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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望秦录》第五章:天师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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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德园中,斋直堂前,北风萧簌,荒竹摇动,黄叶与雪块纷纷飘落。

平日里值守斋直堂的小童子沈元儿正趴在竹斋的窗前,顺着窗棂边缘的一点缝隙往里偷瞄,小脸煞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比他年纪还小的沈清儿蹲在他身旁,左手死死抱着元儿的腿,右手紧紧抓着自己衣服的前襟,从打着冷战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哥,哥,老爷还,还安好吧?”

沈元儿张大了嘴,缓缓点头。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沈清儿语气慌乱,沉吟了好一阵子,鼓起勇气又问道“那,那,人,人头呢?”

沈元儿侧过身来,一脸的疑惑,挠着头低声道“人头却没了。”

斋直堂分为前堂和后屋,前后皆不过十步见方,前堂的两侧各摆着九个藤编的蒲团,上首的竹墙前,放有两把宽大的竹凳,竹凳上方,悬着一块红木牌匾,以行书刻着黑色四字“静观玄览”,笔法平和健秀,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大作。

会当今日大雪,又兼有客至,前堂的四角和中央点起了五个以沉香木为柴的暖炉,屋内香烟袅袅,温暖如春。

孙恩盘腿坐在一张竹凳之上,他貌不惊人,淡眉细眼,长须三绺,一身黄衣黄袍破败肮脏,乍看之下,便与寻常的游方道士一般无二,此时他正笑吟吟的看着身旁的沈警。

沈警脱掉身上鹤氅,搭在另一张竹凳上,也不理孙恩,只拿着手上竹杖不住拍打那鹤氅,雪花伴着灰尘扬起,落了一地的水珠。

孙恩端起身侧一杯清茶,轻轻吹开茶汤上浮着的茶叶,抿了一口,抬头再看沈警,心下一凛。

老人眨眼之间竟踪影全无,身旁竹凳前,只站着一位高大道士,仙风道骨,满面怒容,手中横握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却是自己已过世的师父杜子恭。

孙恩放下茶杯,正待开口,杜子恭竟举剑便向他面门直刺,孙恩往后一倒避过,那长剑正停在他肚腹上方。

杜子恭大喝一声“贫道今日便为天下除残去秽”,长剑直砍而下。

孙恩此时已有防备,也不闪躲,左手探出,握住了剑刃,手腕用力一折,仓啷一声,宝剑从中折断,半截剑刃已攥在手里,右手探入怀中,随即掏出一把粉末望眼前一抹,登时耳清目明。

挺身坐起观瞧,哪里还有什么杜子恭,只见自己与沈警各执半截竹杖而已。

孙恩哈哈大笑“老祭酒,今日是何兴致,竟和贫道玩儿起这障眼之术来了,将丹药粉末藏于外衣之中,实在高明。”

沈警面沉似水,冷冷道“老夫早已不是贵教中人,阁下这声祭酒我可当不起。”说罢眉头一皱,将半截竹杖啪的掷在墙上“老夫倒想问问孙统制是何兴致,清早便用些街头卖艺的把戏吓唬我两个僮儿。”

孙恩连忙收起笑容,站起躬身致歉“老祭酒莫动怒,贫道确是有天大急事来此相商,心中焦急,这才冒昧使了些幻术,只想让二位仙僮明白情势紧迫,赶紧请您回来,实在无意冒犯。”

沈警闻言更怒,他一生为天师道出力良多,虽已于十多年前辞去了大祭酒职位,但杜子恭在世时,仍对他以兄长相待,孙泰叔侄接管教务之后,孙泰也尚算恭敬,只这孙恩颇为无礼,不仅常常不请自来,似把这怀德园当作了自己的别馆,今日更加毫无礼数,故弄玄虚。

沈警虽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想到这里也是怒不可遏,一掌拍在竹凳之上,一圈扶手劈啪碎裂,竹篾纷飞。

“天师道何时如此不讲长幼礼数了,我若不来,你就该在我庄前门房相候,自顾自进庄来装神弄鬼,还说什么焦急,修道之人连守静存思都做不到吗?”

