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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五代十国传》第八回 金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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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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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真隐道长下到观前,一打开大门,便瞧见孟府头人携一众随从大包小包的正迈步自小径上来。距离门口也就几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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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扬州孟府孟诏德,见过道长。我等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恕罪。”

“施主客气了,请。”

“讨扰了。道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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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笑着眼见孟府头人携管家一众数人进到馆内,由道长一路引领去到中央大屋里的门厅内入座。沿途中,真隐道长听得身后孟府一众人等向庆山行礼,口称“少主”。下意识的眯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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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距此不下百里,施主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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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我等这次是为确认犬子庆儿及小友一鸣的安危而来。”

眼见真隐道长不曾客套,头人便也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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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此地人迹罕至,山野幽静。令郎及一鸣二人在此修行,虽然清苦,但也无劳身伤神之虑,更别说性命之忧。施主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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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鹤骨仙风,远离尘嚣,可能有所不知。昨日金陵,楚国使团驻地夜间遭袭,使团及驻防官兵都有伤亡,唐王已下令全城戒严,封锁边境,通缉刺客的文榜也已连夜发至周边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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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之前已命山下驻守之人上山查探。生怕狂徒遁逃于此对道长不利,这才匆匆赶来,为确认犬子及小友一鸣及道长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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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一早周边林中便常有异动,原来如此。孟施主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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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远离市井,难得清静。庆山与一鸣二人在此修习道法期间,二人之安危施主大可放心。贫道于此清修数十载,鸡鸣狗盗鲜有,打家劫舍罕至。若真有盗匪狂徒来犯,自认也能应付自如。况且庆山和一鸣也有小成,定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对吗?”

真隐道长说完,朝庆山和一鸣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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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连忙抬头挺胸,回的干脆:

“嗯嗯!”

“孟伯伯,咱们师父道法高深,功夫了得。您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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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府头人望着一脸稚趣的一鸣还有一旁同样信心满满的庆山,若有所思,却笑而不语。片刻过后,这才又开口说道:

“唐楚联军阻击中州于长江沿线已有三年,这三年来,要不是北线与辽国的战事旷日持久,南线对阵唐楚之际又遭蜀军骚扰偷袭,中州南下之路也不至于如此步履蹒跚,云梦之地的战事也不至于一直陷于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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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军力虽然强盛,三年来却也耗尽国力。唐军支援策应不力,唐王对于物资供给也是百般推脱敷衍。楚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阻挡了中州主力的南下步伐。两国虽是联合,其实关系却岌岌可危。如今使节遇袭,更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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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道长默不作声,听着孟府头人将战情局势娓娓道来。却是冷不防回头冲着一鸣说道:“一鸣,去,烧一壶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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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鸣点头转身去往伙房烧水,道长随即转过头对还在论述当下情势的孟府头人说道:“此地少有贵客登门拜访,清冷惯了。不知觉竟忘了迎客礼数,还望施主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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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道长客气了,多有讨扰,还请见谅。”

面对真隐道长冷不丁来了句客套话,孟府头人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滔滔不绝有些不妥,于是收起话题,转而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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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闻孟府山庄位于扬州城内北郊蜀岗,毗邻大明禅寺。远避市井繁华,独取禅林肃穆。未料想,如此超然脱世,施主居然对当今天下时事依然如数家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贫道着实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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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过是个归隐乡野的粗人,闲来之时,喜好些街知巷闻的无聊谈资罢了。在足不出户便了然尘俗的道长面前班门弄斧,真隐道长,见笑了。呵呵。”

真隐道长微微一笑,转头接过一鸣小心翼翼端上的茶水,待孟府头人接过之后,行以礼数,与来客一并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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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茶杯,热水尚未及唇边,一旁的孟府管家却被热水烫到,显出一副狼狈样。道长此时眉毛微微一颤,表情即刻严肃起来,迅速便放下茶杯,坐起身来。只见他轻甩衣袖,背着双手,迈开步子只轻轻一跃,便已在尚未来得及放下茶杯的孟府头人的注视之下,步至厅堂的门槛之上。生起的徐徐清风,轻轻灌满了整个偌大的厅堂,吹动了一众人等的衣角,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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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功夫,一句:“各位施主,容贫道失陪片刻。”

话音未落,孟府头人眼中,道长的身影已在百步有余的山门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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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真隐道人的实力非同一般。孟府头人示意之下,庆山便追了出去。而不知情的一鸣便也跟着飞奔而出。留下滞留在破旧厅堂之内的一众人等,将目光一起聚于道观山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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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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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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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奔追去的庆山和后脚跟上的一鸣,疾行片刻之后,停步于早已立于山下步道处的真隐道长身后。远远的只听得远处传来这么一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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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正觉得蹊跷之际,眼见真隐道长慢慢放低身段,毕恭毕敬向前方行礼。埋头之际,远处身形渐渐显露的,正是一鸣许久未见的师父布凡道人。而从真隐道长嘴里说出的,让一鸣还有庆山都很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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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侄真隐,恭迎师叔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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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侄?!”

“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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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庆山和一鸣一脸错愕之际,仰头畅饮着壶中美酒,大步而来的布凡道人已经驻足三人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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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道长站姿端正,毕恭毕敬的低头看着跟前放下酒葫芦别去腰际抬手又擦了擦嘴角酒渍的师叔布凡放声大笑起来,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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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啊,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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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庆山,一鸣,你们也都下来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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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这就是你这当师父的不是了。说了多少遍了,出家修道,讲究清静无为,这阵仗排场以后能免则免,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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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说的是,师侄一时疏忽,还望师叔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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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平日孤冷高傲的真隐道长如今在布凡面前低声下气惟命是从,庆山和一鸣都有些不习惯。稍稍楞了楞,马上就又喜出望外的上前跟布凡道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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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见过布凡伯伯。”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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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呵呵。山上日子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吧?”

