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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无明》四、苦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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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血族真正爱喝的,也是真正能从本质上缓解饥渴的,并不是这些“零食”,而是自己爱之切肤或者恨之入骨的对象的血。

血族不像人类,对什么独霸一方,挑战极限,开天辟地变革时代等等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兴趣。血族追求的,是配得上自身永恒生命的东西——感情——极致的爱或者恨。越是执着于对方,对方被吸血时就会越痛苦,而同时自己对对方的血却越发欲罢不能。

关于这个,听得最多的是一个相恨相杀的故事。主角的名字未有定论,不过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

这故事大约是说啊,在人类和吸血鬼尚未达成和平的年代,有一对年幼的血族兄妹,他们的父母在与猎团的交战中被杀掉了,只剩下两人相依为命。尽管已经开发了异禀,但由于过于年幼,两人依然无法与众多猎人抗衡,只能在猎人们的眼皮子底下东躲西藏,四处奔逃,惶惶不可终日。哥哥呢,十分疼爱妹妹,好几次以自己为诱饵引开追踪的猎人以护之。但是,有一次,两人中了猎人的圈套,在劫难逃。眼看着兄妹两个就要在天上跟他们的父母团聚了,生死一线之际,一个人类青年出面,谎称他们是他的弟弟妹妹,恰好猎人们又收到集火包抄某纯血种的指令,也就没细察,放过了他们,俩兄妹得以化险为夷。

但也许是因为危机意识很强,哥哥并未因此信任那个人类,多次欲先吸后杀。要不是妹妹拦着,那青年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不过他依然义无反顾的跟着他们,每次看到兄妹互相吸血或者骗个人类来吸血时,他虽然表情不悦,但是没有制止。他与兄妹约定好,吸血可以,但是只吸不杀。

妹妹多次问那个青年,为什么见到吸血鬼不仅不害怕反而还要保护他们。

那个人类总说,为了正义,人类有时会变得残忍,甚至更甚于血族。但他从来不说具体原因,总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就把那血族女孩给打发了。

哥哥经常就这一点教育自己的妹妹,连自己的种族都可以背叛的人是不可以信任的。

但是,三人一行,乱世飘零,日久生情。

涉世未深的小妹妹爱上了人类青年。

艰险的环境让人更容易相互依靠,长时间的相处,哥哥对那人类青年的反感渐渐淡去,觉得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还经常用人类的身份维护他们。况且,那个人类过不了一百年就会自然死亡,根本不足为虑。喜欢上就喜欢上了吧,漫长的年月会让妹妹把那人类忘干净的。

可事与愿违,眼看着万水千山走出来,就要进入血族的势力范围之内,妹妹居然不愿意往前走了,坚决要陪着那个见鬼的人类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短短数月竟已情深至此,哥哥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在双方交界处长久徘徊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哥哥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多次介入依然无果之后,便开始使用雷霆手段,强断姻缘。

有些东西越是打压,它就越是不可遏制,跟皮球越拍越高是一个道理。

兄妹两人大吵了一架,还差点打起来。当天夜里,妹妹和青年双双失踪。

做哥哥的心里发凉,第一个猜测就是那人类青年以私奔为借口诱拐了妹妹。如果那个人类真的爱自己的妹妹的话必定不会愿意让她冒着生命危险留在人类领地的。而且,一个不知道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人类居然会莫名其妙愿意救血族,救完了还跟着他们,看他们抓人吸血也不制止。问他为什么又总故弄玄虚似的回答得模棱两可。好,即便是真心帮助他们,如今好不容易抵达终点,圆满完成任务,可以逍遥快活去了,那人类又突然带着妹妹玩失踪......这,这摆明了是个间谍,打算顺藤摸瓜找到血族军队的位置啊!搞不好妹妹已经被交到猎人手里了。

哥哥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不寒而栗,简直深思恐极。想象力在不该爆发的时候爆发,满脑子都是妹妹遍体鳞伤,身中数枪,赤血四溅,死不瞑目的恐怖场景。这种恐惧远甚于之前两人被猎人围困时的恐惧,因为这次安然无恙的自己对事情无能为力,连共同面对危险都做不到。

“要是让我再见到你,看我不把你吸干!”哥哥怒骂出声。

不过,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居然又回来了。人类青年的脸色很不好,毫无血色,跟个癌症晚期病人似的,走路都一晃一晃的,显得很虚弱。但两人脸上都挂着笑,挺高兴的样子。

可是枯坐一夜的哥哥哪管得上这些,立刻暴跳而起,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精神系异禀将妹妹和那可恨的人类双双催倒。把妹妹藏好之后,哥哥拖着那人类青年来到一处荒郊野岭,毫不迟疑地,抬手便撕开他的衣领,对准动脉就是狠狠一口......

他一直吸,一直吸,直吸到舌头都麻木了才停下。

看着尸体,他的暴怒消退了,理智回潮,忽然身心一阵颓然。

这个人类既然又回来了,那他也许就不是间谍了?说不定是妹妹负气出走,他把她劝回来的?

要是妹妹知道我把他杀了,肯定要恨死我了。

我这样很没人性吧......忘恩负义......

但是,即便如此,有这个人类在,妹妹是不会愿意回血族的!我有我的立场,我这是为自己的妹妹好,即使她恨我!

