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买完试卷回去，相隔一桌之遥，林佳卿就能感知到对方生无可恋的气息。

赵彦安佝着腰，托着下巴，目光深沉又呆滞地盯着试卷，看起来像个夯地锤要把自己活活夯进试卷里。

林佳卿琢磨着这个补课十有八九估计要变成两相折磨了。

但为了这不薄的补课费，林佳卿就算糊着赵彦安那张无辜俊秀的智障脸也要将这折磨继续下去。

林佳卿回想起床程澄讳莫如深的苦笑，觉的这苦得确实很有深度很有道理。

上课、家教、工作三件事同时进行还能忙而不乱，这倒要归功于林佳卿得天独厚（尤其是厚）的身体条件了。

天色渐暗，林佳卿已经在工作室里忙活了一天了。

工作室是程澄找了个几个隔断间改装的，地方狭长的一溜，摆着租来的大屁股电脑，噪声大，屏幕是小小的一块鼓眼泡似的厚玻璃屏，前面就是他们这群艰苦卓绝的一边抠脚丫子一边苦逼兮兮码代码的农民工，地上堆着泡面盒子和啃了一半的熟食鸡爪鸭脖。

下午4点之后，渐渐偏斜的日光会透过绿漆的铁护栏晒进来，从一头铺展到另一头像是张摊开的金澄澄的地毯。

时逢盛夏，吊扇在头顶悠悠哉哉吱吱呀呀地转着，除了卤物熟食方便面的味道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子风油精辛辣的薄荷味儿，有的人累了就干脆四仰八叉摊手摊脚的往地上一撂倒，大小伙子们也不忌讳撩起背心儿来就冲着吊顶的风扇晾肚皮。奈何汗冒出来的速度总是比落下去的速度快也，久而久之，空气里便总荡漾着一股子酸酸黏黏的胶劲儿。

林佳卿是胖子所以格外爱出汗，半晌下来就要浸透件衣服，程澄照顾她把她安排在最靠近风扇的地方，但实在是杯水车薪。天气太热又没有空调，她又不能像那些男生似的打赤膊，顶多只能穿少点，一边敲代码，一边是不是拿出夹在咯吱窝下面的蒲扇来打打风，忙忙叨叨的一刻不敢停。

这段时间虽忙，但只要一想到妈妈还活着，还等着和她过好日子，她就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自在，心里是难得的对命运的感激。

傍晚的时候林佳卿正准备收拾东西去外头找点吃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打开，小个子室友探头探脑的进来，晃了晃手里的吃食：“佳卿，饿了吧？”

说起来上辈子林佳卿人情淡薄，这辈子反倒换了命似的人缘好了起来。

自上次那件事后，这位她后来才知道叫李茹楠的小个子室友跟她的关系近了不少。

刚到宿舍时姑娘冲自己笑笑，掏出绷带止血药，拉起自己胳膊就换，动作之自然让林佳卿愣了一愣。

林佳卿笑道：“茹楠，这个点你怎么不在宿舍呆着？是专程跑来看我了？”

李茹楠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简陋的小板间，鬼鬼祟祟地从包里掏出来个白色塑料袋：“对呀，看你现在还没回去，就估计你在这呢，嗯……在宿舍待着无聊，干脆来找你玩，呐，刚买的，快吃吧。”

其实是受不了其他两人冷嘲热讽说的那一通什么“不自量力，痴心妄想赶创业浪潮”和“人现在都只和富二代混了，咱可快去巴结巴结”的酸话。但李茹楠觉得这话说给林佳卿除了给林佳卿添堵也没别的用了。

林佳卿肿i胀的眼皮一翻，瞄了她一眼：“是么？我看着怎么像是受气了？”

李茹楠一愣。

林佳卿翻着吃食：“她两又给你气受了吧。”

李茹楠跟自己关系虽好起来，但不会来工作室找她，尤其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忙完的情况下，今天出现反常，大抵是不能待宿舍又不知道去哪。