“贤侄,你可有好生招待?哎,还站着干什么,走走走,上去,上去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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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推搡之下,被勾肩搭背的真隐道长和庆山一鸣一起,一行四人簇拥着往山上走去。

沿路还不停的传来布凡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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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见真隐道长与庆山一行出现在道观门口,孟府头人携一众人等起身响应。一看是布凡道长,连忙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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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布凡道长,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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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原来你们都在啊,好好好,呵呵。”

布凡笑着放下了搭载师侄肩上的胳膊,转而想孟府头人一众行礼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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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众人迎入厅堂之后坐下的布凡,笑着跟在座的寒暄了几句。一鸣将端来的滚烫的开水倒进师父布凡面前豁口的茶杯里,很是殷勤的看着久违的师父,眼里充满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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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被烫过一嘴的孟府众人,齐刷刷的看着布凡道人的一举一动,似乎有些期待即将发生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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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布凡伸手即将触及茶杯,众人不禁引颈注视着。却终没有等到料想中的什么,看着布凡重新将手抽了回去,围观的目光散去之时,隐隐泛起一阵扫兴的零星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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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片刻过后,孟府头人携一众人等拜别告辞,临走单独和庆山交代了几句,然后就一并下山而去了。留下真隐道人及布凡四人立于山门处,驻足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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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远望着族人远去,眼里仍留存一丝牵挂和失意,一旁的布凡道人已经显出如释重负的神态,舒了口气之后,就又勾搭着真隐道人的脖子,拉着一起回到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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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十年之期将至,你独自再次修行的成果如何?……对了,那几坛封存的佳酿何在?可否安好啊?赶紧带我去看看。去看看你的修行成果,还有……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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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喝酒。……”

一鸣听罢,心里脸上都很是不悦。跟在布凡及真隐道人身后,不紧不慢的随两人一起去到殿后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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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真隐道人步调快慢适中,在前面带路,置身殿后山坡之时也没有再轻身一跃上到丛林中去,而是毕恭毕敬的将布凡引领去到一旁由竹林遮掩的小径。轻踏三两根高耸的竹子,借由竹子缓慢倾倒只是沿着竹竿滑步去到顶尖之处,然后侧目回望,只等布凡沿着倾倒的竹子一并经过之后,才轻轻挪步到了地面,让弯曲的竹子猛然恢复了挺拔的原貌。而身后埋头跟随仍闷闷不乐的一鸣,躲闪不及,被弹回的竹竿砸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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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面颊的一鸣眼见着近处的庆山回头的一阵讥笑,还有师父布凡兴冲冲的跟着真隐道人早就远去的身影,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赶上。过了木桩铺就的小路,和庆山一起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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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坡上秘修的宫观建筑前面,随着真隐道人的指点,布凡在众人面前双手叉腰驻足样式,脸上泛起一阵惊叹的神情。一旁的一鸣却很是不以为然,暗地里小声嘀咕着,斜眼看着自己师父布凡在那里装腔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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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师父布凡假惺惺的顺着真隐道人的讲解,频频点头示意之际,一鸣小声的对着也在认真聆听道长讲述自己是如何在这十年间只凭借一己之力在这大山密林深处将如此规模的楼宇宫观平地而起的庆山说道:

“看吧,用不了多久就得去找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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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于真隐道人壮举的庆山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同时,听得一鸣如此一说,忍不住诧异的回望了一鸣一眼。而一旁的布凡在真隐道人的大段说辞之后,终于开口打岔,借故要俯瞰全景,便拉着真隐道人一同轻身跃起,飞檐走壁,脚踩着砖墙灰瓦,上到近处的一处飞檐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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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又听得真隐道人在布凡面前依稀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底下的一鸣一言不发,眯着眼睛一直看着师父布凡有模有样的继续点头之外,时不时的假装咳嗽了几声。胸有成竹的终于见他拍了拍师侄的肩膀,抢过话头来,小声在真隐道人耳边细语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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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一鸣,你二人先回去准备晚膳。我与师叔随后就来。”

真隐道人说完,就领着布凡大步流星的往远处大殿方向飞跃而去。留下眯着眼睛一直望着终于得逞的师父布凡回头冲自己偷偷一笑之后,闷闷不乐的被庆山拉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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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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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不易长久储藏”为由,布凡让庆山帮着一鸣把孟府送来的大部分河鲜干货一并下了锅。然后又带着师侄真隐道人一起,不知从何处搬来了七八坛子老酒。置于四面横七竖八满堆着柴火的房间中央。被围着的破旧的四方大桌上面,则摆满了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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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家送来的鱼,虾,蚌贝,还有时令蔬果,或红烧或白煮,或汆或炒或凉拌。居然也摆满了整整一桌。再加上难得出现的热腾腾的白米饭,眼前久违的丰盛让忙活了好一阵子,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的庆山和一鸣很有些未食先饱的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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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晴空繁星闪烁。清凉的风阵阵,吹徐着被月光洒满了光亮的窗前和案头,将满屋子沉淀了好久的美酒佳酿的醇香又荡漾起来,将芬芳泛去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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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已不再只甘于从盛满热水的瓦罐里取饮小酒壶里的醇酿,而是直接抱起脚边的坛子,在长凳上翘着腿仰头畅饮。一旁正襟危坐的真隐道人,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碗筷在面前放的规整,却是在布凡师叔三番五次的劝酒之下,连饮数杯后满脸红光。而边上在座的庆山和一鸣虽没有美酒作伴,却也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好好的吃了顿大餐,大快朵颐之后,这会儿也腹鼓饱胀,背着双手,靠着椅子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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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饭不尽,委于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

手捧着豪饮之后空去大半的酒坛,布凡嘴里振振有词,脸上眉飞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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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唯江南之富庶方得此玉饮琼浆啊!果然好米出好酒。哈哈哈!好酒!”

“好酒,好酒。……就算那么好喝,你也不用没一口都赞叹一遍吧,师父。”

一旁的一鸣搭了一句,很有些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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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屁孩,此言差矣,呵呵。”

“当年浪迹天涯,云游四方,有幸得尝酃湖皇贡,复又品得房陵御珍。原以为普天之下,只此二者可谓上品。而今遍尝江南各地:无锡惠泉,丹阳封缸,绍兴双红……。个个都是温润如玉,宛若鎏金,甘醇爽口,唇齿留香。哪还用记挂什么封疆之御,皇朝古贡。……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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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呵……。”

一鸣干笑了几声,附和着脸上依旧一副不屑的冷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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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倒也全不在意,眯着眼睛望着手中酒坛,又是一阵爱不释手的欢喜表情,随即又仰头咽了几口。放下酒坛之后,又是一阵唏嘘。沉寂了片刻,带着满嘴酒气,布凡重又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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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你等避乱南渡,来茅山求真问道。入我道家上清派茅山宗,拜于师兄元静门下。而后,受唐王之诏,师兄前往金陵敕建玄真观成为主持。至此你等课业功法都由我一并教授。如今,元静依旧置身金陵玄真观,敬玄代掌茅山,而真隐你,则独自清修于此,这一晃居然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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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真隐道人没有抬头,只是表情淡然的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回了师叔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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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执意命你在此苦修。……这些年来,你可心存怨恨?”