沈元儿和沈清儿服侍沈警多年,极少见他发怒,此时躲在屋外直咂舌头,互相嘀咕道“今日老爷怕是要动手了吧。”

岂知孙恩却并未争辩,竟是一掀衣襟,跪倒在地,哀哀求告,连称呼也变了“师伯,我每来探望皆使幻术,实是不愿外人知道你沈家此时仍与天师道有瓜葛,若您因此怪罪,立时把晚辈一掌拍死便是。”

沈警本在盛怒之下,见平日里一副宗师做派的孙恩忽然如此反应,竟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喉头哽噎,面色发青,大声咳嗽起来,身子往后便倒。

孙恩忙上前搀扶,将沈警扶至自己那张竹凳上坐好,两个僮儿也立时忘了先前的害怕,跑将进来,沈清儿用手帮老人推拿前胸,沈元儿又是倒水又是准备热巾。

沈警闭眼运气调息,却觉胸臆间气息窒塞,好不难受,孙恩见状,转到老人背后,忽然双掌探出,向他后心拍去,两个僮儿见状大呼住手,却已是晚了。

沈警一口鲜血吐出,两个僮儿惊慌之下,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各抱住孙恩一条胳膊,孙恩胳膊上挂着两个小孩,仍是双掌如风,望沈警背上接连拍下。

二僮似蚍蜉撼树一般,任如何摇晃,都无法迟滞孙恩半分,沈元儿大哭起来“你这个贼道,教你偷袭我老爷!”一口咬上了他手腕,孙恩这才吃痛大吼“松口!”双臂一甩,沈元儿沈清儿齐齐跌倒在地。

两人跳起又要去抱孙恩,却听沈警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元儿清儿,你们住手听好,我年事已高,荣卫凝滞,方才动怒伤了血脉,孙道爷是在救我。”

两个小僮这才停下,瞪大了眼看着两人,孙恩脸上汗落如雨,沈警脸上却渐红润起来,片刻后,沈警睁眼,缓缓道“气息已通,你收手罢。”

孙恩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唤两个僮儿道“二位仙僮,方才得罪了,这瓶内是补元气的龙虎还丹,请端过水来伺候老祭酒服了吧。”

二人面面相觑,并不应答,也不接药。

沈警道“你二人到后屋丹房中去,取我炼制的龙虎还丹来。”二人这才应了一声,往后屋走去。

孙恩叹口气,将瓷瓶放归怀内,走到沈警面前,苦笑道“师伯还是信不过晚辈。”

沈警拿起案上手巾,擦着嘴边血渍,咳嗽道“老夫须要谢你救治之恩,你有何事便说罢。”

孙恩又是扑通跪倒,竟流下泪来,道“师伯,您这一时气急,却也是因晚辈平日行事乖张,失了礼数所致,晚辈直恨不得自戕于此。”

孙恩伸手拭泪间,偷着抬眼观瞧沈警,见沈警仍是颜色冷峻,低头又道“但今日师伯家中将蒙大难,晚辈能容着自己苟活,便是为了拼上这条命挽救伯父一门。”

沈警冷笑一声“我沈氏一门,数百年来经了多少风雨,如今仍在这吴兴立足,我看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一个玩弄世人的诡诈之徒来救我们罢。”

孙恩自袖中掏出一个铜牌和一支折断的雕翎羽箭,双手呈上,老人一看两件物事,面色大变,又是咳嗽起来。

只见那铜牌上刻着“征虏将军,徐州刺史谢”,那断箭中空,内里插着一封卷起的帛书。

两个僮儿听得咳嗽声,自后屋奔出,服侍沈警服下丹药,又为他抚背顺气,沈警咳嗽渐止,厉声问道“谢琰谢瑗度的令牌密函为何在你手中,私截军机乃是灭族重罪,你带到我庄中来,是想引祸水到我家吗?”

