掉了。我依然不动,轻声问:“怎么死的?猫抓的么?”

“早晨还欢蹦乱跳,刚才我回来发现它的身子已经僵硬。口里还流着血,大抵是被毒死的。”

这下我彻底冷静下来:“谁毒死的?”

“不知。”阿寂问,“要不要查?”

“不用了。”我想了想,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们现在势单力孤,要怎么查。”

阿寂又问:“秦敛回来后,还要告诉他么?”

我不答,认真地反问:“你说,如果我们这次忍下去,以后会不会继续被欺负下去?”

阿寂面若冰玉,垂眼答:“这要看秦敛的态度。若是他能对公主好几分,公主自然会过得好一些。”

我张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道:“那还是算了,他还是不要对我好一点了。”

这只八哥鸟陪伴我的时间不长,是仍在苏国时苏启听闻我即将动身去南朝时才叫人买来的。按照苏启的意思是,我活了快二十年连苏国都城都没离开过,眼下却要千里迢迢前去南朝,万一哪天我想他想得哭了他也没办法一时赶过去,想来想去只好买来只八哥鸟,教会它一些诸如妹妹莫哭一切可安好等等安慰的话,等我想他了就拎出这只鸟来听它说一说,好歹聊胜于无,勉强慰藉相思之苦。

然而后来却证明理想是丰腴的,现实是清瘦的。这只八哥鸟面对着苏启时,除了吃喝睡以及从高处拿一种看蠢材的目光瞪视苏启外一无所知,饶是苏启再英明神武,到我动身前一刻,也没能让它喊一声妹妹出来。苏启显然对这只坏了他体面的花斑鸟很恼怒,很想就此毁尸灭迹,仿佛这样就意味着他不曾有这样的败绩一般,最后被我扑过去好说歹说才勉强放过。

不过在我嫁来南朝之后,有天秦敛路过长廊,停下来顺手教了它一句“苏熙是笨蛋”,这只八哥鸟突然之间有如神助,用爪子捋了捋毛,颇是趾高气昂地跟着念出了“苏熙是笨蛋”。

我当时大是惊奇,惊奇到连秦敛教它的是什么话都不计较了,反正秦敛欺负人早就成了习惯,我当时只是默默地想,若是苏启也在场,他会恼羞成怒到放火烧了整个南朝皇宫也说不定。

临近晚膳的时候秦敛回来,我正靠在桌边翻话本,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走廊里那只八哥鸟怎么没有了?”

我顿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奇怪地瞧了瞧他,才回答:“死掉了。”

秦敛挑了挑眉,将我手里的话本抽过去翻了几页,看样子似乎很不满意里面的内容,也不还给我,随手扔到一边,又问我:“怎么死掉的?”

我撑着下巴道:“就是莫名其妙就死掉了,阿寂说是被毒死的。”

他又是一扬眉:“毒死的?谁做的?”

我理直气壮道:“我如果知道谁毒死还会说是莫名其妙吗?”

秦敛打量我半晌,最后说:“明天再给你买只更漂亮的。”

我泄气道:“才不要。”

“怎么?”

我偷偷瞄他,咬了咬唇,一时没有吭声。

今天下午我在原地转圈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阿寂,毒死八哥鸟的事会不会是秦敛做的。她头也不抬,很确定地告诉我:“九成不是。”停了一下又说,“若是秦敛答应给公主买只更漂亮的八哥鸟,公主最好不要答应。”

“为什么?”

阿寂安静道:“虽说太子殿下送您的这只不能说话,然而大多数八哥还是可以模仿人的言语的。若是不小心模仿了一些话,或者有人先行教会了它一些话再嫁祸到您身上,到时候我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歪着脑袋和秦敛对望,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小声说:“与其买只八哥,不如你准了小猫进卧房来……”

秦敛那张如玉的面孔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眼神来,干脆回绝我:“想都别想。”

“那或者准我出宫一次……”

“这个么,”他拈起桌上的一块梅花糕,塞进我的嘴巴里,笑着道,“等你的咳嗽完全好了再说。”

两天过去,倒是没想到周太医的处方真的起了效果。我在第三天清晨起床后奇迹地没有咳嗽,为此招致了秦敛的好一顿明褒暗贬,说我这明明就仅仅是一起偶然的风寒,还偏偏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旧疾。周太医身为太医院的长官,怎么可能会诊断错。

我对他这番连消带打的鄙视表示异常愤怒,质问他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不明说了周太医是院长,等到他的药物有了疗效了才又把功劳归到了他头上,摆明了就是马后炮仗。

秦敛对我这样的毅然抗议表示了一点点惊异,但惊异也仅仅是一瞬而逝,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唇角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才是兔子!”