远望着窗外沙沙作响的山林,布凡说得轻描淡写,没有回头去看师侄真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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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侄不敢。当年家师远赴金陵,我等受教于师叔座下,虽颇为辛苦,但受益良多。而授命来此清修,以除心魔,真隐也是心甘情愿。十年来虽过得清苦但也身心愉悦。这都是得益于师叔当年教诲,让师侄得以断念收心,体察纯素之道;存身服气,以观天地之妙。”

真隐继续眯着眼睛,微醺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一样回的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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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其实也应该谢我。自从你来这里清修之后,你都不知道敬玄那小子在我这吃了多少苦头,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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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那几年,师侄也没少……受师叔……费心指点。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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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你看你,还说不记仇。我就知道吹蜡烛这档子事儿,你们几个都不会领情。也罢,也罢,谁叫我是你们师叔呢,呵呵。不领情就不领情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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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侄不敢。不过不管怎样,……总归都是过去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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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插不上嘴的庆山和一鸣,听到这里,终于骚动起来。一鸣忍不住开了口:

“哦,原来师父也跟我师父学过吹蜡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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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贤侄,如今你也这么在教他俩练习服气存神之术?”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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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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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别误会。真隐不过是鉴于当年所授师叔教导之法颇有成效。这才拿来仿效,以期让一鸣和庆山二人能去其各自症结,以成服真五牙之法,得运气自如之效。”

“也罢,呵呵。庆山和一鸣二人,也确和你等当年的状况如出一辙。如此说来,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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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之当年,一鸣和庆山的资质并不在我等之下。虽尚有顿塞,但假以时日想必就能明其真奥,无师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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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假以时日?当年你师父元静道人用了整整六年才得悟入静坐忘的真意神髓。而你师兄,世称神童的敬玄也花了三年之久,才小有所成。至于你,……为去心魔而来此清修,又用去了整整十年。如今亦不知修行成果如何。……这次一鸣和庆山得入你座下,不知又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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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侄不才,不敢妄言成果。但这十年间一日不敢懈怠。寡欲去思,苦修凝神。较之往昔,自信已脱胎换骨大半。而今蒙师叔指点,得遇一鸣及庆山,随缘同道。定当竭尽全力,倾囊以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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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

布凡打断了师侄真隐意气奋发的发言,语气里很有些不屑的轻蔑。借着酒劲,眯着眼的布凡对着真隐道人晃动着手中的就壶,一言不发,半响没说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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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教你们吹蜡烛的嘛?”

布凡接着晃动着手中的酒壶,一边漫不经心的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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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由点及面,从前往后,横贯东西,盖乎南北。去思,存念,凝神,运气。”

“记得就好。只是,……当年教授你师父元静道人入静坐忘之法的是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七代宗师希微真人;教授敬玄此法的是你们的师父,茅山第十八代宗师元静道人;而教你的是我这个师从希微真人的闲野老道。……而如今教授一鸣和庆山二人坐忘入静之法,贤侄,你又自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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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及师父师叔在上,皆是当世真人高道,真隐着实不敢也无法与诸位前辈相提并论。”

真隐眼见对面的布凡微微一笑,故意流露出一丝得意,于是停顿另一下,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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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记得师叔你说过,修行即修身,修身即修心。心气合一,唯神是守。无欲无为,幻化无穷。道家功法虽高深莫测,却无外乎尽述浅明之理,通达之意。为师之用,不过是答疑解惑,指点迷津。所修所行全然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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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所以,唯有一鸣和庆山二人自我体察顿悟,方能得道。置于答疑解惑的为师之本,……师侄虽才疏学浅,仍定当倾囊而授,不负师叔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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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

布凡听完,终于放下了手里持久晃动的酒壶。收起轻浮的表情,望着师侄真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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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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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当年送你来此清修时,我曾以此言赠你。望你能有所启发。而今也赠予你二人,一鸣,还有庆山。望你二人能得悟此《道德经》所言之意。修身修心非一朝一夕之功,志遂方成。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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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谨记。”

庆山和一鸣起身抱拳,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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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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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早。……真早啊。”

三更时分,穿戴齐整的真隐道人出现在酣睡的一鸣和庆山屋里,叫醒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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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呢?”

“师叔已经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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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回了一鸣,从背后拿出两本经书来。

“从今日起,你二人重新开始在此地的修行。这两本经书妥善保存,熟读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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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不是说:‘为道日损’吗?”

“该学的,还得学。你脑袋瓜里什么都没有,还损什么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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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和庆山半信半疑,坐起身来接过了真隐道人给的《黄庭经》和《大洞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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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道人随即在案头点起烛火,然后继续说道:

“此二经,皆是我上清一派经典要义,为‘寿世长生之妙典’。所言之意,所授之法皆为调息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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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求学时日短浅。道家典籍浩如烟海,穷尽一生亦未必得见其分毫。然其功法根基便是吐纳行气之术。先师司马承祯有云:‘夫气者,胎之元,形之本也。’一旦成此要诀,便可守精固气。守之不失,便可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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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是怎么了?昨天晚上还跟布凡师父谈笑风生到深夜。今儿个怎么就起个大早一早,这么意气奋发,干劲十足?”

“没听我师父把他损贬了一晚上,估计是受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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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说什么呢?”

