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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无明》五、苦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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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不于与血族来往主要是出于政治和道德上的立场,也或者是为了维护自己种族一点浅薄的面子和尊严。而血族禁止本族与人类来往主要是因为两者在本质上的差异。

人类的文化作品里总夸扬着爱超越种族超越生死,像什么人鬼情未了,人妖爱到老等等,那是因为人类在那样的爱情里处在弱势的一方,在有限的生命里付出有限的感情,承受有限的痛苦。但是在这种爱情里,血族处于强势的一方,永远的生命,永远的感情,于是,承受永远的痛苦,然后还觉得很值得......多么的可怜。

司源一个大她九个世纪的血友,道格,曾经就和一个人类女性有过一段禁断之恋。用禁断来形容实在贴切。禁,忌也,断,灭也。触犯禁忌必然导致所爱之物的最终断灭。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充满诱惑却必须被禁止,有时候不禁怀疑造物主的居心。

道格说,那天夜黑风高,狂风大作,大好的天气让他心情相当愉悦,便来到波涛汹涌的海边亲近大自然。临海而望,狂风拂面,通体舒畅,身心怡然。正在冯虚御风,不知所止,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际,岸边飘来一团黑乎乎的物件。他心情好,便耐心过去,一看,竟是个人类女性。他有点意外,准确地说是喜出望外。当时他还没有妻子,一直吸着“血袋”度日,寡淡的日子让他感到无趣,这个送上门来的人类零食看起来就很是可口,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类女性掳回了家当零食。

回到家,他把那女子拖到浴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洗了个干净。洗的时候那人类女子已经醒了,她没有受伤,神志也清明,但是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任由其摆弄,脸上一副漠然无所谓的表情。

万事俱备,可以开饭了。道格张口亮出獠牙,对准她脖子,迫不及待地咬下去。

然而,那血不是预期的甜味或者别的什么新鲜味道,甚至还不如“血袋们”的血,寡淡且苦涩,关键是一点活意都没有,弥漫着死朽的气息,简直难喝至极,差点让他给吐出来。

于是,道格停了下来,认真审视着这个人类。这个人类女子的眼睛是灰色的,很有光泽,可以算得上是好看了,但是她那目光很空洞,没有焦点似的,缺乏生命力。她对于被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痛苦,惊惶,她只是很平静,很僵木,不挣扎,不动作,眼神淡漠地与他对视,仿佛早就舍弃掉了肉体。

其实知道吸血和真的被吸完全是两回事。当冷涩的獠牙扣住你温热细软的脖子,利齿绞住皮层,压合。你的动脉被挤压变形,被切割,尖利的疼痛一阵高过一阵。随后,你感觉到冰冷尖锐的异物进入了你脆弱的血管,在里面翻绞,并不断往更深处推进。你觉得伤口正在被撕裂,整根动脉要被扯断似的广泛而深刻地疼痛着。湿热滑腻的液体散发着痛苦的气味顺着脖子滑下。你被压得透不过气,唇齿颤抖,耳内嗡鸣,虚汗频出。不久,视线开始模糊,四肢开始乏力,体温开始不稳,意识逐渐崩塌。天旋地转伴随着耳边忽强忽弱而不间断的咕叽咕叽吞咽声。渐渐的,你失去了痛觉,神经开始麻木,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最后,你闭上了眼睛,永远留在了这一刻......对于人类来说,被吸血绝不是什么浪漫的事,要是血族刻意放纵自己,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以,人类被吸血后的正常反应应该是惊恐,而这个野生人类的表现则显得非常......异常。

于是,道格眯了眯眼,罕见的开口与“零食”对话,戏谑了她一句,“你没问题吧,不会有艾滋病吧?”

人类女性这才微微有了点表情,轻笑着针锋相对道:“呵,当然有啊,我还有乙肝丙肝。我的血,营养丰富着呢,不吸可就浪费了。”说着还挺了挺正在淌血的脖子。

道格说这是他至今为止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人类,分明说话辛辣,寸步不让,却始终没有反抗的味道。

于是,他便把她放在家里宠物似的养着,经常挑拨她,跟她斗嘴,用以娱乐消遣。明明可以用异禀解决的事情,哪怕是脏活重活,也一定要支使着那人类女子去做,自己就坐在一边,喝着小茶看着小报,一派休闲。除了干活,他还喜欢支使那人类喂自己喝血,一边喝一边要她读血袋上面写着血液主人名字,性别,年龄,血型的标签,以此羞辱她,想看看这个人类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对着那人类女子下达过各种无底线的命令,只是没有再吸她的血。