秦敛饱蘸了笔墨,慢吞吞地翻看书册,在上面圈圈画画,连头也不抬:“过来看看这个。”

我正义凛然地道:“我才不过去呢。”

秦敛瞧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哥哥要来南朝商定新边界,我还以为你会对岐国地形感兴趣。”

“……”我默默地把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旁边,结果被他一手捞过去抱在了腿上。他翻开一边的册子,又重新掐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好:“乱动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很沉吗?我还是下来好了……”

秦敛好笑看我:“你要真这么温柔体贴,还不如给我捏捏肩。”

“可我不会捏肩,我只会挠痒。”

“女红不会捏肩不会,琴棋书画自大婚后就没怎么用过,我娶你还真是亏。”秦敛单手支颐敲敲桌面,“看看这个。”

我没想过秦敛会主动给我看岐国的地形图,但他的心思本就百转千回,以我的本事一向都难以揣摩到,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我也不会觉得惊异。岐国的整块国土细长得就像是一条蚯蚓,在中间地方画了一道标记,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南两国未来的分界线。

秦敛懒懒地说:“你觉得,如果这么划分土地,你哥哥会满意么?”

我道:“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秦敛的唇角很快翘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把我看得心中直发毛。我试图挣脱他,却被他搂得更紧,他把我的手指屈起又伸直,伸直又屈起,淡淡地道:“苏熙,你哥哥来,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我亦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岐国把它当朝第一美人和裕公主送了过来,陛下本来打算将她赏赐给你,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秦敛又笑笑:“你不是说过储君纳妃分上中下三策么,这个和裕公主哪一策都算不上,我干什么要兴奋?”

我也笑笑:“所以说啊,苏启来南朝又不是为了来看望我,我干什么要兴奋?”

秦敛撑着额角,笑容漾起更深,目光深邃辨不明切,又带着一点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雾中花水中月。我被他看得越发忐忑,从他腿上跳下去,转身迅速往外跑,一直到跑出书房,他竟然也没有拦着。

我的咳疾刚好,还未来得及向秦敛提议要他履行诺言带我出宫,就已然到了初十。

初十的清晨,我刚刚洗漱完毕,婢女便来通报正厅里来了贵客。

然而等我急匆匆赶到正厅,却没有见到人。倒是院中的桂树下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人影,虹玉横腰,锦弁华服,斯文又清雅。此刻正敛起眉眼,低头逗弄着手心里滚成一团的小白猫。肩膀上落了两片桂花瓣,察觉到有人来,微微侧过头,随即淡淡笑开,手腕一动,小猫随即轻盈跳到了地面上。

苏启直起身,环了环拇指上的玉扳指,笑容清浅如光风霁月,声气清朗如冬雪消融,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妹妹。”

他笑得如春风拂面,我瞄他一眼,福了个身,也尽量轻轻柔柔道了一句:“哥哥。”

苏启道:“久别无恙?”

我道:“一切安好。姐姐与父皇别来无恙?”

苏启道:“尚可。”

我道:“哥哥大婚否?”

苏启道:“尚未。”

我道:“好了,拽来拽去得你不怕咬着舌头吗?回屋去说话。”

苏启:“……”

苏启落座,首先就从衣袖中摸出一小袋东西,我估摸着他很想习惯性把那个绣囊甩手就扔给我,但是鉴于周围婢女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它轻而柔地放到了我手上。

我闻到了熟悉的玉陀花的香气。刚刚“咦”了一声,苏启就解释道:“据说前几天你又咳嗽了。这里面都是玉陀花瓣。”

我盯着那个锦囊好一会儿,不得不表示鄙视:“你就带来这么点儿?”

苏启横我一眼,道:“这本来就是顺手带来给你做香囊用的,哪知道你会又犯咳嗽。我又不是搬运工,难不成还给你扛两麻袋过来不成?”

“……”我把绣囊放到袖子里,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到南朝的?”

苏启摆弄着桌子上那套紫砂壶,慢悠悠地道:“就是今天清晨。我这不是想念你么,还没来得及正式面圣就来瞧你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苏启一脸恨铁不成钢:“听听这是什么话。皇帝给我办的国宴我还没参加呢,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啊?”