真隐道人眯着眼睛,表情严肃的打断了跟前一鸣和庆山俩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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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本经书,连同之前的《服气精义论》。闲暇之时,务必勤勉攻读。早日领会其中要义,加之刻苦修习,定能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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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父,弟子谨记。”

眼见真隐道人昨日谈笑风生的亲切已然不再,庆山和一鸣急忙抱拳行礼,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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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收起经书,回过身来。只见真隐道人此时此刻不发一言,远望着窗外天边尚未退却的点点星辰,眯着眼睛捋着下巴的那一小撮胡子,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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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父。”

一鸣终于忍不住唤醒了面前驻足良久的真隐道人,打断了他回朔去昨夜与师叔布凡打赌最后定下以半年为期教一鸣和庆山二人成材时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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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练功时间尚早,您要是没别的什么事,我两就先睡下了。……”

一鸣面对回过神来的真隐道人,怯怯的直抒了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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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睡?睡什么睡?光阴似箭,时不我待。赶紧起来,换上衣服随我出去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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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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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晌午,未及开饭。早起后的晨练被安排的满满当当。原本只是熊经鸟伸片刻之后便是在空旷场地上打坐入静。这次却换成了三次下山上山的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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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没有限时,一鸣和庆山却也争先恐后,一去一回,也就半柱香的时间。第二次却被真隐道人限时于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结果二人倒也勉强及格。回到大殿内安坐的师父面前时已经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如此,又再跑了一回。三次作罢,接过干布简单擦拭了几下之后,一鸣和庆山便被冷淡言语的真隐道人带着去到殿后山坡之上隐匿的宫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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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殿叩拜三茅真君之后,三人一同去往偏厅。合上门之后,真隐道人示意下,一鸣和庆山一起跟着将殿内整齐安置于四面支架上的一排排蜡烛逐个点燃。窗门紧闭的屋里随即渐渐亮堂起来,而一鸣和庆山的呼吸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顺,不复之前激烈运动后的燥热喘息,整个人也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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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细弱,但能洞悉微毫。少有风吹草动,便会摇曳轻舞。如同止水,两者皆为异曲同工之妙。当年师叔以烛火试炼我等坐忘入静之法,虽时有经年,但仍可说是收效显著。如今以此鉴别你二人吐纳行气是否平顺,心神思绪是否安稳,再为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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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静坐忘,存想守一,皆是行气之术。这几日让你二人熟读经书三本,只为熟悉功法要诀,明其经理。死记硬背虽不得已,但皆是日后活学活用之基础。望你二人越加勤勉攻读,如遇疑难困惑,随时来问。切不可敷衍了事,自圆其说。到头来,只会误入歧途,功亏一篑。”

“弟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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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吐纳,乃是运气入体,导气周身之法。此地山明水秀,福地洞天。数百年来,天地精华固存于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服真五牙之法,你二人仍需多加练习,方可萃取灵精,收为己用,促早日功成得道。”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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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言,凡成事就业必天地人三合。天清地灵,存世经典无数,是谓天地和。而今独缺的便是修仙修道之人的一己之心。欲就人和,必练其心。此乃成事之关键,也是你二人修习吐纳之术的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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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法要义,都以授于你二人。剩下的就是自我理解和觉悟的过程。诚如师叔所言,过程长短,因人而异。但愿你二人能早日悟觉其中真意,不复当年先师前辈数年甚至数十年那般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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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和庆山回想着之前布凡师父说起的有关元静,敬玄和眼前真隐道人为练就入静坐忘之法,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的话题,顿时有些不寒而栗,不约而同的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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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为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其根源多病于方成而志不遂。只要你二人坚心利志,循规蹈矩,遵法守诀,千难万阻便只是云烟过眼,便终能有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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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师父指点。”

重提信心的庆山跟着一鸣抱拳行礼,眼神坚毅。这让真隐道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眼角微微一颤,于是又有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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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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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真隐道人指点,进行“蜡烛”试炼的一鸣和庆山二人已经在后山大殿偏厅内修行了一个多月。期间修习呼吸吐纳之法之外,还研习了固气,行气之术。虽多是以静修为主,却耗神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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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法口诀虽然浅显易懂,但付诸实施还是遭遇了各种困难和瓶颈。作为自身修行的功课,虽常受师父指点讲解,但心神不宁以至气息紊乱一直困扰着胸怀大志但急于求成的庆山。相比之下,胸怀坦荡的一鸣,了无牵挂,随遇而安的个性却冥冥之中成了自己不小的优势。但入静之后,难以凝神却也成了一时间无法逾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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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对二人用心苦修,勤勉有加而甚感欣慰,但真隐道人眼见多次开导指教之后,庆山和一鸣各自面对瓶颈时的久攻不克,很有些不得言语的一筹莫展。唏嘘之余,只得听天由命,期许着二人能觅得良方,对症下药,以求通达,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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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傍晚,晚课结束之后。庆山自告奋勇又去后山殿内修行气术。留下一鸣,独自在柴房里阅读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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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庆山仍在满是蜡烛的屋内,苦思入静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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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注于你每一次的吐息,想其自口鼻而入,经由各脏器,游历周身。念其固守经络穴位。说过多少遍了,修行最忌心浮气躁。杂念丛生,便要断得果决。否则,神思不专,元气散佚殆尽,还谈何行导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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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窗户纸,眼见闭目静坐中央的庆山,表情虽然依旧泰然,周遭的烛火却是止不住的阵阵摇曳,真隐道人在窗外便大声呵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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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静要诀便是个‘忘’字。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从哪里来,如今置身何处,以后又将要去到哪里。忘记自己的名字,身份,家室,好友亲朋,所好,所厌,……。忘记从前,不想现在,不念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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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吃了什么,今天穿着如何,一早的景致,听闻的鸟语花香,。之前学了些什么,为师有说了些什么,谁又是你师父,诸如此类,所有种种,通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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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唯一所要专一的就是意念,行导气息,思其行运。除此之外,别无它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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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长舒了一口气,又舒展了一下之前不自觉皱紧的眉头。抬手作式重新调整了吐息。再行服气入静的试炼。而窗外驻足久立的真隐道人,终于嘴角也不动声色的轻微上扬了一下,在屋内烛火重又平和下来不复闪烁之前,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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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隐道人自后山回来,见柴房里仍亮着烛火,于是进来查看。见一鸣跟着庆山一样,仍在勤学苦练,不免有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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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正聚精会神的一鸣,所看的正是自己带来的《抱朴子》。跟身边的《大洞真经》、《黄庭经》和《服气精义论》不同,此书未曾得师父详解,全是一鸣独自习阅。遇到生僻字不说,一知半解及全然不解之处更是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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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勤读背诵《大洞》《黄庭》二经,外加《服气精义》论著,为的是习其存神之术,导气之法。如今课业饱满,得闲了不去歇息,却捧着别册秉烛夜读。耽误了休息不说,还分神去讨究他别。如此,如何凝神专思,成坐忘之功,见守一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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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生有涯,而学无涯。’师父也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博闻广习嘛。您不是还说过:‘该学的,还得学。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还损什么损?’不是吗?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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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隐道人听罢没有发声,眯起眼睛,心里却暗暗出了句:“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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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师父,近日弟子习读书中《登涉》一章,有几处疑问,颇为不解,还求师父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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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说无妨。”

