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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洲佚志》第5章 鸠鹊几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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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颓然,曦光悄然无声洒落。朱流毓睁开眼睛,四垂的床帷,半旧的被褥,将她包裹在未消的夜里。

为何她明明已回到她的家,浣旧居了,却依旧是那么惶恐不安呢?整夜,她像是仍身处山洞之中,四周冰冷又寂静,所有的呐喊哽在喉头,周遭空无一人,无声无息。

她是梦魇了吗?

朱流毓抚了抚胸口,不。没有梦境。怅然涌上心头,她的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一下。追随她已久的那个未解的梦境,已然消泯于无形。

没有告别,毫无征兆。

梦里梦外,再无前尘。

待清晨柔煦的晨光逐尽残夜,流毓已洗漱完毕。喝下治伤活体的沉白水,感觉四肢百骸的伤痛渐渐舒缓,只稍坐片刻,便有人来敲响房门。流毓自觉有一丝异样,待开门见只有瞿周游一人时,心下流过丝丝惆怅。

瞿周游摸了摸流毓的头,“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去普剑盛典了。”

流毓皱了皱眉头,探头往瞿周游身后看了看。唯有曦光零散。

瞿周游似有所觉:“今日普剑盛典,垂庭与裁风的父亲皆位列高席,裁风便与她先行去执一殿恭候了。”

流毓心下了然。昨日回到焉有山,她便一直在房内调息,想必垂庭也是。今日本以为会与他们携手同行,赴普剑盛典,却不料只有周游一人。想了想,她将祭剑当日带回的断剑装入一束口小袋中,扎入腰间。瞿周游强制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涩,他悄悄撇开头来,似乎对朱流毓的小心翼翼视若无睹。

行于通往执一殿的竹林之中,两人竟一时无话。

轻飔拊翠竹,涟漪波澜起。朱流毓轻抬颏颔,竟觉今日飘渺朦胧,唯有往日踪迹,随处可寻。

“你记得吗?”

“什么?”瞿周游微微歪头,聆听流毓轻若虚无的声音。

“这片竹林,以往每当澄明尊师授课完毕,我们就会来这片竹林练剑。”

“是啊,”瞿周游了然一笑,“垂庭顽皮,每每练剑,便不断惊扰我们,搅得他人不得安生。除了我,你和裁风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言及垂庭,流毓心头因回忆过往而萌发的一丝轻松惬意,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她蹙了蹙眉头,不愿再想。她摸了摸腰间的束口小袋,下意识地看了看瞿周游握在手边的宝剑。其剑宽长,无纹无饰,通体乌黑,凌冽之气扑面而来。

流毓略一思索,便问道:“这剑可是西陵巍玄英群鸦之血祭奠而成?”

瞿周游微微颔首。

想来也是,雀嘶山西陵巍的玄英群鸦,其数众多,嗜血凶猛,玄英鸦一当发难,便是成群厮杀,也便是瞿周游快如闪电的剑法能将其斩于剑下并全身而退了。而瞿周游剑身乌黑,通体凛然,祭剑之兽,除去玄英群鸦,想必无他。

瞿周游见流毓脸色无异,心思一转,便把剑递给了她。流毓轻抚这把宝剑,只觉质轻若羽,触手冰寒。

“这剑犹未命名,”瞿周游道,“你可愿意赐名此剑?”

流毓陡然一惊,但瞬时坦然。她将此剑于腕间翻了个剑花,剑身轻若鸿羽,既锋且利。她忽而一笑,“就叫……‘鸦羽剑’吧。如何?”

瞿周游接过朱流毓递给他的剑,粲然一笑,“甚好。”

稍微耽搁,待朱流毓与瞿周游来到执一殿内,众人早已在此等候。流毓与同届弟子一般,第一次被允许进入执一殿的红门内。举目四望,执一殿内里一片威严不可侵犯之势。檐高四旷,四方却无一柱支撑,无一窗透光,唯有四壁封守,殿内红裘铺陈,白玉为地,平坦宽广。而殿首却有数不胜数的石剑与一尾石龙相围出一方弧形高地,居高临下,俯视下方。早已通过祭剑日考验的师兄师姐均位列两侧,参与本次祭剑日的弟子已于殿内中央规列整齐,而年纪尚小未可参与祭剑日的弟子便排列于执一殿门外,散落于三十六阶间。

流毓抬头一望,泊台尊人位于石剑台中央高座上,须发如铁,好不威严。他的右侧分坐着焉有山四大尊师,流毓等人的授剑恩师澄明便位列于此。而他的左侧,紧靠泊台尊人的是一位身姿庞伟的中年男子,其紫衣乌发,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似有翻云覆雨之势。流毓暗暗看了眼这男子身后伫低头立的慕垂庭,心想,看来,这便是她的父亲——剑圣慕观畴了。流毓看不清垂庭的神色,倒是慕观畴,满面红光,不见丝毫愠色。再见垂庭身侧的林裁风,此刻他正与慕观畴下首的白发老者低声细语,仔细一看,此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这便是东篱岛岛主林白岩。林白岩下首端坐一身着黧色襜褕的沉寂男子,流毓不禁多看了几眼。他气质雅然,如木兰入沁,似乎与这殿堂格格不入,周身疏离之感。然而,为何朱流毓总觉此人熟悉莫名?她只觉怪异,深知他们素不相识,却又隐隐觉得两人相识已久。

