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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剑通云》第一章 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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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春风。

初春的夜风并没有任何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

吹进窗台,吹散了但从锐那本就蓬乱的长发,露出了苍白的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在微弱的烛光映射下,更发凄迷。

但从锐侧身坐在窗台上,怀抱着一把古朴长剑,看向了楼下。

楼下街道灯火通明,喧哗吵闹,并没有应为黑夜的降临而收敛。行走在街道上各种各样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事奔波着,传出欢快的气息,但这种热闹的氛围像是和他无缘,也许是因为他手中这把剑。

就算他想放下,别人也容不得他放下。

但从锐抬起了头,看向了远处无边的黑暗,像是思索着什么。

但一阵药香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缓缓把目光收回,看向了房内。房内干净而整洁,像他这样一个连一头乱发都不在意的人,当然不会去整理房间,是谁为他而整理呢?

但从锐的目光停在了窗旁侧放着的书案,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中央还平铺着数张已完成的墨宝,笔法平滑而秀丽,虽比不上名家之手,但也可圈可点。

其中写着——问月君何处。

他的脸沉了下来,心也沉了下来。

药香越来越浓,偏房内走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一身白衣盛雪,精致的脸庞没有一点瑕疵,轮廓分明不经任何可以修饰,乌黑的秀发侧挽了一个坠马髻,脸色略显疲惫,更发柔弱而动人。

她名字叫做尹淑怡。

药香正是她手中捧着的碗所传出来的,当她看到但从锐竟坐在窗台上时,立马露出惊讶的神情,似带有一丝惊喜,转瞬又化为万丈柔情,足以融化三尺寒冰。柔声道:“你的伤势未愈,不宜吹风,我扶你回房休息。”

但这种柔情却融化不了但从锐冰冷的脸,他冷冷道:“无碍,我想透口气,你先把药放在茶桌上吧。”

尹淑怡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要求,轻嗯了一声,柔步走向了房中央的茶桌上,将刚熬好的药烫放在了茶案上。

但从锐背靠着窗,陷入了沉思,道:“已经六年了,就算再大的恩情,都足够还清了,更何况,我并无恩于你。”

尹淑怡低头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并替我杀了杀父仇人,此恩无以回报。”

但从锐道:“早已还清了,在我们假装兄妹,避人耳目,混入这里的时候。”

尹淑怡抬起了头看向了但从锐,流露出温情。

但从锐避开了尹淑怡的目光,看向了窗外,道:“像我这种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死的人,不值得你去等待,你走吧。”但从锐闭上了眼睛,继续道:”房内还有点银子,足够你开一家小茶馆,然后找一个老实的男人做丈夫,然后,忘记我。”

尹淑怡静静坐在茶桌旁,她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却不明白她的意思,尹淑怡眼中多了泪光。

但从锐也静静坐着,看着窗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已经没有信心躲过这一劫,杀人者终被杀,这是极其符合常理的事。面对可能随时到来的死亡,他没有表现出因有的恐惧。

如同往常一样,他们两个人居住在一起,却没什么对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时光的流逝,等待中渐渐老去,又像是享受这某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感觉。

有很多东西,是不需要用语言去表达的。

但从锐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像是做了个决定,右手捂着胸口,左手用长剑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

尹淑怡看到但从锐的举动,连忙也站起身,想要去帮助他。

但但从锐用眼神制止了她,并踉跄地走到了书案前,翻出了一张纸,拿起了羊毫,点了点墨研,便龙飞凤舞写了五个字,笔势伶俐而尖锐,与书案上的笔势迥然不同。若将前者比喻成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那么他的字就如同悬崖峭壁,或是高耸入云的险峰。

落叶归无期。

但从锐放下了羊毫,回到了窗旁,坐在了窗台,看向了窗外,那阴森而美丽的夜色更显凄迷。

问月君何处,落叶归无期。

尹淑怡凝视这两副风格完全不同的字,再也忍不住泪水,以手掩面,痛哭蹦回了卧室,她不想别人看到她哭泣的脸庞。

当一个人孤守空房,只能与日月对话,询问另一个人身处何处,盼望何时归来时。若得到的是一个残叶落地不复还的答案,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从锐眺望着远方,刚刚挥笔的动作已经牵动了他胸前的剑伤,鲜血染红了大衣内包扎胸口的白布,疼痛已让他满头大汗,他不在乎。冷风吹过,让他头晕目眩,随时都有可能摔在地上,他也不在乎。

