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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山河志》第四章 为天地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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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这才招呼道衍道:“快快有请明尊后人。”道衍随机吩咐一旁小僧道:“速去请沈公子前来,说老僧备茶水清谈。”那小僧应声便出了禅房,不多时便听屋外脚步声响起,一清朗的声音轻叩门板道:“主持何故相邀?”朱棣闻声起身,开了门亲自引那青年入内。

待分宾主坐定,朱棣才借着灯火,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真像。”心中便有了计较。道衍一旁抚须不语。

落座的是居庸关门外那跌跤青年,那青年见朱棣端详自己,不知情由,也不敢冒然启齿,只冲道衍打个躬道:“不知主持何故深夜相邀。”道衍忙上前拉起那青年手道:“听小僧说沈公子屋内尚未熄灯,适逢老友临门,备下薄茶,特邀沈公子前来雪夜清谈,以消永夜。却不知病体可否康愈?”又解释道:“日间畅谈颇有进益,不能尽兴,又倾慕才学,心痒难耐,此番有茶酒而无名士,实觉无味,所以只能贸然叨扰了。”说着点头致歉。

那青年闻言,感激道:“主持妙手回春,在下已然无恙,实是感念非常。说起才学,在下实不敢当,名士更是无从谈起。”说着便要施礼。

朱棣起身上前托住那青年,顺势拉住他道:“听法师夸赞沈公子学识渊厚,襟抱非常,特恳求法师煎了茶,扫榻以待,以瞻俊颜。”那青年连称不敢。朱棣哈哈大笑道:“在下北平朱四,是此间主持故交,不知公子名讳?”

那青年匆忙拱手道:“在下沈文谦,路过贵地,染了风寒,承蒙朋友指点,道衍主持慈悲,在下这才借宝地遮风,主持妙手为在下祛恙,实在是菩萨心肠,罗汉手段。”说着双手合十,面貌庄严。

朱棣摆摆手,不以为意,问道:“不知公子青春几何,仙乡何处,如今可有功名在身?”那青年见他虽问的唐突,面上却带着慈祥,回答道:“在下虚度廿年光阴,祖籍山东兖州府,自幼长在关外,二十二年道试第一,入宣化府学癝生,同年母丧,在家戴孝三年,错过了今秋的乡试,幸逢学政大人垂爱,选为今年的岁贡,举荐在下为应天国子监监生。”

朱棣耸然动容,拉他坐在一边,施礼赞叹道:“原来是沈秀才。”又夸道:“公子十六七岁便是道试案首,功名在身,不亏山东齐鲁大地,圣人故里之名,出了沈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我虽是皂隶之辈,亦常敬服有才气的读书人。”说完抚掌大笑,不住端详沈文谦,眉宇间大有亲近之意。

道衍也附和道:“生员中资格优异者才有资格选为岁贡,大明府、州、县学两三年间不过遴选寥寥数人,由此可见公子大才。”也露出钦佩之色。

正说话间,一旁小僧提一紫砂壶来,卷起一室清香,又置了茶具,道衍接过茶壶,小心给二人斟满香茗,随即自斟一盏,举杯道:“北地茶多粗浅,二位休要嫌怪才是。”随即做个手势。沈文谦会意,轻托茶盏,鼻翼鼓动,精神一振,随即闭目轻饮一口香茗,只觉一道暖流划过喉间,胸间舒畅,赞道:“好茶!”

朱棣也轻品一口,笑道:“小人待客以酒,君子待客以茶,前半句我虽不敢苟同,后半句却深以为然,再次谢过法师。”沈文谦也和道:“如今天寒地冻,虽无五静之美,却也有佳客、会心之宜,茶不薄而情更厚,此亦是人生喜事。茶好茶坏,倒是下等人之俗见了。”道衍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高见,倒是贫僧着相了。”一时三人略作寒暄,朱棣眉目间罩满喜爱之意,半晌才展开话头。

却听朱棣问沈文谦道:“听法师说沈公子有意南下,治业修学,朱某虽处末流,但向道之心不减,故每闻下里巴人之音,却常慕阳春白雪之调,敢请沈公子以才情示下,开启愚顽。”姿态摆的极低。

沈文谦闻言,连称谬赞,朱棣这才一吐言辞道:“沈公子自诩读书人,敢问依沈公子所看,我辈读书所为何事?”

