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姜霜因困乏难耐，躺在榻上，不久便睡得沉了。恍惚间，只觉一阵风吹开窗户，有半段尸体飞入屋内砸在身边，一只人脚落在脸上，吓得翻下榻来，头脸着地。姜霜大叫一声，睁开双眼，竟是南柯一梦。原来，姜霜因抱着田氏尸身，虽不甚惧怕，到底有些不自在，蒙胧间便成了一梦。姜霜下榻自厨房桶内取了一碗水，饮干，复回榻安眠。是夜无话。

次日早，姜霜将所余小饼放入锅内热毕，吃完，又烧了一壶开水，洗了洗脸，去粮仓抱了一大堆稻草，将院内所有财宝就地遮盖。因见金丝笼内有一只百灵鸟，遂屈身拾起，心想：“它本是自由惯了的，如今教它受这牢笼之灾，岂能开心？况且我父母新丧，诸多事物等我去操持，安有闲心赏它？不如放了它去，凭它自在倒好。”遂开笼放之。百灵鸟见开了笼，伸出头一窜，张开翅膀飞走。霜不留意，被鸟将笼登翻，笼掉在地上，变了形。原来，这笼是赤金打造，虽有几根竹签支撑，到底绵软，这本是富贵人家玩物，霜从来不懂。霜见鸟去了，随手将笼扔在地上，随其它财物一同掩盖。

霜入室将田氏尸身盖好，拿出一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放入包袱中，从村东沿大路向南行。至一处野花丛，忽见一条花蛇自丛中窜过，吓了一跳，忙后退几步。因闻得背后马嘶声，回首望时，见一队人马皆身着缟服，头系白布，左右分列缓缓而行，后面四牛拉一乘大车，车上有一副黑漆大椁，几妇人及四五个孩童哭哭啼啼跟在车后。看看人马将近，霜退让大路，钻入林下。车队过时，几兵卒走在最后，轻声议论，一个道：“姜离大人平日里待我等不薄，如今伸腿去了，兄弟们又要另奔他主，也不知是个什么境况。”另一个道：“邺城城墙坚实，易守难攻，咱们兄弟做了这几年守城的，也不曾吃什么亏，这都是托姜大人之福啊。”那个道：“太守姜大人军律严明，爱兵如子，这几年咱们兄弟非但未吃亏，倒十分安心。如今朝廷听说姜大人故去，恐无人震慑山匪，欲选三五个将军来镇守，竟无一人敢接此命。真真教山匪吓破了胆。”这个道：“如今各个州府皆有些兵马，不服朝廷调遣。他们不来此处，未必是无胆，我猜度倒像是怕折了自家人马，不意愿与山匪周旋，损伤元气。”正说着，因闻得一位妇人传唤，几兵卒忙住了口，奔前飞跑答应。霜见众人过去，方出了密林，在大路继续前行。

晌午时分，至邺城北门，待守城将士搜过了身，霜便入内。路上行人纷纷抱怨，大多都小声嘀咕道：“不许带兵器如何防身？”守城将士大声对众人道：“乡亲们且忍耐两日，待这几日太守姜大人的事完了，一切如旧。如今生怕山匪细作混入，故而就此设卡。”众人闻言，各自散了。

霜直行至“万俸街”，见有一处米店，遂入内问：“掌柜的，不知可有新米没有？”掌柜笑脸相迎，答道；“姑娘有所不知，近日蝗灾严重，米粮短缺，旧米尚且不够卖，哪里还有新米？姑娘若想买，我这里还有三袋，若过了明日，恐怕就断了货，姑娘想买也不能够了。”霜见如此说，便爽快答道：“我买了。不知价钱几何？”掌柜道：“姑娘也别嫌贵，我们也是高价买高价卖，姑娘不给到二钱一分银子我是万万不卖的。”霜点点头，从包袱中拿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放在柜台上，掌柜吃了一惊，陪笑道：“姑娘的银子太多，我们哪里找得开？把米店卖了也不值这个价，请姑娘拿些碎银子才好。”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憨笑道：“我只有这个。”掌柜道：“我这里有戥子、夹剪，帮姑娘夹一块下来，如何？”霜笑道：“再好不过，有劳掌柜。”掌柜从霜手中接过五十两大银，用夹剪夹了一小块银下来，放在戥子上称时，是三钱二分。回身将两块银放在柜台，指小块银道：“这一小块是三钱二分，我把它拿来，再还姑娘一钱一分。”言讫，收了小银，从钱袋中另取出两块碎银，道：“这两块银，一块是七分，一块是四分。”放在戥子上称了称，笑对霜道：“姑娘请看，一丝不差。”霜不认得戥子准星，装模作样细看了一看，点点头，笑道；“果然不错。”霜将银子收好，掌柜叫伙计将那三袋米抬出来，反身回去了。霜见米袋虽不甚大，提起来试了一试，竟极重，忙叫住掌柜，道：“掌柜的，烦你将米送入我家，工钱一分不差你的，如何？”掌柜想了一想，道：“论理，我们不做这生意，但见你一介女子也不容易拿它，索性帮你一回。”霜忙道谢。掌柜问：“姑娘家住在哪条街？”霜憨笑道：“我家不在城里，在西北的姜家庄。”掌柜闻言，脸露难色，叹道：“若近些，我倒可勉强助姑娘一遭，只是姜家庄离此地不下三五里，背过米去大费周折，且店里也要有人看管。”因向霜施了一礼，道：“还请姑娘另外请人才好。”霜也深施一礼，紧皱眉头道：“我在此地无熟人，烦掌柜帮我想个办法，把米运回家去才好。”说话时，声音也打了颤儿，眼泪汪汪的，直看着掌柜。掌柜见她楚楚可怜之态，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这姑娘真是有意思，抱着金饭碗去讨饭。你那里有五十两大银，什么事办不成？我有一个主意。你现去城东马市雇一辆马车，将米放在上面，坐车回了家，随便与马夫一二钱银子也就罢了。”霜破涕为笑，施礼不迭，道：“感谢掌柜相助。”从袖内将那两块碎银子拿出来，递给掌柜，道：“这个给你，算是谢礼。”掌柜忙推到一边，道：“我们虽是商人，也不贪这些钱。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不值什么，姑娘快休如此。”霜遂再次谢过，收起银两，托掌柜看着米，径直奔东而去。

