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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鸾华章》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雨欲来萧杀关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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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信是个不会撒谎的耿直之人,又极敬重仰赖母亲,便将收到秘旨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张母听后,神情凝重地道:“为娘平日里常听你说,燕王雄才大略,经纶济世,何其庆幸能够成为燕藩臣属。”

张信坐在母亲座下脚踏上,深以为然,点着头道:“是啊,儿子实在做不出忘恩负义,反戈相向的事来。”

张母扶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昨日,为娘到庆寿寺祈福,替你求了一卦灵签,请寺中言事若神的法师解签,法师说我老张家自你这辈起,有六代承袭伯爵之命,还说王气在燕,当矢忠不二护持方得圆满。”说着,果然从怀中掏出一纸签联,交在儿子手里。

张信本就对母亲的话奉为圭臬,如今又有灵签释难,更坚定了对燕王效死输忠的决心。他本打算即刻前往燕王府报信,岂知那同样收到陛下秘旨的张昺,谢贵竟突然到访,阻滞了他的行程,他只得虚与委蛇同二人周旋。此二人皆武将出身,张昺身材魁伟,谢贵苍髯如戟,见着张信,与他比对过信物,便开诚布公地商讨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张信从二人言谈中得知,他们居然是从王府拜望过病中的燕王后,直接转来他府上的。因尚不明确燕王罹患疯病的真相,他朝二人追问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燕王说疯便疯了,二位大人觉得是否真实可信?”

谢贵把着苍髯,冥思道:“为辨真假,我假借探病之机近距离观察过,燕王时而呆痴,时而癫狂,似中了魔障一般,期间还夺门而出,跑入街市,唬得沿街百姓是瞠目结舌,惊骇唏嘘。可即便如此,我仍觉疑信参半,这会不会是燕王为了麻痹朝廷而刻意伪装出来的?”

张信道:“以燕王天潢贵胄之尊,岂能做出佯风诈冒的事来?”

张昺摇着手道:“不论怎样,陛下既降重任于我等,我等断不可坐失时机,依我看,最多再等五日,五日后,陛下若无明令,可不予理会燕王是否真已疯癫,直接出兵,先将朱能那班辅臣一网打尽,届时,且看燕王作何反应。”

张信一听尚有五日可转圜,暗暗松了口气,他信誓旦旦地道:“好,五日后按计划行事!”

谢贵提议设下香案,三人歃血为盟,面朝应天方向,叩拜起誓。

接连三日,张信怀揣秘旨至王府外求见燕王,却三次都被守卫以燕王患病,概不见客为由将他拒之门外。眼看五日之期过半,他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他怕引人注意,不敢在王府大门外逗留,遮遮掩掩地猫在远僻的院墙下,欲待日头落山时再去试试运气。

此时的燕王正与王妃对坐弈棋,在朱棣的记忆中,似乎已许久未曾与妙弋这般安闲自在地相处,剧变来临前夕,他尤为珍惜和妙弋独处的闲暇时光,再三拒却了都司张信的求见。

妙弋落棋分神道:“四郎肯见张昺和谢贵,却为何将张信拒之门外?”

朱棣的目光从棋枰上移向她,笑侃道:“我见了那二人已是后悔,辛苦诈疯不说,还白白地耗费了你我亲近的时间。”

妙弋不再拿取棋子,审慎地道:“不是说笑,张信已来过三次,或许真有要紧事禀报。”

朱棣思索道:“他与张昺,谢贵不同,他并非陛下选派任命的京官,无甚必要在他面前做戏,不过你既这么说了,下次他若再来,我便宣他一见。”

将夜。张信又来至王府前请求守卫通传,这次,他如愿见到了燕王。行过礼,请了安,他留心朝燕王看觑,果是双目无神,面容呆滞,与他印象里那位凤表龙姿,风采不凡的藩王很有些出入,他心中倍觉凄然,跪地哀泣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山雨欲来,您岂可一蹶不兴?”

然而燕王却对这位忠实部属流露出的真情实感无甚反应,兀自抓起一旁桌案上的糕点,团在掌中捏碎,不明所以地怪笑起来。随侍在侧的三宝躬身趋近,边为燕王擦拭清理,边对张信道:“张大人,殿下如今混混沌沌,每况愈下,须长期静养调息,藩地军政事务已然无法统理。”

张信挥泪道:“坊间传言殿下癫疯失常,臣不敢贸然轻信,如今亲眼目睹,更是不知所从。臣有机密情报,十万火急,恳请殿下听臣一言!”

既已决定拼上身家性命维护,他毫无保留地将收到陛下秘旨,假意与张昺谢贵盟誓,定下举事之期的秘密尽数相告,言罢奉上黄绸包裹的秘旨。

燕王惊悉此讯,哪里还坐得住,顷刻间恢复如常,他步下王座,双手扶起张信,由衷感佩道:“恩张的义举,救我王室一脉性命!”