我说:“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父皇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逗留太久呀。”

苏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我都没操心,你操的什么心。只不过,”他语气忽然一转,冷声道,“门口那个偷听的婢女又算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苏启手中的茶杯盖已经直接迅疾地掷了出去,随即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吸气。苏启坐直身子,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肃声道:“出来。”

果然有一个宫女从门前花丛后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我趴在椅子扶手上见怪不怪,对那快要哭出来的宫女摆摆手,努力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温婉态度,淡定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苏启侧过脸瞅我,看样子余怒未消,眼神在一瞬间像是变换了数种复杂意味。我捏着茶盏慢慢喝茶,权当没有看到,半晌之后听到他叹了口气:“……真是败坏兴致。”说罢不由分说就把我从椅子中拽了出来,“别喝了,你跟我出宫走走。”

一个时辰后,我们靠窗坐在都城最大的酒楼二层,面前是好酒好茶好菜色,然而我这个兄长明显没有想要动筷的意思,一个人敛着眉眼思索一会儿,终于还是出声问:“这就是说,你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受监视?”

“哥哥你的话说得好难听。”我咬了一口鲜脆的红萝卜,说,“谁都心知肚明苏国和南朝本就不是什么友好邻邦,互相有猜忌也是正常的。如果秦敛的妹妹嫁给你,你不也是照样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么。”

“还有,那只八哥鸟呢?我怎么没见到?”

我小声答:“被人毒死了。”

苏启霎时沉了脸:“这些都是秦敛授意的?”

我想了想,道:“八哥鸟似乎不是。但东宫本来就是秦敛的地方啊。不过秦敛都是正大光明的安排,今天正厅上站着的那些婢女都是他的,但是那个偷听的,大概是其他人安排的吧。”

苏启听完以后脸色更阴了。我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背,好声好气安抚他:“你不要生气啊。你想想看,哪个人身边没被安插几个耳目呢,就连哥哥你不也是一样么?反正我还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怕的。尝尝这里的萝卜丝,很好吃的,你在苏国肯定没吃过这个味道的萝卜丝。”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苏启瞟我一眼,还是没好气,“萝卜丝再好吃也就是萝卜丝,你有点儿追求行不行?”

“哦,”我点点头道,“你和父皇攻打岐国就叫追求,我吃饱肚子就不叫追求是不是?我才是从始至终的受害者啊,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还冲我发火?”

苏启的脸色终于勉强缓了缓,捏着筷子不说话。我道:“干嘛这么严肃,笑一个啊。”

“笑不出来。”苏启缓缓吁出一口气,冷声道,“晚上还有宴会呢,现在你吃这么多做什么?两边脸蛋上这么多肉,像头猪。”

我顿时怒了:“苏启你要死!”

苏启凉凉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吧?去年冬天你在苏国大吃大喝,我当时没忍心说你,其实你那个时候是以人眼能够看得见的速度向猪的形状看齐的。现在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但依旧是猪一样的脸蛋,基本没怎么变。”

我差点要跳起来谋杀亲兄,结果又被苏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重新按回在椅子里:“熙儿,其实父皇的话你可以不必全听,还有我在呢。”

我怔了怔,扭头望了望窗外天色,笑了一下,慢慢地说:“可我终究算是个公主啊。”

陛下近日圣体抱恙,但晚宴依旧按时出席。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单手撑着下颌,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尽管无人敢提及,但今年南朝皇帝的身体状况愈发不佳已是一个默认的事实。

宴会上觥筹交错,半点未曾提及与岐国有关事宜。那个前几日被岐国国君忍痛拱手送上的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和裕公主,也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到了哪里。而苏启一直在淡淡的微笑,他是这场宴会上最尊贵的客人,又长着一张易与人亲近的面孔,所以自打宴会奏乐一开始,他就异常的忙碌。

苏启对待女子的投怀送抱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招数。想当初在苏国国宴上,我就曾见到他扎在姹紫嫣红的美人堆里,等一炷香的功夫他脱身出来,竟然身上连半点皱褶也找不到。而南朝的女子比苏国要含蓄得多,就算让苏启同时消受着数位美人恩,大概他也是能做到的。

秦敛忙着对父皇嘘寒问暖,我趁机从宴会上溜了出来。不远处有座假山,只是我还没有走近,就有一个俏丽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赵佑仪跟我一样高,但气势却比我高出不少,脖子上挂着的串串珠宝在隐约光线下忽闪出晶莹透亮的光芒,下巴高高扬着,正色道:“我要和你谈谈。”

我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道:“按照南朝的规矩,你难道不应该先叫我一声太子妃么?”