不久至马市，与一个马夫商量半日，马夫道：“姜家庄离此地不远，一钱三分银子，保管多少米都可以运得。”霜道：“再装些瓜果蔬菜、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及一应家常过日子用的小物件，与你二钱银子，如何？”马夫心内暗想：“今日早起只闻得喜鹊叫，果然有好运气，那些东西轻飘飘的，倒教我白赚她七分银子，如何不应她？”心内想着，脸上就堆下笑来，昂首挺胸道：“姑娘只管装，有多少东西我都运得过去，也不多要你的，回来时你只给我二钱银子便是了。”霜谢过。

二人至米店门前，将三袋米放入车内。马夫心内想着银子，口中便哼唱起小曲儿来。二人一面奔南菜市走，马夫一面腹内编了些故事，眉飞色舞地娓娓说道：“姑娘找我拉东西，那真是找对了人。我这马车也用了三五年，结实得紧，上次咱们邺城太守姜大人过寿，因要拉一车绿圣檀木，全城的马夫没人敢接，只怕一时运坏了，掉了脑袋也赔不起。我闻得消息，跟太守大人帐下管事的说了一声，他们没一个不同意。第二日一大早，几个当差的找了我来，一齐往黄河边儿走。你想想，邺城离黄河远着呢。我们到了黄河边，从船上把那几根上等的绿圣檀好不容易搬到车上，等到了邺城姜大人府邸，那木头竟一点儿也没变样。大人见了，喜欢得什么似的，夸我会办事，竟赏了我一大串钱。”霜心内想着一堆事，也没听清什么，见他笑着说话，也便笑着答应了几声。二人来到菜市，见到稀稀拉拉有几棵韭菜，菜叶已是烂了一些。霜便犹豫，低头忖度。马夫劝道：“方圆几里内粮米奇缺，有些人家有菜的，便也用菜当饭来吃。姑娘既要吃菜，不如买了去，与卖菜的还些价钱也便是了。”霜觉得有理，便悉数买下了。待付了银钱，二人再往西走。好一会儿，也不见一个卖菜人，霜心内着急。看看天色已是未时前后，加紧了脚步，再往南走。正行时，忽遇到一乘大车自南向北而行，车周有几个马夫护着，车上满是货物，紧紧裹着草帘。道路狭窄，二车相错而行，那草帘便掀去了一角，咕噜噜滚下一棵大白菜，叶肥茎粗，水灵灵，光艳艳。霜见之大喜，上前问那几个赶车马夫道：“敢问列位相公，车上的可是白菜？不知运往哪里？卖不卖？”其中一位老者道：“姑娘倒问起我等的伤心事来。这车里不独有白菜，鱼肉果蔬，一样不少。这车上东西，本是姜太守夫人差人要的，说是运了来便给银钱。我等千里迢迢从上党运来这车东西，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担了多少心，小心翼翼行了十来日，今日早上方到邺城。满心欢喜地走到姜府门前，本想卖了东西，挣些辛苦钱。谁想还未言语，便被差役一顿‘老子娘’地骂了三五句。我们说明缘故，他们就说‘夫人说了，没心思吃这些东西，’叫我们送回去。我们借银子买来的东西，如今如何送得回去？再想理论时，那些差役便连刀剑也拔了出来。我等无法，只得退了出来。如今钱是还不回去的，人家上门讨债，我们只等一死，也就了了此生。”霜又问：“上面有什么东西？若是好的，我也买几样。”众人听了，略有喜色。老者一面将一卷竹简递与霜，一面道：“我们将货物列了单子，都在竹简上。”说话时，霜掀开草帘向内望了望，真是喜出望外，各色各样，都是她想买的。接了竹简，上面用黑墨写道是：“茄子五篮、韭菜十五捆、胡瓜五十个、豇豆三十斤、江南新鲜白菜二十五棵、黍醴十坛、酱制莴苣四十斤、姜十斤、甜瓜两篮、腌葵菘二十斤、腌芜菁十斤、腌蜀芥十五斤，酱瓜十斤，山东酢白菜十棵，河北菹白菜十棵，鳗鲞两坛，鲍鱼鲞一坛，蜡封瘃脯一瓮，鲊一瓮，新鲜蜡封牛酪一碗，新鲜蜡封羊酥一坛，杬鸡蛋一坛。”霜看毕，吃了一大惊，暗思：“银子应该足够，但我一人如何吃得完这些？”因见远处官兵手拿大刀在人群中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百姓避之不迭，又思近日太守新丧，山匪愈猖。官匪横行，若无家丁护卫，她一介女流迟早遭难，不如盖几间新房，招募些会武的家丁及操持家务的婢女，众人一处吃饭，这些东西也就吃得完了。遂道：“不知多少银钱？我想全买下来。”老者几人喜出望外，皆瞠目结舌。老者回过神，轻声问道：“姑娘不是说笑？”霜笑答道：“绝非戏言。”老者道：“我们买进来时，花了六两三钱银子，如今姑娘为我等解围，我等也不赚姑娘的钱，姑娘只给个原价便是了。”霜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千辛万苦运了来，我岂能教你们徒劳？”老者道：“姑娘休如此说，姑娘能买，如同救我等的性命一般，我等岂能忘恩负义？”二人彼此推辞了一阵。霜道：“老伯以为这样如何？你们将这些吃食拉入姜家庄，放入我家院内，我付给你们七两银子。一来，你们也赚些钱；二来，我也少了搬运之苦，岂不是一举两得？”老者与众人商议一阵，大家赞同。遂对霜道：“那就依了姑娘。”霜请众人等一下，跑回那家米店请掌柜帮忙，将那大块银子又剪了几剪，称出七两。霜谢过，拿七两银子在手，余者放回袖中，又往回跑。