身体的痛苦永远比不上他心中的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他杀的人到底是不是应该杀的,自己活着到底是对是错。

若是没有手中的这把剑,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夜色渐深。

楼下的街道灯火熄灭,无一行人,已经漆黑一片。

但从锐坐在了茶桌旁,看着早已冷掉的药汤,他知道,要熬出这碗药汤所需要时间与精力,也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回忆起当时的一幕幕,一剑穿透胸口。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一个丝毫不懂剑法的女子,一剑刺来,他动也不动,没有闪避。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有杀他的资格,因为她是谢武的妻子,谢武是但从锐的朋友,兄弟,战友,情同手足。

但谢武却死在了但从锐的剑下,曾经共患难的战友,却因叛变而被吴老大追杀。

而但从锐的黑函任务就是将谢武杀死。

人生本就充满了许多不愿去做,却不得不去做的事。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窗外的树叶,让这片死寂的黑暗增加了一丝生机。

但从锐道:“你来了。”

窗外传来声音:“不但来了,还带了好酒。”

一个身材肥胖的汉子,从窗外窜了进来,年纪大约三十左右,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目光亲和,手里还提着两葫芦酒。

没有人想到这么胖的人会从窗外跳进来,也没有人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会有这么好的身法,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外貌笨拙的人就是云通吴老大手下第一智将——朱强。

朱强将手中一个葫芦丢给了但从锐,自己也坐到了茶桌旁。

但从锐拔开葫芦嘴,靠在鼻下,一闻,道:“福州杏花村四十年的竹叶青,好酒。”

朱强笑道:“还是逃不过老但的鼻子,酒虽是好酒,但你现在不该喝酒。”

但从锐正色道:“谁说的?”

朱强眉头一皱,道:“你胸口的伤说的,别人说你受伤我还不信,因为我见过谢武的剑法,他伤不了你。但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

但从锐道:“每个人都会有失手的时候,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朱强道:“难道是你念及旧情,让了他几招?”

但从锐摸了摸手中的剑,道:“当这把剑出鞘的时候,面对任何人都会全力以待,没有人是例外,这是对这把剑的尊严,也是对对手的尊严。”

朱强道:“这么说来,你并非伤在谢武之手?”

但从锐没有回答,拿起葫芦,喝了两口。

当但从锐不想开口时,没有人能让他开口,朱强知道这一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拿起了葫芦,喝了起来。

两人静静喝着手中的酒,朱强淡淡道:“七大门派即将在一个月后的昆仑山上结为联盟,这乱世即将平定,不会再有以前那些门派占地称王,掠夺百姓,也不会再有门派间的拼杀引发的战争,让生灵涂炭。”

但从锐在听,如往常一样,朱强会将一些重要消息传给他。

朱强继续道:“我们云通建立门派的初衷即将完成,而且盟主这个位置已经是吴老大的囊中之物了,结束这个乱世。”

但从锐品味着手中的酒,酒似乎变得更加美味。

朱强笑道:“走到这一步,你可是功不可没啊,多少十恶不赦的恶人死在了你的剑下,那些都是独霸一方的霸主,就算动用全派开战,必定也会死伤惨重,而你只身一人就击杀了他们,完成了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从锐冷冷道:“你不会是特意来这里夸我的吧?”

朱强道:“如今大局已定,我们云通成为七派之首,已经没有能与之抗衡的门派,小门派只能臣服于我们,将不会再有战争。没想到我们云通成立短短十年就将立派宗旨给完成了。”

但从锐淡淡道:“但是当初立派的二十三个人,原本应该还剩八个,现在却只剩下五个了。”

朱强道:“为了使命,牺牲在所难免。”

但从锐质问道:“那为何刀风剑雨都没有将这三人击倒,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朱强看着怒气冲天的但从锐,道:“你是在怀疑我?”

但从锐盯着朱强,冷冷道:“你一直以来都为吴老大出谋划策,难道不是你?”

