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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马七》五,望乡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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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望乡斋

洪武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立夏

一个女人躺在红帘架子床上,即便淤青弯折的脖颈和突出的眼球也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床上的红色被子并没有盖在赤裸的女人身上,女人的肚皮已经皮开肉绽,像是被野狗撕咬过一样。

女人的床边坐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那男人身上的肌肉虽然突出,但是却像枯树一样给人一种干瘪的感觉。男人的小腹上有一道刀疤,而左腿裤脚挽到膝盖,低头用小刀刮着左腿上的一块烂肉,烂肉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脓血一直流到脚腕。

男人边刮着烂肉边说:“我也不是有意这样对你,只是这疯狗病发作时,我也不能控制自己。”男人把刮下的一块烂肉甩进脚边的水盆里,“这疯狗病……”男人回头看看女人,女人早已断了气,纹丝不动,于是男人掰了掰女人的头——女人头转动时脖子发出“咯吱咯吱”骨头摩擦的声音——男人让女人的头面对着自己,那鼓出的双眼像是看着他一样,“我自幼在少林寺长大,法号觉营,没有人知道我双亲是谁,七岁那年,有个将军来拜佛,他身着甲胄带着兵刃来到佛堂,没有人敢拦他,住持都不敢,那时我就知道,将来我一定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于是我每日勤练武功,把诵经的时间也都用来练武,可住持说我戾气太重,只准教我少林长拳。十六时我只用少林长拳就打败了我的师傅,可住持还是说我戾气太重,不准教我别的武功,于是我一气之下还俗下山,住持派了六个武僧阻拦我,全部被我打死。”

男人把刀子在水盆里涮了涮,然后用面前桌子上的蜡烛烤着刀刃继续说,“后来我去挑战武当派,打败了他三个弟子掌门张三丰才肯和我比试,可那时我已经体力不支,最后输了——但说实话,就算我酒足饭饱,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男人烤完刀刃,继续刮腿上的烂肉,“这张老道倒是不错,说我既然还俗,该有个俗名,于是给我起名戴营魄,说是取自道德经,他的解释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这个名字我喜欢。”

女人的胳膊从床头滑落下来,戴营魄把她的胳膊放回床上,又轰了轰她肚皮上的苍蝇,再用被子盖住她的身子,然后回过头继续刮腿上的烂肉,“再后来,朱……当今圣上刚刚打败了陈友谅,准备北上,那时我觉得红巾军乃是乌合之众,不可能打得过元人,于是我决定要参军抗击红巾军,想图个功名,可报名的时候,征兵小吏竟然说我四等人起名只能用数字,说我犯了法,于是我打死了十几个守卫逃了……”

此时,敲门声打断了他,门外传来一个女声:“官人,鸨母让我送来一壶上好的花雕。”戴营魄抬眼看了看紧闭的屋门,纸窗上有个婀娜的影子,“我们在沐浴,你把酒放在门口先下去吧。”说着用刀子划水,弄出水声。门外女子轻笑一声便离开了。戴营魄看看仍在冒着热气的浴盆,端起水盆将脏水泼掉,又起身在浴盆里舀出水,将水盆放回原来的位置后,然后坐回床头继续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大我三岁的姑娘,她姓春,家里有两亩地,母亲卧床,父亲新死,又没有兄弟,她一个人又要照顾卧床母亲又要种地,忙不过来,我呢,有一膀子力气,帮她种个地没问题,头一天种完地,当晚我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于是我们便成了亲……”

戴营魄突然面目扭曲,嘴唇颤抖,眼角流出两滴泪水。他缓缓神儿,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种了几年田后,不想红巾军竟真的赶走了元人,恢复了大部汉地,朱……当今圣上称帝,年号洪武,于是我便报名了本朝军队,因为武艺高强,我一入伍就当了总旗,手下五十人,那年我才十九岁,这一晃都十五年过去了……”戴营魄回头见女人的嘴角流出血来,用挂在盆边刚洗过的绷带帮她擦了擦,然后弯下腰边洗绷带边继续说:“当年的七月我就跟着大将军徐达攻克通州,接着就包围了大都,谁成想那元顺帝早已逃走,大都不攻自破……”

戴营魄把洗好的绷带攥了攥水,又挂在盆边上,然后继续刮腿上的烂肉,烂肉下已经隐约能看到骨头,那露出的骨头像烟熏过一样附着一层淡淡的黑色,“那是我第一次去大都,大都是真的大呀,可是街道上空无一人,百姓都躲在家里,过了两天才敢出门。两天后,他们开始庆祝,庆祝我们进城后没有烧杀掠抢。”

戴营魄刮完了烂肉,擦了擦小刀后掖在腰带上,然后起身来到门口,他先仔细听了一阵,确认外面没人后将门开了一个小缝,把门口地上的酒拿了进来。回来后戴营魄侧身坐在床头,把左腿搭在床上,将酒一下倒在伤口上。酒洒在伤口上时,戴营魄疼得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表情。之后他一边包扎伤口一边继续说:“那一战我就升成了百户,之后……”戴营魄长叹了口气继续道,“之后到了洪武五年正月,徐达将军再次北伐,想要剿灭残元,我跟随他的队伍,二月我们便出了雁门,深入草原,直奔扩廓帖木儿,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妻子已经有了身孕……”

