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尚不知安危，卫临辗转许久也不得眠，但自己身份特殊怕是暂时不能明目张胆地进殿看苏白了，但凭他的身手想要偷偷潜入还是不难。吊脚楼虽能隐藏的地方不多，好在他一路倒也没有遇上几个人。

苗疆的夜，不似中原那么暗，月华如练，萤火惺忪，倒是让卫临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药王谷的那处满是萤火虫的森林。入秋时节，苗地虽依旧有些盛夏的余味，只是这夜里的风穿透衣裳时不免还是有几分凉意的。此时苏白房中已是无人，醉清风并非毒，姒黎以及几位巫医并未诊出，只当苏白是寒毒发作，青黛喂她服下药又陪了她许久后便被苏白催促着回房休息了。

卫临原想进房，但又觉不妥，在竹窗外徘徊良久，而在众人前强撑了近一个时辰的苏白此时已是大汗淋漓，剧烈的疼痛平生未曾受过，她只觉自己是掉入了虫坑，无数的虫在啃噬她的身体，但却强撑着不曾发出半点声音，被褥在苏白的掌下被捏得变形，点点丝绸摩擦的声音穿入卫临的耳中，连带着苏白时而局促时而缓慢的呼吸声。

醉清风发作之痛卫临也曾受过，所以此时此刻在窗外的他与苏白感同身受，卫临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随着苏白每次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都似有刀刃划过，一丝一厘地缓缓剖开，却是比一划到底更痛苦，更让人刻骨铭心。

他也是终于忍不住，从窗外翻身进了屋中。苏白察觉有人，猜出可能是卫临，所以并未高声，只低低道了句：“可是卫临公子？”语中明显是压抑的难受，说完后，呼吸更是不稳。

“苏姑娘，得罪了！”卫临上前扶起苏白，为她披上衣衫，自己也斜坐于床沿，双掌凝聚内力，贴上苏白的后心，便有温润的气流缓缓渡进苏白体内，她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了些。

约莫一刻钟后，苏白再开口已不似刚才般难受，但声音仍是透着几分虚弱：“多谢卫公子”，卫临知此时的苏白应多休息，自己方才所做只是减轻她的痛楚而已，所以即使心中有诸多疑问未解却也不多言，只是让苏白多注意便闪身离去，他甚至刻意掩去了自己话语中深藏的关心。

经此卫临已是毫无睡意，出了这吊脚楼后，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再反应过来时已是不知到了何处，只知是一处竹林。苗地多竹，这吊脚楼也多是以竹搭建。

已入秋，虽南楚之地秋意尚不浓，竹叶还不曾枯黄，但也不似暮春盛夏般翠绿。苗地是没有中秋节的，自然也无人赏月，可此地的月却是中原无法相比的，卫临想着既然走到这儿了，不如就索性当自己是出门赏月的吧。

皎皎月光下，竹影莫名的有几分凄寒之意，夜风拂过，悉悉索索如鬼魅一般。卫临抬头见竹林往上竟是有一处稍平的山顶，由于没有路，他便跃上竹顶，几个翻腾便落在了那悬崖处的一块巨石之上。

放眼尽是群山，如蛰伏的野兽，卫临迎着月光，衣祙翩然，巾带翻飞，星眸中似有莫名的光闪动，往事历历在目，虽不愿多想，但却止不住那些在梦中朝他缓缓走来的使他无法面对，见之无颜的故人。

师父，不知徒儿此决定是否合您的心意？百年后，泉下与您相见时，卫临当心无愧怍吧。

“中原的中秋夜，当是赏月佳时，不想卫公子身在苗疆也有此雅兴。”

卫临回头，却见姒黎立于身后，脸上颇有些意味深长，难道……？

另一头的京都，正值中秋佳节，灯火阑珊处尽是官宦人家皇族亲贵纵情声色、酣饮宴乐之景。玉盘珍馐，玉琼仙酿更仆难数。历年的家宴，都是由皇后安排，本就已是穷奢极侈，今年更是特殊，恰逢太子生辰，所以这家宴办得便更为隆重。

可这场家宴的主角却是神思恍惚，的太子并无半点欣喜之感。座上端坐了许久的皇后与身边的侍女耳语几句，那侍女便不着痕迹地退下。

座上的皇帝面上已有了几分倦意，却还是强撑着斜卧于软榻上，眼神略有些空洞环视大殿中正言笑畅谈，觥筹交错的亲贵，最终停留在失魂的太子身上，原本无神的眼忽得有了几分疑惑。

“魏闲，去替朕问问太子怎么了？”

“遵旨！”

魏闲走至朱修身旁，将话带到后，朱修忙看向龙椅，见朱離正用不解的眼神打量自己，于是变了脸色立即起身悄悄向前行了几步，朝皇帝一拜，“父皇，儿臣见座上的月饼，想起皇祖母，一时心中有些难过。让父皇担心，是儿臣的不是！”说完便重重磕了三个头。

朱離闻言，心中也是有些伤感，也没了宴饮的兴致，“时值中秋万家团圆时节，修儿啊，宴饮结束后陪父皇去趟小佛堂给你皇祖母上柱香吧。”

朱修伏地，略微敛了眼，嘴角泛起一丝得逞的快意。这个不知死活的秦钰，当年苏家之案没有牵扯上她，已是她秦家大幸，如今竟然敢暗地里阻挠他的大计，那他也就再容她不得。

朱修抬头后，朝皇后的方向看去，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皇后端过侍女手中的茶，微微泯了口，转头看向大殿的角门，眼中昏暗不定。