真隐道人说完,端坐下来,让一鸣攥着《抱朴子》,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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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如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后面又说:‘欲入名山,不可不知遁甲之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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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何谓遁甲秘术?后面提到的‘隐沦’、‘人鬼不能见’之法,还有‘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的‘禹步’又是什么道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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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甲秘术,据传是当年轩辕黄帝大战魔神蚩尤,九天玄女下凡助其大败魔君时所授天书中的一部分。包含了‘三奇’,‘八门’,‘遁甲’三部分内容。其格局复杂精妙,能知生死,可见未来。最初只为行军布阵之用。后经风后,姜尚,张子房等改良,化繁为简,由原先的四千三百二十局,精成阳遁九局,阴遁九局,共一十八局。世称,得遁甲之术者,能博览天地,洞悉万物之精妙,趋吉避凶,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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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沦之技,实为道家变化之术的一种。名曰遁术。为借物遁形之意。自古以来,道家法术皆以五行为基。道家遁术亦有五行之称,依金木水火土五行而分分。成其术者,多能绝迹于世间,隐沦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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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禹步。……是道士在法事仪典中所用步法。传为夏禹所创,故称禹步。《洞神八帝元变经》有云:‘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以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而道家崇拜星辰日月,尤重北斗。因其步法依北斗七星之位而行转步折,犹如脚踏于罡星斗宿之上,故又称‘步罡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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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师叔,常年行走江湖,行迹于市井。每逢道场法事便例行此步。一鸣,你该见过吧?”

“我说每次看师父给人做法事的时候走起路来都七扭八歪的,原来就是禹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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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迹于世间,遁隐与人前,人不知,鬼不觉。那得多厉害啊!师父,我想学,能不能也教教我啊?”

“行气乃道家功法根基,你先学会了吐纳行导之术,再言他法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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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一鸣顿觉有些泄气。不想真隐道人却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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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遁术,除了五行之术以外,听闻遁甲秘术中也记载了另外九种。分别是天,地,人,风,云,龙,虎,神,鬼,九遁。此九遁之术,是结合遁甲所设格局:九星天时,九宫地利,八门人和,八神之助,的组合排列中,于特定时刻和方位触发。其效各异,变化不同。驾驭得当,可转败为胜,转危为安,激发潜能,大道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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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噢!……”

一鸣张大着嘴巴听得入神,惊叹得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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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成其术者寥寥,但都为奇人异士。太公望,张子房,诸葛孔明等,皆为此术之大家,名垂青史,流芳于世。可惜为师也只是略知一二。其著述多半散失,存世者又大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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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仙问道,人各有术。得道成仙,志遂方成。一鸣,只要持之以恒,志遂意坚,为师相信以你二人的聪慧天资,定能融会贯通,深明要义。习得真奥,有所成就的。”

“嗯!师父。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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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去叫庆山回来。你二人早点歇息,明日还需继续苦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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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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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一鸣和庆山遵从师命,在有关烛火的修行之时,被安置于大殿两侧的偏厅内各自进行。期间都不允许相互碰面。为的是避免相互影响,确保纯粹的静谧空间以独立完成自己觉悟和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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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有真隐道人心里最为清楚。与其说是如此,不如说是怕得见对方修炼进展和成果时产生不必要的,诸如攀比、妒忌等等负面情绪。而这会直接影响后续个人的修行。而这种担心,在每次见过庆山的修习情况之后,真隐道人心里便会加重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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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一鸣要进展的更为顺利一些。有别于每次出现在窗口时,庆山都会有所察觉,一鸣每次都置若罔闻,宁静如故。而这份泰然,绝非故作镇静的表情所能装出来的。因为微弱的情绪变化就能影响吐息,而吐息的微弱变化则会全然被周身布满的烛火轻易捕捉,并实时的表现为闪烁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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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离达成完全入静并行导气息的目标还有段距离。一鸣虽能很快宁神静气,但往往保持的时间不长。不同于庆山会快就会出现心浮气躁的紊乱,一鸣倒是干脆,直接就睡死过去了。这让一贯严谨治学的真隐道人看在眼里,也总是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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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师叔布凡到访之后,每当一鸣和庆山各自在门窗紧闭的屋内勤修苦练之时,真隐道人就时不时的会跃于大殿之巅,立于飞檐之上,远眺山中景致甚至更远的山下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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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自己在此地的修行生活。转瞬之间便已匆匆十年。念及不久前与师叔布凡的半年之约。又遥想人生的短暂,真隐道人心里很有些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而眼下一鸣和庆山勤勉有加却各遇瓶颈,难以突破。想来,二人小小年纪便要承受如此繁重的苦修,着实有些难为。忍不住,真隐道人自己便会想起小时候背井离乡,辗转来到江南,机缘巧合得遇家师及师叔,随后拜于上清茅山宗下。种种辛苦还记忆犹新,期间和师兄弟们的插科打诨,嬉笑逗趣也都历历在目。一时间很有些感慨唏嘘,经不住长吁短叹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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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陷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又及一日夕阳西下。收拾好心情,真隐道人自屋檐上轻跃而下。独自去伙房准备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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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开饭之时,眼见师父亲自下厨烧的几样小菜。辛苦了一日的一鸣和庆山看着都很有些意外。惊喜过后,便在真隐道人的示意之后,狼吞虎咽起来。逐渐加重的课业和体术训练让一鸣和庆山需求更多的能量消耗,以至于饭量大涨。原本勤俭的真隐道人也一反常态,每餐饭食不再只是清汤寡食:小碟酱菜,几根蔬叶。渐渐的也有鱼有虾,山林野味,应有尽有。一鸣和庆山也不曾多想,全念是孟府送来的尚有结余。却不知鱼虾都是道人下山自附近村落购得,山珍野味也都是采猎自山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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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罢,真隐道人没有另行布置课业,而是难得的让二人歇息,自由活动。庆山仍旧自告奋勇前往偏厅练习吐息之法。而一鸣也继续阅读手边经文。眼见二人不曾懈怠,真隐道人也不免有点欣慰。便都准允,未加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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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晚归的庆山进屋时门推得略微用力,跟撞开了似的。惊着了专心致志与书本的一鸣。见一鸣收起书本,好意端来的热水洗脸烫脚,庆山却有些不甚领情,脸上挥之不去的闷闷不乐的表情,终于还是在一鸣天真无邪的殷勤之下有所收敛。长叹了口气,接过斤步,点头示意之下,独自到一旁洗漱去了。一鸣这才收起书本打着哈欠,不再隐忍自己的倦意,倒头睡去了。