孙恩哽咽辩解道“师伯息怒,这令牌和信件是谢琰密派手下到钱塘总坛要递与我叔父孙泰的,幸而这送信之人一入钱塘县,便被我心腹截捕,搜身得此两件物事,这雕翎密函之中,却藏着与大公子相干的天大阴谋。”

沈警颤巍巍站起,接过那令牌断箭,抽出帛书展开,上面工整的蝇头小字确是谢琰亲笔,读完一遍,顿觉毛骨悚然,又重重的坐倒在竹凳之中。

那锦帛上分明写着“天师圣道,长生教主孙泰道鉴,京口王恭欲反,令其谋主沈穆夫赴武康勾联令侄恩,欲图君教主大位,率长生道兵应其奸谋,愿君为余截杀,一除教主后顾,二拔恭之爪牙,三自穆夫处可得太平宝书下落,事成,则贵教安,社稷亦安,功德无量,愚谢琰顿首谢。”

孙恩献书之后,仍是跪在地上不住抽泣道“师伯救我,这谢琰老儿对我对沈大爷都起了心,师伯若无对策,大爷必死,晚辈也必死。”

沈警面色苍白,扬手拿起茶杯,重重摔碎在地。

茶杯落地的啪嗒之声尚未响尽,竹斋前门忽然洞开,涌进十来个以破布塞鼻,细绢蒙眼的壮汉,通向后屋门旁的屏风也被人一脚踹倒,一个高大老者冲入,扬手一抛,一张铁网飞出,将孙恩罩在其中。

孙恩跃起抓住铁网想要挣脱,手中丹粉不住抛洒,竹斋之内烟雾弥漫,那高大老者双手牢牢拉住铁网一边,另一边的十几个人迅速分散开来,各拉住铁网一侧,孙恩便再有通天彻地之能,此时也是动弹不得,他见诸人眼睛口鼻都蒙住了,自己那用来施幻术的丹粉也没了效果,只得狂呼起来“师伯你这是何意。”

前门冲入的十余人中,领头的便是沈警的次子沈仲夫,四子沈佩夫也在其列,只三子任夫筹备家祭未至,二子此时手上用力收紧铁网,仲夫口中骂道“贼道,又擅闯我庄,说些鬼话来赚我老父!”

沈警刚服食的丹药另有克服孙恩幻术之效,此时他挥散面前烟雾,将那帛书塞入怀内,向那高大老者道“沈预,今晚之事干系极大,现在不及细讲,我须请孙道爷在庄中暂留几日,孙道爷道法精深,有劳你和仲夫佩夫在此仔细服侍,我需回我屋中修书一封。“说罢披回鹤氅,在两位僮儿搀扶之下,走出了斋直堂。

这沈预是沈警族弟,天生神力,拳脚兵刃造诣非浅,一直在怀德园任着大管家,也负责教习庄丁武艺,他答应一声,招呼众人将铁网收紧,用粗铁丝封住网口,也不管孙恩大声呼救辩解,拖着他进了后屋丹房。

沈警到得自己所住大院之前,众侍女仆从见老爷一日未归,纷纷迎上问安,他嘱咐一个老仆去唤长孙沈渊子来,又挥手屏退众人,进到内宅,关门上闩,只留了两个僮儿。

沈元儿自去磨墨,沈警嘱咐沈清儿从一个小箱子之中取出一方极薄的光亮纸片来,却是东汉时左伯所造,价值连城的古纸。

沈警自己打开另一箱子,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牌,仔细擦拭,铜牌锈迹之下显出文字“大都督府总参军沈”。

沈清儿将纸片平置于桌上,沈警取一鼠须细笔,片刻写就了一封密函,细细叠好,压在铜牌之下。

门扉拍响,沈渊子到了,沈警开门让他进来,命他脱去外衣,拿出自己一件皮袄给他披上,将那密函和谢琰写的密函都藏进皮袄内衬的夹层之中,又将铜牌递给渊子,也不等渊子发问,便道“你速去京口,持此铜牌入北府军中,不要找王兖州,也不要找旁人,只找龙骧将军刘牢之,将两封密函都交给他,事不宜迟,去马房取一匹不怕雪的好马,立刻动身。”

渊子见爷爷神色严肃,也不多问,转身走了。

沈警安排两个僮儿就在自己屋中歇息,自己又出门去,要回斋直堂内询问孙恩详情。

此时天色已晚,雪停月出,月光照着怀德园亭台楼阁上的积雪,泛起一片惨白。

沈警踽踽独行,路过后山山口时,忽听得山上一阵大呼小叫传来,停下脚来一阵叹气,心道莫又出了什么怪事。

后山走下一群人来,当先的是蹦蹦跳跳的沈虔子和谢晦,两人手里拎着一串死兔子,两个孩子后面,书僮张安和几个身背猎弓羽箭的庄丁抬着两个黑衣人,两人皆是腿上中箭,呻吟不止,他们身后,还远远的有两个身影,沈警借着月光看清,正是沈林子和谢婉然说笑着并肩同行。

众人下得山来,见沈警站在路旁,沈虔子和谢晦立刻欢呼着跑来邀功,虔子举着一串兔子嚷道“爷爷爷爷,你看这些兔子,都是我们和四哥打的。”

沈警强作欢喜,摸着二人的头道“虔子,小谢,你们好厉害,兔子跑的这么快都被你们射中了,这些兔子可是打给爷爷吃的?”二人连连点头,谢晦道“沈爷爷,林子哥哥更厉害,他还射中了两个奸细!”