朱强没有回避但从锐的目光,叹道:“你已经六年没有回云通了,一直避人耳目居住在这里,默默接受任务,很多事你不明白。”

但从锐勃然大怒,道:“是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死,我们都一样,为了平定乱世才聚集在一起的,我知道这条路必定难走,但如此艰难地走了出来,为什么会被带上背叛的帽子?”

朱强道:“因为这些年来云通不断壮大,已经有权有势,在权势的熏化下,吴老大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吴老大了。”

但从锐怒道:“少在我面前血口喷人。”

朱强道:“我没必要骗你,算计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虽然我不是光明正大的人,但也不是那种阴险狡诈的人,我们相识这么久,你还不清楚吗?”

看着振振有词的朱强,但从锐稍微平静了下来。

朱强继续道:“如今的吴老大为了盟主这个位置,可以抛弃多年的战友,甚至抛弃一切,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的君子了。”

但从锐恢复了冷静,冷冷道:“如果你不解释清楚,就顺便把你的遗言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朱强笑道:“以你现在的伤势,只怕伤不了我。”

但从锐冷冷道:“你想试试?”

初春似乎回到了寒冬,冰冷无比。

朱强笑道:“我怕痛,打架什么的最讨厌了,所以请听我愚见,他们三人已经意识到吴老大的变化,在吴老大毫不留情下令歼灭不臣服的一个小门派时,他们暗地里组织了起来想要谋反,他们都是有着狭义心肠的人,对如此残暴的吴老大不能做事不管。但吴老大敏锐洞察到这一点,便先下手为强,击杀他们。若是让他们组织起来,足以带走云通近一半人马,盟主之位必定不保。”

但从锐脸色阴沉,因为还没听到他想要的答案,难道眼前这个人真的有把握击败自己?难道刚刚喝的酒就有问题?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呢?难道是想等到药效发作?难道他也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多年的兄弟了?郑文华不禁握紧了剑,若感觉身体有些许不适便马上出手,拼死出手。

朱强继续道:“权利会改变人,吴老大也不例外,也许人的欲望确实是无穷无尽的,若是我站在那个位置,我也不敢确定自己能否记得初衷啊。因为你没有亲眼目睹,所以不会明白,吴老大的变化,现在的他,为了天下霸图不择手段,他歼帮不留一个活口,让其他帮派人人自危,他要的不是盟主一位这么简单,他要一统天下。”

朱强定了定神,道:“我能理解他,只有一统天下,将天下归于一派,就再也不会有帮派之间的战争,步入和平。因为考虑到将来小派崛起,便会再度点燃战火,导致自己至今付出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所以他决断牺牲现在的一部分人,避免将来无数的死伤,这是前人想都没想过的霸业。”

但从锐一惊,放松了紧握剑柄的手,还好眼前这个人还没有因时间而改变,还是兄弟,这让但从锐感到小许的欣慰,道:“正是因为这个理想,所以他变了?”

朱强点了点头道:“为了停止战争而建立的云通,现在却引发天下的战争,将会染红这片土地。这是吴老大亲自对云通元老说的话,在天下一统后,打算将所有传承的武功秘籍全部烧毁,将会武功的人杀死,断绝将来的一切战争,这就是他做的梦。”

但从锐道:“所有他们反对?”

朱强道:“因为吴老大做的梦太遥远,也太理想,要完成必须付出更加巨大的代价,而且将来还会不会发生战争也不能确定,他们反对是必然的。他们只想去制裁引发战争的帮派,不让人流血。而在吴老大眼中,他们成了阻挡霸业的绊脚石,所有他们死了,为了吴老大的梦,牺牲了。”

但从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能理解吴老大的做法。如果他的梦没有那么大,现在天下就太平了,七派联合,就不会有帮派敢引发战争,不会再流血,但是他的梦太大了。”

朱强问道:“现在你能判断吴老大是为了和平,还是为了权力的欲望才做出这样的抉择呢?”