而一旁大汗淋漓,擦拭身体的庆山,面对激荡的盆中自己随水波扭曲变形的脸,一时间不可名状的怒气,让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直到一鸣一个侧身,半梦半醒的说了句,这才制住了庆山的无名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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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早点歇息吧。……师父说明天一早要带我们上山顶。……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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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的修行,让庆山很有些身心俱疲。即便如此,每当夜晚来临之时,困乏无比的他也难于像一鸣那般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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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独自修行于屋内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真隐道人严苛的训斥也一样句句在耳。虽然不曾得见一鸣的情况,但鉴于彼此单独修习的屋子相去不远。确信是可以听得真隐道人对一鸣的只字片语的指导的庆山,仔细回忆之下,却全然不曾记得听闻过什么。而这让庆山很有些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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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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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不过瞬间,庆山脑海里便已经是千头万绪纷杂交错。各种猜忌和揣测让他变得很有些阴沉和抑郁。好在自己又顷刻间清醒回来。只见庆山拼命的摇了摇头,刻意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转而不经意朝隔壁睡卧的一鸣看去了一眼,想着这个天真的师弟如此单纯善良,一时间很有些为自己突发奇想的无端猜疑有些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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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之后,庆山又再次将目光投去窗外。夜色浓重,一样是深不见底的黯淡深邃,宛如自己心底潜藏的哪一点点迷茫和惶恐,成为了内心宁静白纸之上一滴不起眼的墨汁一般,微不足道却全然浸于纸面之中。瞬间弥漫开来,无限铺展,将纯白空旷的思绪浸染填满,无一幸免的覆辙完全。虽竭尽全力但始终不得清澈的徒劳。最后,只换来了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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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村落,才现于月下巷中的敲更人,不一会儿身影就随着消散的竹板声,隐没在巷尾的阴影里,遁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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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至。不知何时而起的一阵清沥小雨,这会儿也不知何时就戛然而止。暑气顿消的夜空万里无垠。明月皎洁,星光繁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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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汇聚的雨水充盈了山涧。平日悄无声息的涓涓细流这会儿也一路畅快地奔流而下,宛如泼皮的少年,飞奔着嬉闹在山林之间。所经之处,惹得虫叫蛙鸣,就连沉默惯了的树木植被,也被这份蓬勃的活力感染到了一般,竟也随着清朗的微风一起摇曳起婀娜的身姿,挥舞着枝桠上的层层叠叠的枝叶,将洒下的大片大片的月光抖落下来,点亮了周遭远近的每一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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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之上的三茅观内,真隐道人卧房的窗还敞着。阵阵清凉随着微风一遍遍吹拂进房间里,引的空空荡荡的床榻上收紧的蚊帐轻轻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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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就寝的真隐道人,仍驻足窗前,远望着山下被山林夜色覆辙的尽头。道长的眼里,穿过一座座高低起伏的丘陵,或纤细或湍急的溪流江河,点点星火的村落人家,绵延无尽的田野山林之后,立于暗夜混沌天地之间的,正是依旧歌舞升平,灯火通明的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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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映红的河面,波光粼粼。巡游其间的游船缓慢行进着,却还是惊扰了底下休憩的锦鲤。上面投来的摇曳光影,映在游鱼身上,现出斑驳的彩色,宛如船上仍载歌载舞不眠不休的歌姬伶人的粉黛妆容一般,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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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甲豪绅们佩戴的名贵首饰,和频频起落的精致酒器一样镶金带玉。嬉笑嘴脸,魅惑衣衫的近处,琼浆玉液自精美的壶嘴中涌出,倾倒进精雕细琢的杯中。方寸之间,波涛翻涌,掀起一阵明暗交叠,刺眼灼目的珠光宝气的背面,是犹如断崖边深不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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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一丁点黯淡的深不可测,这会儿正在一鸣的脑海中呈现。恍惚间,仿佛置身不可名状的混沌里,无从依附,无从着力。没有一丝光亮的当下,一鸣抬起手,却看不见自己的手臂,底下了头也见不到自己的身躯和双脚。全然遁形于混沌之中的一鸣,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仍在昏睡。却分明觉得自己正持续在往某一个方向移动着,或升或坠。一丝焦虑浮现于脸上。侵扰之下,平躺闭目着的一鸣,眼睛不停的转动着。四肢也不知觉的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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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挣扎了多久,或许是累了。一鸣忽然就放弃了徒劳的举动。宛如落入无尽汪洋之中的一片青叶,随波逐流,平静的被惊涛骇浪覆辙,沉入相对宁静的水面之下,随着暗涌慢慢的沉入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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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自己放弃去费力辨识这一切之际,面前的这一整片混沌又显出明暗来,如同不复搅拌的一滩浑浊,渐渐沉淀,就这么轻易的显出清浊的层次,毫不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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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而起的一点点黛色自远而近扑面而来,随后淡化了周遭的浓墨,让眼前显出若有似无的亮色。但正当自觉眼前明亮渐起之际,远处的那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深黛的出现,又将所能感知的明亮暗成了漆黑一片的混沌。如此往复,周而复始,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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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着夜空,群星闪耀的间隙里深不见底的黑暗。真隐道人眯着的眼睛忽然颤了一下。于是从遥远的热闹场景里抽身出来。忍不住,又下意识的浅浅一笑。随后,收起笑容,重又回望去窗外已然被蒙上灰暗不复鲜艳色泽的山林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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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门九遁,天,地,人,风,云,龙,虎,神,鬼。……”