后面五花大绑的两人听闻谢晦童言,连连高呼“老祭酒饶命,我们并非奸细,我们是随孙道爷前来庄中拜访的,求老祭酒带我们去见孙道爷,查明身份。”

张安照两人各踢了一脚,道“你们不是奸细,干嘛见了五公子,便要拐他,还好四公子箭法如神,射中了你二人狗腿!”

沈警吩咐张安“张安你辛苦些,随了这二人的愿,孙道爷正在斋直堂中和沈预老爷饮茶,你送他们过去。”

张安道一声“诺”,又嘟囔一句“这么晚了,却喝的什么茶。”便和庄丁们去了。

林子和婉然走近山口,也看见了沈警,他们本靠的甚近,此时都是脸上一红,忙彼此行开了些距离。

沈警见他们亲密的情状,暗道不好,若放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自然会对这一对璧人大加玩笑,沈谢两家门当户对,又是世交,两人如何亲密他都会引为美事。

可现下见了那封密函,再看这羞红了脸的沈林子和谢琰小女,他心中只剩了一阵酸楚。

二人走到沈警身前问好,沈林子吞吞吐吐的道”爷爷,这是,这是,谢家的婉然小姐,你认得的,虔子谢晦缠着我要带他们去抓兔子,婉然不放心弟弟,便,便同来了。”

沈虔子嚷了起来“四哥你骗人!明明是你硬要我们去采了好多蔓草和野花,编了这花冠送给谢家姐姐,这才肯带我们去抓兔子的。”

谢晦也跟着道“对对,沈爷爷你别信林子哥哥,他还叫我们给姐姐唱那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们费了好大劲才记住,姐姐就是听了这诗,见了这花冠,才被我们骗来的,不不,被林子哥哥骗来的。”

沈林子连做手势叫他们住嘴,两人只管向他吐舌头。

沈警听毕心内更加难过,只得哈哈干笑道“你们两个小猴,今晚大丰收,兔子也打了,诗也学好了,可不许乱讲你们四哥了啊。”

谢婉然忙摘下自己头上戴着的青青红红的花冠,作揖行礼道“沈爷爷,有劳相候了,我们实不该夜里出来游玩,让您担心,在此等候到这么晚。”

沈警笑道“我本是要去斋直堂和孙道爷讲经的,正巧路过,本也不担心,方才见了两个奸细倒有些担心了,见了你们都无恙,我又不担心了。”

说罢拉起沈林子的手道“这两个奸细是你擒获的吧,走,和爷爷一起去审审他们。”

林子看看谢婉然,满脸错愕道“爷爷,可婉然,这。”

沈警抢过话头,对婉然道”婉然,我本该送你回客馆,但这奸细入庄之事耽误不得,只好有劳你将这两只小猴带回去,虔子你交予客馆执事,他们自会将他送回他娘身边。”

婉然施礼然诺,两个孩子却是不依,闹着要一起去审奸细。

沈警正色道“不要胡闹,你们两个男子汉保护姐姐回去,这可是重任。”

两人这才作罢,婉然看看万般不愿和沈警同去的沈林子,低头道“那两个奸细存心不良,你和沈爷爷都要当心。”

林子只得点头道“你路上要当心,那两封锦书,明日我,我,亲手给你。”

婉然道了声嗯,作别二人,牵着两个孩子走了。

沈警见他们走远,看看身旁的沈林子。

林子痴痴的望着谢婉然的背影,那背影在月光之下,雪地之中,如画中仙子一般,澄澈曼妙。

沈警心中苦闷,因为他明白,也许在沈林子往后的命运中,谢婉然真的只能如画中仙子一般,渺远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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