刚跑至车前，早见一群人围着两车，水泄不通。霜挤入人群，见四个大汉正与那老者争论，官差在远处叉腰看着，满脸狞笑，也不理睬。霜听了一会儿，得知四汉嫌菜车挡路，因上前说道：“四位相公，菜车是我雇用的，他不过是赶车的，并不与他相干。”一汉凑近霜，上下打量一番，喝道：“你这破菜车挡了老子的道，你说怎么补偿？”霜道：“小女子情愿道歉。”那汉冷笑道：“少说这些虚的。老子只认银子，不认歉不歉的！”霜知那起人非善类，心内有些害怕，脸色便红了起来，声音也有些打颤，道：“你们想怎样？”那汉道：“老子几个今日要去赌场发财，若因你这菜车沾了晦气，吃了亏，可是不得了。老子见你一介女流，也不欺负你，只给老子几个每人一钱银子便罢。若少一分，老子也不打你，只将这菜车推翻，算作补偿。”霜哪里敢犟嘴？忙从袖中拿出一小块银子，也不知多少，给了那汉。那汉接过银子，掂了一掂，只觉银子足有七八钱重，回首对其他三人笑道：“这婆娘是有钱的主儿，竟额外给了这些。”将银子放入袖内，与三人扬长而去。远处那官差见没了热闹，便晃着肩膀，奔别处闲走去了。

老者走近霜，面有愧色，道：“都是我等给姑娘惹了麻烦。”霜笑道：“不妨事的。”遂将七两银子递给他，道：“老伯，请收下吧。”老者笑着收了。后面那马夫想问霜一句话，又不好意思近前，向霜望了几眼，张开口又闭了回去，复在原地来回踱步。霜闻得脚步声，回首，领悟其意，笑着将二钱银子递过去，道：“大哥也请收下。”马夫笑着收了。

众人理好车上货物，出了城西门，沿大路向西北慢行。至一处小山下，众人见一对老夫妇领着一位年轻女子自山上而来。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庵门前一位蓄发尼姑身着素服，正与老夫妇挥手道别，一面大喊道：“姐姐休要自欺！若想自此不受苦难，早晚来此剔度为姑，方是上策，否则日后悔之晚矣。”老夫妇口中说着话，那年轻女子一味俯首走路，并不答言。山上那尼姑见他三人走远，反身入庵，锁了院门。此时虽是日暮，阳光透过树林，所见之物也十分明朗。那三人路过时，众人分明见到那年轻女子美貌如仙，都看得呆了。霜细看时，只见她：上着白底折枝梅花滚边对襟襦，下着杏黄撒花金线镶边落地裙，外罩墨黑镂空藤纹碎底褙，眉柔细柳，眼媚桃花，腮托冰轮，唇笼丹樱，酥胸连岱，十指陈葱，言辞流爱，顾盼含情。霜暗自纳罕：“这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貌女子？真真天降尤物一般。”

正想时，却见那女子哭哭啼啼，转身奔尼姑庵跑去，那老夫妇随后紧追。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