沈文谦起身至禅房内一神案前,负手望向烛台灯火,正色道:“《大学》开篇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依沈某所见,此四句落在实处,便是张横渠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朱棣闻言面露喜色,赞道:“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却不知何为太平之道?”沈文谦眉头皱起,似在思索,半晌才道:“太平之道,乃人之道。”

朱棣闻言说道:“人如浮草,浅而无知,稍有屈辱便揭杆为寇,略施恩惠就俯首称臣,此望风披靡之辈,怎能将太平国运系在此等人身上。”沈文谦却摇头道:“非是身上,而在心中。”

朱棣眉毛一挑,问道:“愿闻其详。”

沈文谦望着神像,长叹一声道:“自三代以来,华夏一族久治而乱,乱久入治,历朝历代之结局如咒语般万古不破,终逃不过崩殂之命运,其根源在不安人心,难安天下,所谓天下之治乱,乃人心之治乱,人心治,而天下平,人心乱,而九州崩。”

朱棣闻言心中颇不以为意,面上却也露出异样神色道:“此见颇有独造,却问公子当何以安人之心?”

沈文谦道:“兴圣贤之教施于宇内,播仁义之光泽被苍穹,使礼法行于人世,道德加诸众生,若如此,则民安世治,族运长久,从此四海再不起恶浪,万山皆朝拜我珠峰。”一语说完,已是神情激荡,面色潮红。

朱棣抚掌称赞,继而追问道:“好一个万山朝拜我珠峰,如何播仁义,兴道德?”

沈文谦面有痛苦之色,半晌方缓缓道:“我族前有秦皇焚书坑儒,后有五胡乱华,前朝蒙元又使我中华遭难百年,其罪非是杀我族人,祸我家园,实是灭我文脉,荼毒我人心。所以,依在下看来,当首兴文脉,再扶人心。”

朱棣道:“何为文脉?”

沈文谦道:“圣人立志传言,其下自有继承,九州虽然屡经乱世,但读书一脉薪尽火传,这种子在乱世隐而坚韧,处盛世则光照千古,前有云长、诸葛,中有魏征、房玄龄,后有岳飞、文天祥,或施济当时,或名垂后世,此人心之所系,文脉之所在。”

朱棣不以为然道:“关公、武侯为银河星辰,三国魏武则如中天日月,星辰再美终究不能与日月争辉;又若非唐太宗雄才大略,睥睨四海,有山岳般的心胸,岂能成魏征、房杜之美名?我看太宗可为广厦,这些读书人不过檐下安身的鸟雀。再说岳飞、文山之辈,与成吉思汗百年不出的绝世天骄,那是万万不能相比的。”

沈文谦听他之语,也皱起眉头,似陷入沉思,半晌才摇摇头道:“你说的不对。”

朱棣哈哈大笑道:“我何错之有?若是文脉有如此力量,文天祥若如何不能抵御强寇,安我神州,以致神器遭窃,山河日月为之蒙尘失光。”说着盯着沈文谦,后者虽背着身,却如芒在背。

沈文谦摇头道:“文天祥乃赵宋之瑞,华夏之节,民族之气,若无他一片丹心照耀,则中华永罩万古之黑,怎会有当今圣上开日月之明。”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文脉,乃是读书人传下的一道精神罢了,不在当代,利在千秋。”

朱棣闻言冷笑道:“文天祥你觉可敬,我当他迂腐,更有陆秀夫崖山负帝投海,数十万军民慨然随之,不知为灭寇留有为之身,愚蠢殉国,我不惜赵宋灭家,唯恨鞑子窃国,如此看,陆秀夫可称民族罪人。”

沈文谦听了登时怒起心头,心中喊道:“若无文天祥,安有朱元璋。”但落在口边,却道:“十万军民非为殉国,实是殉道。”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一时心神摇晃,许久才低声喃喃道:“终宋一朝,乃是读书人最好的时代,可惜不能回去了。”

朱棣听他语慕前朝,也不生气,道:“就依公子之言,文脉乃安天下之要,却不知如何兴之?”

沈文谦闻言:“我才疏学浅,怎配妄言一个兴字,若此生能汇编古来圣人之志,集叙前代贤达美行,集而成一部不世之大典,永世传习,教化人心。也算为文脉传一把薪火,如此,死而无憾了。”说着目现其光,有迷离之态。

朱棣闻言笑道:“此事雄心虽大,但不倾天下千万读书人之力,殊难成事,一人如何为之,再说此穷经皓首之事,虽利千秋,却穷于当代,不是当代读书人的追求。”

沈文谦诧异问道:“却不知朱先生以为甚么才是读书人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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