但从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喝起了手中的酒。

朱强也举起了葫芦。

这片大陆,是由众多帮派所统治,各帮派管理并保护所在区域的人,同时收取农民的粮食作为帮派资金,当然不同帮派有不同的律法,各不相同,有的帮派收取农民接近全部的粮食,使民不聊生。有的垄断盐铁间接获取农民为数不多的积蓄。而正因为有这些充满欲望且满足不了的帮派,引发了战争,他们侵犯,掠夺其他帮派,扩张自己,这就是乱世的开端。

在这乱世中,只有战争才能平息战争,而要战争就要有猛将,一个强大帮派的内门弟子个个以一当百,轻轻松松便可灭掉实力不济的帮派,所以实力不济的帮派会附属于强大的帮派,成为附属派。

在这乱世中,更是百家争鸣,历时数代的强大帮派突然被推翻也不足为奇。而云通,正是一支由23人组建的小帮派,一步一步,打到天下第一大派。

而他们立派的初衷便是平定这一乱世,一群血气方刚无所畏惧的年轻人聚集在了一起,而且他们通过了自己的奋斗,奇迹般成功了。

当然,成功的背后必定伴随着牺牲。做到这一步,每个人的牺牲都很大,牺牲了时间,精力,牺牲了其他梦想,甚至牺牲了生命,才能使云通走到现在。

同时,在经历了众多变故之后,没有人感确定,自己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

但从锐看着朱强,他一直都没变,有这样一个兄弟,一生无憾,顺带为刚刚对他的怀疑产生了一丝惭愧。

过来良久,朱强笑道:“这次又是我请你喝酒,什么时候到你来请我喝一次酒啊?”

但从锐道:“下次你来时可不必带酒,我会备好酒,等你。”

朱强道:“只怕你备的酒,不合我口味。”

但从锐道:“你说,你想喝什么酒。”

朱强道:“只怕我说了,你买不起啊。”

但从锐道:“尽管说,就算把手中这把剑当了,我也会请你喝你要的酒。”

朱强哈哈笑道:“这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

但从锐道:“快说,什么酒?”

朱强道:“我想喝。。喜酒,你和她的喜酒。”

但从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种酒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付账的,要花费一生来守护和陪伴另一个人。

朱强道:“人家都照顾了你六年了,她的心意你还不懂吗?你看看还有谁会对你这个苦瓜脸这么好?”

但从锐沉这脸,没有说话。

朱强又道:“我知道你怕和她产生感情后,你死掉的话会让她伤心,毕竟像你这样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在难以完成的任务中。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她的不理不睬,对她来说可是比杀死她还难受啊。”

但从锐还是沉着脸,没有说话。

朱强继续道:“吴老大成为盟主,以后都会直接宣战,不会有多少机会让你上场的,就算要你出动,你大可拒绝,我可不信你想躲起来时会有人找到你。而且,云通的宗旨已经完成了,只是吴老大变了而已,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所以你就安心过你们的夫妻生活吧。”

但从锐淡淡道:“我不配。”

朱强正色道:“难道你想赖账?”

但从锐道:“我杀的人太多,鲜血早已染红了我的双手,我不配拥有幸福的生活。我杀的人中,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有坏人,也有好人,他们的冤魂不会放过我的,就算和她在一起,只会给她带来不幸。”

朱强正要说话,但从锐打断了他,指着窗旁的书案,道:“而且,我已经拒绝了她,要她拿钱去开家小茶馆,然后嫁个老实的丈夫。”

朱强看向书案,正要发火,但又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问月君何处,落叶归无期。好,写得好。”

但从锐道:“也不算太好。”

朱强道:“这事我看成了,她肯定不会走。”

但从锐道:“为什么?”

朱强道:“因为你写的是落叶归无期,而不是落叶无归期。只要她想清楚后,明白你是想归来,但时态不允许,而不是不想归来。只有她知道你是在意她的,她肯定不会走的,难道你想毁掉一个人的青春?”

但从锐一怔,道:“看来我要改一下。”

朱强道:“晚了,还是安安心心过你们的夫妻生活吧,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下次我要见到你的请帖,若没有喜酒喝,你就没有我这个兄弟,给我记住了。”

朱强说完,风一样窜出了窗外,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留下了但从锐一个人静静喝着酒。

但从锐看着窗外的幽暗的夜色,摸了摸手中的剑,自言自语道:“若是能这么容易就放下手中这把剑,那又何必如此悲伤。”

夜深,无月,漆黑笼罩整片大地,最后的一丝烛光也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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