许是感觉到有人在暗暗观察他,那位男子抬起眼帘,准确地与朱流毓的目光对上。一泓秋水双眸,无嗔无喜,他淡淡瞥了一眼流毓,而后又垂下了眼帘。片刻,他又似才察觉什么,遽然抬头,紧紧地盯着朱流毓。

朱流毓见他目不斜视,竟毫无躲避之意,她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良久,见他嘴角勾勒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一瞬间如春风浴雨,他的面容刹时璀璨夺目,光彩逼人。

待人面豺身的英招神兽塑像发出怒吼,流毓才收回目光。四声怒吼过后,众人已归列整齐,鸦雀无声。

泊台尊人端坐于高位之上,只微微前倾身躯,似是要将座下众人看得仔细。澄明起身向前,朗声道:“祭剑日一役,前路已定。众位弟子,得剑与否,皆执剑上前,道明所斩妖兽,或是功败缘由。宝剑登记在册,剑客授焉有山玉璋,而后去处自由。未祭剑者,潜心修习,三年后再战。”

话音落,澄明虚空一拂,四隅口吞明珠的蟾蜍光彩尤盛,照得执一殿更为通明。

诸位弟子已规复入雀嘶山前的阵列,等候一一上前,跨“意”、“必”、“固”、“我”四阶抵达石剑台,而后叙述祭剑历程,示宝剑,宣誓言。林裁风率先执剑上前,待行至澄明身前,他双膝下跪,举剑于顶:“弟子林裁风,斩赤焰金螭……”

流毓小心翼翼地回头,意图向慕垂庭寻回自己的宝剑。方才慕垂庭陪伴她的父亲,流毓自是不好上前,而后又因那位神秘男子,一时没来得及与垂庭交换各自的剑。此刻,她轻轻按了按腰间的小袋,暗自斟酌着话语,生怕自己的言语措辞使得垂庭伤心抑郁。

“今朝得剑,永为剑客。

斩妖除魔,义不容辞。

祛邪祓灾,是为己任。

信义忠诚,恪守不渝。”

林裁风已念完誓词,澄明正欲授予他焉有山玉璋。慕垂庭低着头,一动不动。仿若此刻她身在此处,魂却遨游方外。

授璋完毕,林裁风已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名剑客。瞿周游紧接着上前去……

而慕垂庭,依旧毫无反应。流毓心下焦急,却又不敢发声呼喊她。

“……信义忠诚,恪守不渝。”只不过片刻,瞿周游亦授璋完毕。朱流毓见依旧一动不动,连两位挚友的授璋仪式亦不能使其拉回一丝深思的慕垂庭,只觉心疼不已,又焦急不安。

瞿周游身后的弟子循序上前,再下一位便是慕垂庭了。朱流毓心焦如焚,频频回首,间或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轻咳,然慕垂庭恍若未闻。

“……信义忠诚,恪守不渝。”

此刻,慕垂庭才似回过神来。她抬头扫视了一番石剑台上的人们。澄明、将承玉璋的弟子、泊台尊人,还有她的父亲。她微微勾起嘴角,却毫无笑意。她看向焦灼担忧的朱流毓,见朱流毓右手紧握住一束口小袋,只觉讽刺。

到她了。慕垂庭对朱流毓绽出一个无可奈何又意味难名的笑容。

朱流毓仍未从慕垂庭终于回神的庆幸中反应过来,便见慕垂庭对她浅浅一笑,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踏四阶而上。朱流毓握住束口小袋,袋中的断剑死寂,丝毫不知洞外天地。

垂庭……她这是要干什么?

很快,她就明白了。慕垂庭双膝跪地,高举宝剑,其剑两端斜出白玉,在蟾蜍明珠的光芒映射之下,熠熠生辉。“弟子慕垂庭,诛石衣修蛇……”满座哗然。众人皆知,雀嘶山妖兽,愈强者诱愈强,剑术越是厉害,所遇见的妖兽便越是凶猛。若说林裁风斩杀赤焰金螭、瞿周游除玄英群鸦是为天命所至,那么,慕垂庭斩杀石衣修蛇,乍一看是为意料之外,仔细一想,又在意料之中。只因垂庭身姿纤弱,斩杀巨蛇,实为难以想象罢了。

而朱流毓之惊诧,便是在座所有人的千倍万倍。她手中的束口小袋失力跌落,敲击玉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说,斩杀石衣修蛇的是她,慕垂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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