“因为,那个,真的味道不好......”道格这么跟司源解释着。

不久,一个跟他关系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儿闲着没事,也没通知一声就不请自来到他家消磨时间,之后,自然是发现了他私藏的“零食”。那哥们意外地对着他“哎呦”揶揄了一声,转身悠哉地一勾手控住了那个人类女性,獠牙随即切进了她的动脉。下一秒,他就被气压震开了。道格冷着嗓子说:“你这样很没有礼貌啊,而且,”他看了一眼“佣人”,“那个东西,不是用来喝的。”他哥们一嘴的血只来得及吞下去半口,讶异地看了他一瞬,随后敛了敛牙齿,几近文雅地笑了下,玩味地看着那女子,说:“是的,的确不好喝。本性使然,不好意思......不过,你可把握好分寸,不然,最后难过的还是你自己哦。”

他那哥们这会儿倒是含蓄,点到即止,指望着他自行意会。

道格只是含含糊糊地点头,其实他心知自己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不愿深究下去。

人类终究是脆弱的生物,虽然吃得饱穿得暖,但那个人类女性还是经常生病。一般道格都秉持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态度。把她晾在一边,不闻不问等着她自愈。但有次病情着实来势汹汹,那人类女子虚弱得厉害,等她恶化到连床都下不了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那么焦灼、紧张,而且......口渴。”道格这么跟司源说着。

大多数人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爱上某一个人的,等清楚地认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身陷其中了。能意识到的爱大多已经是结果。

好在那个人类最后还是活过来了——是道格出海潜入人类地盘,冒死捉了个医生回来。以血族的能力,要潜入人类领地还不算特别困难,但是要拐着个几十公斤的人类偷渡,还要保证其存活,这就很有难度了。其间自然是心力长拙,提心吊胆,生死一线。

“她看到我全身透湿,破衣烂衫地提着个人类医生回来时,那表情,真是前所未有的精彩......当时我居然有想她的吸血的冲动......”

道格坦白,从那以后,他对那个人类血的渴望就莫名其妙的日趋强烈,即使那血当真是难以下咽,连那味道都不忍想起。看到人类女子从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经常克制不住把獠牙露出来,虽然这样做对于注重形象的血族来说很不文雅。

“一千多年,我从来没有对血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渴望。那种感觉,不安,难耐,但新奇,魔鬼似的吸引我不顾一切地靠拢过去......”道格如是说道。

在他第四次忍不住用血族想吸血时充满威压、渴望和痛苦的复杂眼光盯着那个人类女子的时候,她没再视若无睹,而是以轻佻随意,甚至略带鄙夷的语气嘲讽道:“想喝就挪动您的尊臀,自己过来吸,不要露出那样的眼光。吸血鬼不是从不克制欲望的吗?一边渴望又一边忍着,作为一个血族,你还真是可怜,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听到这话愣住了,不知道她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以她的作风,应该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毒舌说些‘看看看,看什么看,小心眼睛瞎掉!’之类的话来刺激我才对。我头一次对她的不反抗感到生气,也许是因为我也觉得自己那样显得很憋屈,也许是因为她的血明明不好喝我却还是没品的渴望着,也许......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到底是怎么了......”道格自言自语着,嘴角轻勾,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在司源看来,竟有点惨淡的味道在里面,“当时,我对她的血的渴望猛然膨胀到了极致。”

作为血族,确实不会,也不应该去克制欲望。活着就是为了快乐。血族活着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并从中得到愉悦。为了一个人类做出违背本性的事,实在有损血族尊严。

所以,那天,他带着微怒,一把扯过那个人类女子,轻轻一压就把她按倒在地。这一次,当獠牙切入血管时,那个人类女子眼里不再只是平静,还掺杂着些许满足以及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安宁。好像她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下一秒,血液涌入口腔,浸染肺腑,道格察觉了——那个人类女性的血有了一丝轻微的甜味,极轻,但不容忽视。

“我有点不知所措。那既不同于血袋的味道,也不同于“零食们”的味道,虽然依旧寡淡,依旧够不鲜活,却像毒品一样引诱着我不断吞咽。吸了这个,那些圈养血袋的血简直不想再喝一滴。比这香甜百倍的血都喝过,可即停即行,吸多吸少全在我意,但是这一次真的很不一样,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

道格说,当温热的血滑进他的喉管时,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种深入灵魂的舒坦和安宁。

他听到了那个一向冷淡克制的人类女子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声,那种仿佛忍受着超出承受范围且时时刻刻都在加剧的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压抑而不耐的闷哼声。他也感觉到了手下的躯体在冒冷汗,四肢在颤抖......在享受吸血带来的快感的同时看到那女子这样,他觉得心头一梗,天人交战,非常矛盾。但是,血族活着就是为了满足欲望从而得到快乐,吸血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最终,涌出来的血越来越少,激昂的愉悦感渐渐褪去,他看到的是一具人类女性的尸体。