真隐道人想起近日与一鸣的谈话,心里不自觉的默念起来。

“顺转为阳,逆转为阴。……”

真隐道人念及,仿佛时盘就在自己手中把持。

“天干,地支,九星,八门。……从有到无,从无到有,九阴九阳,变化无尽。……”

真隐道人脑海中闪现着昔日师尊的臻臻教诲,见闻的奇门遁甲各项要素,以及阳遁九局,阴遁九局的变化排列,全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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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

而复又开始默念“六十甲子”之际,不远处柴房内闭目静卧的一鸣,眼珠也复又开始不停的转动,似乎又陷入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情景之中。犹如心灵感应一般,每每在真隐道人念及特定词汇和格局之际,出现轻微的抽出和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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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的脑海之中,一鸣则也在犹如溺入深海后经过长久的宁静的下坠,终于触及原本深不可测的底部一般,虽只是轻微的触碰,却全然将原来甚至已经有些变得安逸的死寂全然击破,龟裂粉碎。原本无从分辨的明暗交替已然不见,恢复了神智和视野之后的当下,一鸣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杂草丛生被荒废了许久的宅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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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视野依旧模糊,不够清晰。一鸣还是下意识的抬起手,检视了自己一番,却是看见了自己的手脚以及平日的打扮。这让经历了原先不到底过了多久的混沌不清的情形的一鸣,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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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拍了拍尘土,一鸣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宅院大门和周围。眼里却全然只有这一处宅邸,别无其他。就连原本以为是杂草丛生的地面,一鸣低头时也只是得见虚无的一片空白。这让一鸣很有些心悸,急忙移步去到宅院大门的台阶之上,这才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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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依靠着门前的石狮子,舒缓情绪之后,不免打量了另一边的那只石狮子。却见着石兽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体态也全然不同以往所见的那般富态和挺拔。细看之下,一鸣甚至感觉被那石头狮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急忙收回探出去的身子,摸了摸胸口,嘴里自言自语的安慰了几句。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本以为正在依靠着的石狮子其实根本不存在,有的只是个残破的石墩底座。恍然大悟之际已经为时已晚,一鸣便倾倒着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这让一鸣疼得不禁上下摸索着手脚,一阵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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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地上的一鸣,浑身还有些隐隐作痛。余光里却觉察到宅门已然悄无声息的打开。回头看过去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卖出门框的腿脚,跟真隐道人一样,灰色布鞋,缠着绑腿,在往上望过去俨然一副道士打扮,宽袖长袍,苍白的拂尘,然后……然后出现的居然是跟一旁的石狮子一样的狰狞面目,青面獠牙,凶神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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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小儿,你来我君山做什么啊?”

经由粗犷沙哑的嗓音,传出舒缓的语调,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一鸣耳边回荡。而这狰狞面目的道人似乎有着一种魔力,让望而却步的一鸣不能自已的慢慢靠近过去。无论一鸣如何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那不断重复的问句连同血盆大口里的尖锐獠牙一样,变得愈来愈清晰。急的一鸣满头大汗,奋力呼救却无从发声。眼看就被捉住落入这怪道的嘴里,千钧一发之际,一鸣猛然直起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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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力的不停摇头过后,重又得见柴房里熟悉的摆设和近在咫尺安然侧卧着的师兄庆山。终于让一鸣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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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窗外如故的婆娑树影,已经不复摇曳。虫叫蛙鸣也都告一段落。天地陷于短暂静谧,休养生息。同样是面对着窗外寂静星空的真隐道人,也终于合上了窗户。和一鸣一样,躺下来,合上眼,收拾好情绪之后,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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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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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真隐道人带领,一鸣和庆山二人穿越山林登上北茅主峰,之后每日在山顶清修已过去了两个多月。告别了偏厅密闭陋室里的烛火,全然于天地间行意导气,静思存神的二人,不再听闻真隐道人的训斥和额外指点说教。各自的修习却在潜移默化间有了根本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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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道长终于在山顶试炼二人成果之际,亲眼得见。因而跟着庆山和一鸣二人一道暗暗吃惊。却不知这两个多月之中,刻苦修习的二人所经历的另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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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曾于秋分之日,触发天遁借助天地微妙的气场变化而突破自身瓶颈,加上之前所发怪梦时遭遇混沌之际波澜不惊的应对,悟得静思存神的法门,因而进步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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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直加倍努力的庆山也曾于夜间触发鬼遁,经鬼神交汇,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之后,脱胎换骨,摒弃了之前患得患失的浮躁,转而习得犹如猛兽杀戮之时的平和宁静,收敛了毕露的锋芒和咄咄逼人的杀意,陷入全然忘我的执念。于是也突破了长久以来的关隘,有了长足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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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方,鱼肚露白之际。山顶之上,真隐道人还在和庆山一鸣二人检验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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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行不行啊?”

一鸣和庆山左躲右闪,在真隐道人密集的腿法面前从容躲避着每一次的攻击,脸上的得意,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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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得意的太早。”

真隐道人眼角微微一颤,出手和踢腿的速率明显加快。庆山和一鸣顿时收起笑脸,认真应对起来。没过多久,终于被真隐神速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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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真隐道人的一记横扫,慌忙下蹲勉强躲过攻击的一鸣被扫到发髻而失去平衡扑倒在地。而与此同时已经躲避不及的庆山见状,双手一摊,急忙运气,迅速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结结实实的挨了真隐道人全力以赴的这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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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猛然回头看去师兄庆山那边之时,庆山已经因受于真隐道人劲力一击而滑步后退。眼看着身后的山崖近在咫尺。一鸣不禁失声叫了起来。真隐道人收腿之际,见此情状也突然担心起来,收回的腿轻轻点地之后,猛然跃身而出,往即将跌落山崖的庆山那里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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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庆山脚后跟踩出地面,悬于半空之际,随着零星石砾滚落山崖,庆山在脚面完全滑出山顶的最后关头,脚尖轻轻一点最后一块行将滚落的石子,纵身轻轻一跃,翻腾之后,在真隐道人赶到之前,稳稳的落在了同样追赶上来的一鸣的面前。然后在真隐止步崖前回望之际,被一鸣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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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真有你的,呵呵。呼,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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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小菜一碟。”