戴营魄面目扭曲,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抽泣了一阵,抹了抹脸上泪水,回头看看床上的女人:“你别笑话我,一个大男人泣不成声……”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元军一路败退,我们一路追击,到了四月,有天晚上,徐达将军召见我,分配给我的百户所一个特别任务,让我盯住王保保,抢夺他的随身物品,他没告诉我到底要抢什么,只说他的随身物品一件也不能少……”戴营魄看到女人的嘴角又流出了血,他把绑好的绷带扯下一块,给女人擦了擦血,“当我们追上王保保时,等待我们的不是北元的军队,而是上千只染病的疯狗,那些疯狗像着了魔一样,任凭中弹多少次,只要头还在照样呲着牙往前冲,火铳的弹丸生生被耗尽,最后仍然有尽万人被咬。后来,趁着我方阵势被打乱时,王保保这才带着元军杀了过来,军士们都还没回过神,又没了火铳,一下就被打得溃不成军……”

门外的女声打断了戴营魄:“官人,我端来了几个小菜,还有您最爱吃的烹狗肉,我给您送进来。”

戴营魄见来不及言语阻止,迅速起身来到门边,送菜的女子推开门,看到床上死去女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酒菜也滑落向地上,刚要喊叫时,戴营魄捂住了她的嘴,并一下扭断了她的脖子,然后迅速用肩膀一扭把门关上,关上门的同时,酒菜都洒落到地上,碗盘碎了一地,菜肴也溅得七零八落。

戴营魄轻轻将扭断脖子的女子放在地上,看到脚边地上的狗肉,犹豫了一下,伸手拿了起来,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边吃狗肉边继续说:“我军虽溃败,但我也没忘了徐达将军交给我的任务,带领我的百户所直奔王保保中军,王保保被我杀了个措手不及,也乱了阵脚,而且趁着王保保分心时,我打落了他马鞍上挂着的包袱。大将军虽然没告诉要找什么,可当包袱里的东西撒在地上时,我一眼便看到一块玉做的玺绶,那玺的一角还包了一块金子,而且上面的字像鬼画符一样,我一个都不认识,肯定是什么古物,我于是赶忙下马去抢,可我刚一下马就被一只疯狗咬住了小腿。”说着,戴营魄指了指自己小腿上的伤口,“这伤就是这么来的。”

这么说着,他已经吃完了狗肉,起身到浴盆边用浴盆里的水洗手,“虽然玉玺没有抢到,可是王保保的中军大乱,大将军的主力也得以趁机突围,而且王保保也也被我趁乱砍伤,我军阵亡万人,伤的也有三千……”戴营魄又用浴巾擦了擦手,然后把扭断脖子的姑娘抱起,走向架子床,“本来损失惨重,士气败坏,理应远遁,可这玉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重要,我告诉了徐达将军玉玺的事后,他只撤了五十里,便要原地休整,寻机再战。”

戴营魄把姑娘和之前死去的女人并排放在床上,“可那天晚上,所有被疯狗咬过的人都发了疯,见人就咬,被咬的人接着又发疯再去咬别人,当我想要去阻止那些疯子时,自己却也发了疯……”

戴营魄给两个女人都整理了一下仪容:“后来,当我醒过来时,发现身旁全是尸体,堆得像山一样,而我就在半山腰上,肚子上插着大将军的佩刀,前一晚发疯后的事情一概不记得。”说着他咽了咽唾沫,然后走向门口,“我醒来后感觉干渴难耐,于是找了一个水囊喝水,谁知那水刚一入口,就恶心得我吐了一番。”

他来到门口,把门外的酒壶拿了进来,关上门后向嘴里倒了一口酒,“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喝水了,只能喝血和酒。”他把酒壶放在圆桌上,坐在桌边,“后来……我一路回了家……我……”

戴营魄说到里开始抽泣,五官随着面部的褶皱聚拢到一起,就像个没有奶吃的婴儿:“我……我回家……我妻子……怀着身孕……她……我……”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语无伦次,“我发了疯狗病……我杀了……”戴营魄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开始嚎啕大哭,那哭相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戴营魄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只得把头埋在桌子上,双臂抱头来掩盖自己的哭声,他趴在桌子上的身体每一次跟哭声的抽搐,都带得桌子剧烈颤抖,最后鸨母来敲门也无法打断他……

好奇的鸨母最终自行推门进入,看到了满屋的狼藉,看到了床上的两具尸体,最后她看到了戴营魄红色的眼球和血盆大口……

就这样,天下闻名的望乡斋被血洗,戴营魄被官府通缉,也从此在江湖中闻名,人称疯狗戴营魄,只因这天死的人大多是被他咬死的,即便没死的人,没过几天也得了疯狗病,据说有一个男人最后精流不止,射血而亡。

而且,有个落地秀才为此做了首打油诗:疯狗戴营魄,营魄未抱一;血洗望乡斋,天下无勾栏。

戴营魄血洗望乡斋后,在一片山林里醒了过来,刚刚醒来时,不知哪个猎人射杀的一只鸽子正巧落在他面前。他喝光鸽子的血后,将肉烤着吃了,而鸽子的脚上绑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鞑靼来犯白羊关杀我边民后遁入北地臣仇恐延误战机擅自出兵不日即携敌首请罪此事为仇一人独断斗胆请陛下勿治他人”

戴营魄看完纸条后扔进了火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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