血族生命漫长,总会忘记的。哥哥安慰自己。

身后金星挂北斗,不如生前一杯酒。他的初衷是很好,但是他犯了一个人类常犯的错误。生命短暂的人类总喜欢想着以后,没完没了地担忧着,筹划着将来。但是,如果连眼下的日子都保不住的话,还谈何将来。生命这种东西,既不在于过去,也不在于未来,只在当下。

哥哥回到妹妹身边,等着她醒过来。

妹妹悠悠转醒,刚恢复意识就一下弹坐起来,焦虑与愤怒交织的目光牢牢锁着哥哥。

哥哥自知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

妹妹闻言一跃而起,激起音系异禀,大声喊叫道:“你不能把他丢在人类地盘上!”

声音之大就连十里外一个耳背的人类老头子都给惊得举目四望。

什么叫不能把他丢在人类地盘上?!一具尸体而已,犯得着吗?!

可还没来得及思考,通过血族优秀的听觉,哥哥即刻察觉到众多猎人正闻声从四面八方快速逼近。他大惊,回过神发现妹妹已经向着他“犯罪”的地方跑出好远。

这下糟了。

刚准备再用精神异禀,妹妹却抢先一步用次声波把他压制住。他只觉得头晕眼花,五脏共振,身体像要爆裂般的剧痛,顿时撑不住跪倒在地。

“傻子......”他只挤出两个字。

斜阳直刺眼瞳,逆着光,哥哥眼睁睁看着众多猎人墨黑一团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而那个瘦小的人影却依然无所畏惧地往前。他感到身上的痛苦快速减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圈高大的影子包围并吞噬了那个孤单弱小的影子。

他看得到长枪的暗影在半空舞动,听得到清晰锐利的枪声,感觉得到在音波异禀的影响下,藉由空气传递过来的,一波弱过一波的震颤。

内脏的疼痛完全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那些一起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的日子;那些在长久的饥饿后,一起分享一个人类的日子;那些在路上走走停停,相互吸血,无视边上尴尬杵着的某人类的日子......是真实的吗?他看着夕阳照映下群魔乱舞的一众影子,没有哭,甚至都没有流露出悲伤的表情,像是还沉浸在过去。

血色残阳,无边哀凉。

就在他神志恍惚的时候,不远处忽冒出一个人影,以摧枯拉朽之势突入那堆高大的暗影之中。紧接着,那些魁梧的影子就被玩儿似的抛向半空,又一头扎下。兵器有的掉在了地上,有的毫无章法地一通乱射,乒乒乓乓,一片混乱,惊心动魄。

战斗激烈,喊声震天,但在哥哥听来却很微弱模糊,仿佛这战斗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风系异禀。”他自言自语道。

不多时,如疾风扫过般,那些黝黑的高大影子纷纷倒伏于地平线下,与之融为一体。唯剩一个单薄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孤绝地逆光而立。

他认出来了,哦,是那个人类......

......!?

那个人类居然成了血族?!

原来如此......岂有此理!!!

他说不清自己是悲伤过度还是怎么,心头重压毫无道理的全转化为愤怒,纵身跃起,向着那个人类咆哮而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没有用异禀,也没有招式可言,只知道用蛮力。

后来,据言,两人成了邻居而且都终生未娶。

比邻而居主要是为了方便打架和相互吸血。他们对对方的感情并不是爱,而是一种悲哀的恨。悲伤本身就很深刻,而恨意则会把它催化成毒品,浸透胸肺,渗入骨髓,无时不痛,却又难以割舍。

两人三天不打便要上房揭瓦,而一打起来就必定少不了要吸仇人的血,那股狠劲儿已经不是正常血族“切开动脉”的级别了,而是赶超食人族“咬断脖子”的境界。

此外,他们也总是竭力干扰对方的正常生活。

在舞会上,只要看到对方想邀请舞伴跳舞,这边就会不讲形象地挤过去,粗鲁地推开对方的舞伴,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雅地龇出獠牙,不惜一切代价只求让对方“血溅当场”,颜面扫地。在聚餐时,明明有高纯血液装在杯碟里,这边却一手打翻,死活要逮住那边,喝新鲜的。久而久之,像这种社交活动两人也都不怎么参加了。

又或者,当一方想偷偷出海到人类地盘上找点“零食”时,另一个就会以比猎人更谨慎的态度,更出其不意的谋划,更狠辣的手段,跟踪之,干扰之,陷害之,置对方于险地(最好是死地)。而自己则隔岸观火,甚至是趁火打劫,伺机劫夺对方来之不易的“零食”。久而久之,这两个吸血鬼也不怎么出去活动了。

也许忘掉那个年轻的血族女孩是容易的,但要忘掉这份恨,放下这份执着却是难。

明明把仇人恨得死死的,眼里,脑子里却又成天只有仇人。如此极致的苦恨,使他们对对方的存在也执着到了极致——饿了只能也只想吸对方的血,寂寞了也只能找对方消遣(实际上是打架斗殴)......明明相互憎恶,却又不得不彼此纠缠绑缚;明明相克相杀,又不得不以对方为自身存在的支柱。如同两仪图上的黑与白,阴与阳,最终,形成一种长久而苦闷的平衡,在永远的生命里没有终点,让人不由心生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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