李茹楠一摊手，做个类似鬼脸的瘪嘴当是默认了。

她闲来无事，索性盯住林佳卿打量起来，打量着竟觉得很是稀奇，还要同林佳卿感叹：“佳卿，我总觉得你最近变化很大……怎么说呢，就是虽然性格脾气好像也还是那个样子，但又总感觉有哪里不同，我说不清楚，但……就比如说吧，你以前喜欢独来独往，就算有人跟你说话，你也总是闷头不理人的样子，更不会关心别人对你的看法。啊，我不是说你以前不好啊……是觉得你现在更立体更鲜活了起来。好像就是从周奇那件事……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我就觉得那件事后你变了不少，像是自己从死胡同里转了出来，能笑能发脾气的，也愿意交朋友了，倒成了件好事了，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林佳卿顿了顿，有些吃惊：没想到李茹楠这么敏锐，而且……她似乎是挺关心自己的。心里起了些波澜，面上却不显，还开玩笑似的捏了捏胖脸：“变化大么？好像还是一样丑呀？”

收了玩笑，再把话题扯开了去：“至于周奇……别说你不相信了，甚至现在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之前一起做活动的时候，他总有意无意对我示好，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了我一次，真是太奇怪了……当时那伙人，都在起哄他喜欢我，”林佳卿停了一下，看着李茹楠的注意果然是被带跑了，便笑眯眯地继续说道，“要知道……突然有一个人对我好，我就很容易觉得那是喜欢了，也就自然更加的关注他了……说到底是没有自知啊。”

李茹楠看向林佳卿的眼神这时已完全变成心疼了，她急走几步上前，揽住林佳卿的肩膀：“没有没有，你不要这么说，你可好了，你天天早起帮我带早餐！哎我还觉得周奇那种花孔雀配不上你呢，周奇……周奇能像你似的这么照顾他朋友？”

林佳卿觉的这姑娘当真是心思单纯忍不住泛起笑意，还要装作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不说了，快吃吧。”

李茹楠也忙招呼林佳卿吃包子：“嗯嗯，不说他了，咱们先吃好吃的，一会儿该凉了。”

嘴上岔开，但林佳卿的思绪却随着李茹楠开的头一发不可收拾，干脆顺它回想起来。

以前不觉得，那么多年也过来了，没觉得什么不好什么不妥，但是一突然回来却就连自己都震惊于曾经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天回到宿舍除了疑惑以外，看到记忆里自己床铺的位置和镜子中的自己更有一部分难以置信的感觉在。镜子里那个长相粗犷，头发一缕缕油腻的黏在脑门上的女生真的就是自己？

脑门鼻尖上都是黄暗的涔i涔的汗迹，双手的指甲又长又开裂，指缝里填满灰色的垢，袖口上还沾着几滴油渍，球鞋更是脏成了诡异的亮黑色。

再找到自己的床铺，林佳卿几乎要晕倒了，床头的毛巾中间泛黄发黑，枕套被单有一股馊了的味道，被子里还扔着两条看起来i经年日久的脏内i裤——不打上肥皂泡半小时是洗不动的。

在她的观念里，人的长相包括出身都不是问题，可如果邋遢、放任逐流就不能被原谅了。

没想到自己就是个没办法让自己原谅的存在。

曾经的那个她又丑又自卑，不修边幅还邋遢，不懂得与人相处。就待在自己的世界，整天沉迷学习——能做到的也只是沉迷学习了。

因为担心被人笑话不和任何人交流，有人来理她都让她难受得不得了，然后战战兢兢地一句话把话题说死。

封闭自我，不敢走进人群，不愿意和人说话，每天在图书馆待到快熄灯了才回去，半夜匡叽匡叽粗放豪迈地洗漱，也不明白什么叫为人考虑，没有一天不打扰室友休息的。这幸好是搁经院，只是被排挤被讨厌，搁化院，保不准就被毒死了。

所以，当周奇忽然有一天对她笑跟她聊天时，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就像是一道光照进了她心里逼狭黑暗的角落。

然而……仔细端详一下自己，抛开低情商什么的不说，光是这副尊容，连自己都会觉得……周奇那么对待自己好像是合理的。

就像董微阳说的那样：林佳卿你也不去照照镜子，和你在一起不图你钱？那难道图你长得好看，想跟你谈恋爱么？

林佳卿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那些恼人的想法赶出去。

这辈子，恋爱是不指望了。但她已经有了新的目标了，她的母亲是在08年去世的，按照她上辈子的思路走下去肯定是赶不及的治病的，这辈子一定要早点更早一点，不仅要趁早赚够以防万一的救命钱，还有把妈妈接到身边来——要尽早有自己的房子。

相比之下那些情情爱爱仿佛便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