张信又惊又喜,半晌才反应过来,热泪盈眶。连夜,燕王秘密召集亲信幕僚,一场周密细致的部署正悄然展开……

张昺和谢贵被蒙在鼓里,待约定起事之期一到,即刻出兵包围了燕王府。可他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追随在旁的张信已然反水,连同身后近半数的兵力皆被策反,正虎视眈眈监控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燕王府大门敞开,三宝从内迎出,一见府前列兵阵仗,惶急地朝为首的张昺问明来意,张昺跨在马上,抛给他一卷名册,道:“燕王病中不能理事,烦请公公依照名册,交出人犯。”

三宝捧着名册,面露难色,道:“事关重大,小人不敢擅自作主,须得禀明王妃再做区处,请三位大人入府稍待。”

张昺哪敢深入虎穴,当即谢绝三宝邀请,道:“我等何敢入王府叨扰,只在此地等公公回话便可。”

三宝也不坚持,返身进府,府门随即紧闭。张昺耐着性子,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三宝才又独自走出,朝他行揖道:“张大人,名册上的属官已羁押在前殿,还请三位大人入府清点人犯,验明正身。”

谢贵开始纠集人手,准备带兵进府一同行动,三宝早料到他的动机,立刻阻止道:“王府重地,除了三位大人官阶尚可,其余人等不得入内。”

三人犹豫不决时,张信的一句‘礼顺人情’叫张谢二人鬼使神差,不带一兵一卒踏入了燕王府大门。等着张昺和谢贵的,哪里有看押待领的人犯,他们才进大殿,便被埋伏在内的刀斧手控制,永远失去了自由。

张信依计,出府代传假令,以张谢二位大人受邀在王府作客为由,解散了围府军士。紧接着,封城令下,驻防与机要各部长官中但凡有朝廷安插委任者,尽皆换作燕王亲信部属,清查整治速度力度之快可谓前所未有,一夜之间,北平府俨然进入战备状态。

大战在即,妙弋没有忘记尚留在王府的两位侄女,很快,若漪两姐妹便在姑母的安排下,由天澈护送离开王府。玉映自打见到天澈僧人装扮,知晓他真实身份后,一直未再同他有过交集,她始终不能接受,在她情窦初开时爱上的人,居然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她心知与他再无可能,却忍不住朝他窥望,眼神中满是哀怨。

天澈手持令牌,顺利护送车驾出得重兵把守的城门,他立马与车帷内的两姐妹礼貌道别。若漪本以为他会一直护卫她们直达京师,不想离别已在眼前。她看着帘外即将远去的身影,顾不得妹妹异样的眼光,跳下马车直朝他追去。

天澈听到呼唤,回马冷冷看向若漪,她仰望着他,极为恳挚地道:“和我一起回京城吧,陛下一定会削夺燕藩,你在北平没有将来的。”

他满眼不屑,也懒于多做回应,只对她绝情地道:“我的将来,干卿底事。”

说罢拨转马头,迳入城门而去,若漪心碎地望着他决绝的身影,欲哭无泪。

官道行进的马车上,玉映琢磨着若漪方才的行径,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摇头笑叹道:“原来姐姐同我一样,真是讽刺!上赶着追过去,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实在叫人贻笑大方。”

若漪难堪地别过脸去,不理睬妹妹的挖苦,玉映不依不饶地道:“没想到你口风这么紧,挺能藏得住秘密嘛。我很好奇,如果天澈是红尘中人,你会不会因为是我姐姐,而主动放弃对他的感情,把他让给我呢?”她自说自话着,继续道:“我猜你一定不会,不然,你就不是徐若漪了。”

若漪忽然笑出声,似有所悟道:“你说的不错,可惜没有如果,咱们如此抬举他,他却根本对你我无意,所以,别再为他遗憾留恋,更别因他伤了咱们姐妹情分才对。”

玉映嗤之以鼻,她心中总觉不甘,失神地望向窗帷外闪过的景物,低喃道:“除了父亲和祖父那辈,如今的京城怕再难找出一个清净明朗,风华如玉的名门子弟。我本以为,我在北平找到了,只可惜……”

马车已远离北平地界,两姐妹再未提起天澈,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内默默忆起北平同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北平封城前,已有安民告示张贴晓谕,为体察封城后百姓生活状态,这一晚,朱棣与妙弋微服私行,并肩走上沉寂的街市。曾经车马喧喧,市井气息浓厚的街衢巷陌已不复存在,距离宵禁之时尚早,却也只见得几个行色匆匆路人。

妙弋挽着朱棣的手臂,二人的影子映在石板路上,拖得长长的。静夜中,朱棣似乎感受到身边人内心的忐忑,将她的手牵移到自己掌中,与她十指紧扣。她的手原本透着冰凉,在他温热的掌心渐渐起了暖意。

不远的街角,一间饭庄竟还没有打烊,店内透出的灯火映照在静谧清幽的街道,有种难得的烟火气。二人走近驻足,见是一家涮锅店,不由相视而笑,走入店内。店里并无食客,只账房和伙计,一老一少两个人各自忙碌着。见有客人登门,年轻敦实的伙计立时赶来招呼,热情请入座。

不多一会儿,冒着热气的炭火铜锅便被端了上来,那白髯稀疏的账房先生也过来帮手,将装盘的片肉菜蔬一碟碟摆在桌面。上完菜,他趋后一步,笑眯眯地道:“今晚客少,只有鄙人和小二看店照应,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客官多多包涵。”

朱棣微微颔首,道:“好说。先生可是这饭庄的老板?”