赵佑仪逼近一步,恨恨看着我:“你才不配做太子妃!”

我“哦”了一声,歪起头,悠悠道:“可我现在就是太子妃啊。”

根据从小到大我和苏启斗气的经验,吵架的时候即使愤怒得心口都要吐血,表面上也务必要做出一副淡定漠视的态度。并且吵架的结果跟你淡定漠视的程度成正比,越淡定你就越可以气得对方吐血,把胸中闷气连本带利还给对方。我这十几年来和苏启斗来斗去,吵架的水准在互相较量中不断升级,如今我和苏启有关吵架的本事基本都已经臻于化境,可以面不改色地听完别人从祖宗十八辈问候到身体某些部位再到精神疾病以及能力质疑,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赵佑仪果然更加愤怒,恶狠狠道:“秦哥哥娶你之前就说过了,攻占苏国只是南朝迟早的事,等南朝把大陆统一,你就再也不会是太子妃了!”说完像是又想起来什么,她接着洋洋得意道,“那天你那只八哥鸟的死状你看到了吧?等着好了,那就是你以后的样子。”

我的眼皮跳了跳,在袖子中握了握拳,迟迟没有说话。而我的态度明显鼓励到了她,赵佑仪说得更痛快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苏国有多强大?你不知道吧,苏国的漏洞可多了,上到党派纷争的朝堂下至割据一方的藩镇,以秦哥哥的能力,要是想惹起内乱,简直易如反掌。是个人都知道,他娶你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你,既然嫁到南朝来,就不要想能活着回去。”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盯着她很认真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赵佑仪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你管不着!”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暗暗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想要掐住她脖子的欲望,“有些话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的理论经验似乎需要修进。苏启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先礼后兵的君子,所以跟他吵架只需要动口而不需要考虑动手。然而赵佑仪身为姑娘家,也就无所谓是什么君子不君子,并且她明显也没有想做君子的自觉,只是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突然伸手重重一推,我一时没有注意,噔噔后退两步,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这一面假山上只有一处尖利棱角,偏偏我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上面。我痛得眼冒金星,蹲下来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半晌之后终于清醒了些,抬头去看赵佑仪,她竟然一副比我还吃惊的样子,怔怔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点失措:“你……没事吧?”

我张张口,声音却抢先一步自赵佑仪身后冷冷地响起来:“佑仪,你在做什么?”

赵佑仪的身子颤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了。赵佑娥从树影后面走出来,绕过她把我扶起来,眉目蹙着,一副担忧态度:“太子妃,你觉得怎么样?”

我皱着眉摇头,痛得直吸气,心中直后悔为什么今晚要把阿寂留在东宫没有带出来。如今背后腰际碰一碰就一阵疼,而赵佑仪显然没有做好为这次打人事件承担责任的准备,见到她姐姐后,她的小脸刷地白成冬雪一样,好半晌了都没能融化。

赵佑娥扭头去看赵佑仪,厉声道:“佑仪,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向太子妃道歉!等会儿我禀明父亲,不把你禁足一月两月你不知道轻重厉害!”

赵佑仪明显委屈,绞着手指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打人就是你不对!快些道歉!”

赵佑仪看看我,突然指着我大声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去陷害我!我没有错!我才不道歉!”

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赵佑仪,她这个人还真是……难以形容。赵佑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突然放开我上前一步,高高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清脆耳光。

赵佑仪怔怔地望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现在都懂得撒谎了是不是?父亲和兄长究竟是怎么教你的?赵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赵佑娥数落完,回头又来扶我,赵佑仪哭得更大声,我被她哭得头更加痛:“你别哭了行不行?”

赵佑仪狠狠白我一眼,压根不想理会我,我思索着以前偷窥过的苏启安抚女孩子的招数,想了想道:“你再哭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这一招还真是灵。赵佑仪依旧抽抽搭搭,但眼泪竟然真的奇迹般的止住了。我回头看了看赵佑娥,她正绷着脸盯着赵佑仪,一副秋后算账的神色,全然没了以往温柔婉约的模样。

我的眼皮再度跳了跳,赵佑仪忽然猛地抬起脸,怨愤地看了我们一眼,扭身飞速跑开了。

妹妹一走,姐姐转身又要跟我道歉,我摆摆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禄王妃殿下,秦敛前几天告诉我,让我离禄王府上的人远一些。”

赵佑娥看看我,渐渐又恢复了端庄冷静的王妃举止,轻轻柔柔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以后不再叨扰殿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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