庆山一边摸着一鸣脑袋一边笑得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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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真隐道人微微一笑,心里也是一阵暗暗吃惊。随即的一阵警觉,眼角微微一颤的真隐道人急忙收起笑脸,招呼庆山和一鸣二人一起飞奔下山而去。抵达山门之际,果然和再次到访的孟府一行人等撞见。随之而来的,还有唐楚两国联盟瓦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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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内情尚不得而知。传闻朝堂之上,楚国使节曾与冯兗有过激烈争执,可能与此有关。眼下楚国使团已返回驻地,所在驿馆也被重兵围守。”

刚被迎入厅堂内坐下的孟府头人孟诏德,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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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不识‘求同存异’,起码也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吧。眼下云梦泽一带激战正酣,已然师老兵疲的楚国,如果连唐国那点杯水车薪的供给也全然断了的话,全线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届时中州夺取云梦泽全境,沿长江南下,必定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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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还有人妄言即便失去楚国,唐国联合其余三国一样可以拒中州铁骑于国境之外。”

“南锦封锁边境,自给自足多年;闽国国主一向求仙问药,偏安一隅;越国虽然水军强盛,却和唐国彼此隔阂,两国之间零星冲突不断。”

“居然放着联姻的强国不用,反而去找的弱邻帮忙。一群貌合神离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抵达中州铁骑一统天下的众志成城。真是笑话。”

孟诏德一脸不屑的表情,干笑了两声。下意识的朝管家看来一眼,得见附和的表情之后随即又将目光投去一旁端坐的真隐道人。却只见道长正盯着手里端起的茶水,慢条斯理的饮用,似乎全然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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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诏德于是收起话头,脸上显出喧宾夺主的歉意和尴尬,看着真隐道人。停顿了片刻,行将开口之际,却被真隐道人的话语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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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

“道长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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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施主,有何打算?”

“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孟诏德一改之前的爽快,转而谦逊的抬手作揖,向一旁的真隐道人请教。

“庆山和一鸣,在此处修习已有段时日。今早有过比试,算是小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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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道这边,该教的也就这些,是时候让他俩下山去了。”

真隐道人娓娓道来之际,一旁的孟少德虽有些不解,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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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这才刚领会了点皮毛,怎么就让弟子下山去了?”

“您不是说过,道家功法,浩如烟海,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一旁陪站的庆山和一鸣听得很是意外,不约而同的嚷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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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法口诀,不过寥寥几笔几划。其间深意才需长久修习领会。贫道当年受师叔之命来此,也就是修习服真行气之法,如今也都传你二人,再无其他可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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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二人若真有心求道问真,便更应遍访名山高道,以充学识,以求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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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法在于经卷,求真悟道则在人心。你二人日后务必勤勉修习,戒骄戒躁,方能成就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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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谨记。”

一鸣和庆山举手叩拜,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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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求道之人,虽多避世山林,不问世事;或为长生,或为成仙。但若他日能有所成,你二人切莫忘记锄强扶弱,济世为怀的本分。‘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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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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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随孟施主下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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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山和一鸣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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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旁沉默良久的孟诏德,终于也忍不住,开口说道:

“如今乱世,山雨欲来,何去何从,还请道长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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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道人端起茶水,举手投足都慢条斯理,不紧不慢。一旁的管家也跟着很是着急,眼看头人依旧耐着性子,毕恭毕敬。便也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在旁继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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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王新立,身边虽有冯兗之流谗言溜须,亦仍有丞相韩熙文等忠厚老臣辅佐。两国对抗中州多年,主上即便年幼,也不会不知其中利害关系。之前贬韩熙文北上整治盐赋,便可见其并非只是贪图享乐不务正业之辈。眼下表面上唐楚的军事联盟已经瓦解,毕竟联姻还在,私下的经贸往来必定不会即刻断裂。只要中州南下之心不死,彼此间的物资供给必定仍将继续。毕竟仰仗西楚一国,要比拉拢闽越弱邻要靠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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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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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战事虽然不息,但战火不会即刻烧到跟前。起码,不会这么快。即便楚国失力,作为唐越立国之本的水军,想必也能守护长江天堑,暂保江南之地安全。而西面蜀国和接壤的南锦,向来不服中州号令,想必中州借道楚国迂回而下也并无十足的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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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狼烟未起之际,未雨绸缪虽没有什么不妥,但鉴于情势尚未危急如斯,加之庆山和一鸣的修习情况,贫道还是建议二人先行返回南茅山乾元观复命师兄玄敬道人。再作打算。若师兄准允,倒是可以送两小儿前往金陵,家师元静道人主持的玄真观内继续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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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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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二人虽然修习时间短暂,却进步飞快,且对于道家功法经义,皆有兴趣和悟性,也算是可造之材。若得家师指点,用不了多久,我想他俩便可参加羽级考试了。”

.

眼见孟少德在一旁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真隐道人便继续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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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朝崩裂四境,群雄逐鹿起。历经两代唐王经营,如今的唐国富庶一方,兵强马壮。国都金陵更是经由多次扩建修缮,固若金汤。时局纷乱,四境兵荒马乱。相比此地以及南茅都靠近边境,国都金陵要更安全得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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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孟某替孟府上下及两小儿,一并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多谢道长。”

身后孟府一众,皆起身抱拳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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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就此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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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和一鸣当即在真隐道人面前跪下,叩拜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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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下山去吧。”

真隐道人见状,眯起眼睛,朝二人挥了挥手。一转身就手持拂尘径直飞身跃起,到后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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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出观门,一行下山。庆山和一鸣回望之际,远远地依稀能望见后山宫观高楼飞檐之上驻足的真隐道人的身影。却是随着近处婆娑树影的一阵摇曳过后,又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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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隐道人的目送之下,庆山和一鸣便去到山下,跟着孟府的马队径直往扬州方向疾驰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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