另一头，秦钰刚从大殿里寻了借口回宫，忙让侍女替她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宫女装，又披了顶斗篷，“娘娘，您这样去实在危险，还是奴婢代您去吧！”贴身的丫鬟一边替她系着斗篷上的绸带，一边劝她。

“那人说了，必须由我亲自去，何况你是我的贴身丫头，你暴露与我暴露又有何区别？好了，去提盏宫灯来！”

秦钰收拾好后，鬼鬼祟祟从寝宫的偏殿后门溜了出去。临行前特意交代了贴身宫女烟玲“一会儿你这样……”她虽然急于见到那人，但却也不傻，所以她提前了两刻钟到约定的地点等着。

不多时，有人从那假山后偷偷探出头来，借着月光秦钰隐隐看见那人额间的银缀，和熟悉的脸……

虽然卫临对于在如此深夜如此地方见到姒黎还有些讶异，但出于礼节他还是作揖道:“苗地的皎月配上这竹林确有中原领略不到的情境，姒黎前辈不若一起赏月！”

姒黎缓步向前，与卫临对视“卫公子当真有赏月之心？”虽然今日为苏白诊治，她并未诊出有何异样，可半夜时从苏白房中传来的轻微的响动让她有些怀疑，于是便起身偷偷地透过窗户窥探，于是便见了刚才那幕。她担心苏白的身体，从卫临的表现来看，貌似他知道其中缘由。

卫临心中暗道方才姒黎前辈怕是已经发现自己了，看苏姑娘的样子是不愿让她们知道，可如今自己又如何瞒得住？

“今日晚辈确有些唐突了，放不下苏姑娘的身体，便趁夜色偷偷潜入了殿中，坏了寨里的规矩，姒黎前辈尽管按寨中规矩责罚，卫临绝无怨言！”明知自己这明显是在掩饰，但此时也是能拖则拖了。

姒黎见卫临不愿说也就不再就此事问下去，略微收回自己的眼光，“你心里可是有那丫头？”

卫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弄得有些不自然，忙避开姒黎的眼，开口时竟有些结巴，“苏、苏白姑娘与我并无深、深交，晚辈对她只是……只是……”一时间他发现自己也说不出心中对苏白是何情绪，又或是他心中对此是回避的。“只是交谈几次，觉得性情相投罢了。”

姒黎从卫临的态度中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算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毕竟苏白要做得事情是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的险棋，这盘棋局里，不容许任意一颗棋子出差错。所以，她不得不试探卫临的居心，但这试探后的答案，她，很满意。

秦钰认出了那斗篷下的脸，分明是皇后的贴身婢女，她心中一惊：若非自己有所防备提前来，岂不是中了她们的诡计，非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好些当年的旧人。果然，皇后和太子还是不肯放过她们秦家，那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反击以博得一线生机。此时秦钰心中已是下了扳倒皇后太子的决心，既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她这棵树便是要迎风而动了！

虽然她在暗处，但占得先机的是皇后，这次她想反击怕是十分困难，可若不抓住这次的机会，以后再没有契机可利用。虽然她就此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但秦钰决定留下来，看看皇后究竟是什么计划，如此她便可见机行事，找到皇后计划的漏洞，从而一击中氐。

不多时，快到了约定的时辰，果然有一蒙面男子出现。秦钰看似姗姗来迟，脚步有些急促，手上还拿着些香蜡纸钱，特意避过与他约定的地点，却又离得不甚远，将香烛纸钱放下后，她便如约与那男子见了面。

“这位公子，此地是后宫女眷居住之地，宫外男子不宜呆在此处，还是快快离去吧！”秦钰在男子面前停下，故作不认识的样子，匆匆一句话后便欲擦肩而过。

这是男子始料未及的，若是秦钰如此便走了，岂不是坏了主子大事？于是在秦钰走过他半步时，他猛得转身扯了她半点衣袖将她拉入怀中。秦钰失声尖叫，挽了篮子的手反抗间划破了男子的左脸，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秦钰口中连喊着“烟玲！烟玲！……”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听得有步辇从此处过，抬辇的宫人脚步有些急促，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细听之下，貌似是皇后，而后便有男人强忍怒火的沉重呼吸声。

“大胆秦钰，作为宮妃竟然敢在宫中私会男子，你可知这是欺君的死罪！”

皇上皇后地突然而来，显然是在黑衣男子的意料之中，于是他故作害怕放开秦钰，立即跪倒在地……秦钰也跪下，脸上平静，抬头时便迎上步辇上皇帝阴鸷的眼神，而一旁的皇后眼中分明有得逞的窃喜。

“先带回去！”朱離的语气让人琢磨不透其中深意，但闻之令人如坠冰窟，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然卫临已经知道了苏白的身世和经历，但再一次从姒黎口中听闻，心中还是不免揪心。

难怪她时常流露出那样的神情：云淡风轻，好似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原来不是不在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重要的人离去却又无能为力的恨。所以她才不敢在乎，怕越是在乎当失去时越是痛彻心扉。

那样的女子，任谁都想要去保护她吧。可她的淡然却像刺猬的刺一般将他人拒之千里之外，如受伤的野兽在阴暗的角落里孤独无力地舔舐着伤口。卫临想抱住她，哪怕被刺得千疮百孔，哪怕和她一起走下去的路上尽是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