亚麻色头发散开铺在地上,干枯分叉,没什么光泽。肢干纤瘦,肤色因失血过多而发白,但给人很干净的感觉。衣服上大片大片的染着赤红,还带着余温。那双灰色的眼瞳静静地望着上方,惨切却安和。

血友看着远处,对司源喃喃道:“我至今仍然记得她的表情,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一般,安静,满足,了无牵挂。”

见到真实的死亡,道格这才如梦初醒,心脏翻绞出阵阵钝痛。他连滚带爬地找来针筒,从自己胳膊里抽了好多管血注入那个人类女子的身体里。

一整天,他就这么看着那具尸体,因为除了看着,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长久的停顿后,他说出三个字,“失败了。”声音轻轻的,叹息一般,似有些不堪重负。

他向着远方似有似无地挥了挥手。

一阵海风拂面而过,伴着湿润清新而略苦咸的海水气息,荡心涤肺,可等司源意识到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了,若有所失,若有所误。

“血族对一个人的感情越是执着,吸血时给对方带来的痛苦就越大,而自身却越难以自拔。我最后吸她血的时候,她肯定很疼吧......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却又带着那样的表情......哎,明明是爱的,却又施之以痛,不是伤害别人就是折磨自己,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正是因为你太爱她了,所以才克制不住自己——”司源顿了一下,她本是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忽觉得那样说似乎有点伤人,便补上三个字,“的感情。”

“嗯......不,”道格摇头否定,“说到底我爱的只是自己。”他自嘲般轻笑了一下,“等到我失去了她,我可能才算真正爱上了她,嗯......也可能只是在赎罪。”

道格说,他整理那个女子生前住过的房间时,发现了她的日记。其中写到,她是个孤儿,但依旧乐观且心中一直深信着爱。孤儿院的院长人十分和蔼慈善,也经常陪着她玩。她非常喜欢院长。一次,在院长过生日的时候,她用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个小动物气球送给了院长。可是院长年纪大了,吹气球诱发了心脏病,竟溘然长逝。

后来,因为长得可爱,她很快被领养。那是一对不算富裕却恩爱的夫妻,对她宠爱有加。可是,男主人不擅长照顾小孩,有一次还差点让她触电。女主人觉得他对这个家不上心,因此多次与之争吵。此后,随着她的成长,学费生活费等等开支的上升使家里的资金日趋紧张,而又恰逢经济不景气,男主人失业,夫妻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最后竟是一拍两散了。她跟着父亲离开了住了十年的家,随身只有一只小箱子。她觉得自己似乎总在给周遭带来不幸。

再后来,她有了未婚夫,两人的蜜月之旅定在帕劳,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海岛。可是,乘坐的巨轮遭遇风暴偏离了航向,最终沉没了。未婚夫没能和她一起登上救生艇。在那个风号浪翻的漆黑的夜里,她心中最后一点对这个世界的爱和热情忽闪忽闪的,就要被消磨殆尽了。她不愿意这最后的火种熄灭在世上,于是,她从救生艇上跳了下去。

“她是为了保护心中仅剩的一点爱,所以才抱着必死的决心投海的。可是她不幸的人生依旧不幸,就连死亡都没能阻止。我救了她。”道格的语气淡淡,“所以,她的血才会那么寡淡苦涩,她才会那副凡事都无所谓,了无生气的样子。早知道是这样......”道格声音越来越低,终没能将最后一句说下去。

“那,那你现在......”司源惴惴开口。

“之后我就不再喝其他人的血了,”他收回手,挽起袖子,线条俊美而颜色苍白的手臂上露出几个半愈合的伤口,“我最恨的,是自己。”

“这......自给自足吗......但,但是这总有一天会枯竭的。”司源有点心惊,说话都不顺畅了。

“是啊,你看,伤口都愈合得慢了。”说着,他扬了扬手臂,毫无所谓地轻笑一下,和他所描述的那个人类女子竟有些神似。

“但是,这可以缓解吸血欲望的折磨。”他放下袖子,补充道。

“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世界需要这样的平衡。一切快乐必须用痛苦来偿还,这是我欠她的,当受则受吧。”说着,道格转过脸看着司源,神情认真,甚至有些严肃,“所以,小源,不要轻易爱上人类,不,应该是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人,除非你有飞蛾扑火的觉悟。‘如何得与凉风约,不与尘沙一起来。’爱必定伴随着痛......”

司源听得认真,深受感染,但当时的她定不会理解个中的深意。她觉得,人生苦短啊,活在当下才是真。可是,人究竟能有多少个幸福的当下,又有多少个不幸的当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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