白髯先生点头笑道:“不错,客官好眼力。”

朱棣问道:“封城后,街市上的饭庄店铺似乎都提早到日落时分关门闭户,先生的店为何开至夜深仍未打烊?”

他乐呵呵地回道:“客官应是第一次来我这涮锅店吧,算起来,早在前朝至正年间,我父亲便在此处开店了,风风雨雨经历过兵荒马乱,朝代更迭。依我看,如今的情势变化不过是暂时的,并不会引起太大不良影响。”

见朱棣兴致十足地与饭庄老板谈及民生实事,妙弋开口相邀,请饭庄老板落座聊叙。他略作谦让,拉过一把椅子,与餐桌保持了适当距离才端然坐下,继续道:“想当年,蒙古人盘踞北平府,那时还叫元大都,咱们汉人百姓沦为地位低下的第三等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毫无希望可言。我父亲倾囊盘下一小间店面,在汉人堆里做个小生意,勉强糊口,时不时总会遭到蒙古人盘剥欺凌。直到大明建国,徐元帅挥师北伐,赶走了蒙古人的统治,咱们北平府的汉人才重新挺起腰杆,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铜锅子咕嘟嘟翻滚着,妙弋一面下菜,一面道:“老先生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明白晓畅的人,识得封城只是暂时的,为的是保护咱们来之不易的安定。”

“谁说不是呢,我虽老迈,却并不昏聩,咱们燕王殿下从来都在为百姓谋福祉,自打燕王就藩以来,我这饭庄是越开越大,生意也愈加红火。说句伤时感事的话,前些日子听闻新帝大行削藩之举,只盼这道政令勿要推行至北平府才好。”老先生打心底里拥护燕王,一提到削藩,连语调都透出隐隐的担忧。

朱棣笑了笑,道:“先生感戴燕王,只因他还算体恤民生,给藩地的商户们减免过赋税,令先生觉得生意好做一些而已,可这整条街却只先生一家饭庄开门迎客,足见绝大多数百姓对局势迷茫,对燕王心存疑虑啊。”

老先生摇着头,不无忧患地道:“我在这饭庄每日迎来送往,听得最多的却是百姓们对陛下削藩的畏忌,北平撤藩一旦成真,燕王征战多年建立起来稳定局面,只怕会土崩瓦解,朝中再无良将可替代燕王庇佑这处国门要塞,蒙古人的铁骑但凡卷土重来,北平府当是他们大肆屠戮一泄私愤首当其冲之地,这才是商户们真正担忧惧怕的。大家伙儿都明白,封城只是前奏,将来要共同面对的或许更多,眼下向晚休市也是商户们自我调剂,保存实力的举措。我倚老卖老,不怕逾矩,我敢说,咱们北平府即便闭关自主,也能自给自足数年无虞。”

朱棣心中震动,一时无言。那饭庄老板拱拱手,歉然一笑道:“是老朽多言了,二位客官切莫见怪,暖锅要趁热趁鲜食用,多有搅扰,二位慢用。”

他退后唤过小二,吩咐沽来好酒送赠。小二殷勤置酒,说明老板心意,朱棣称谢,与妙弋执起酒杯朝账台后的老先生遥致谢意。

饭庄老板的由衷之言,对朱棣来说颇有慰荐抚循之效,他屈心抑志太久,未料在这间饭庄中得以畅开襟怀。妙弋亦觉宽慰,举杯相敬,含蓄地道:“四郎的付出,所有人都记得。”

二人围炉谈笑,吃酒涮肉,暂且放下肩上的担子,同享浮生偶得的这份恣情开怀。

就在当晚,蒙古鞑靼部派遣出的一股骑兵部队,穿越古北口外军事隔离无人带,突袭了燕军驻防部队。好在燕军训练有素,潜匿的暗哨提早发现了敌情,射出号箭,驻军一鼓作气尽歼来犯敌寇,活捉贼首,报与燕王府。

张玉得悉战报,马不停蹄地寻来饭庄,甲胄在身的护卫们列队店门外迎候王驾。朱棣情知必有突发状况,他心中多少有些遗憾,却也只有停杯搁箸。饭庄老板何曾见过藩王卫戍的架势,领着小二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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