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抱着闺女到了内室，步氏正卧床休息。若不是此番动了胎气，步氏原不打算将这个孩子的存在公诸于世的。

兰珍服侍着步氏用了药，又得了两句吩咐，便下去了。此刻内室里只有一家三口，本该其乐融融才是，却莫名的透着不自在。

“大虎，去摸摸你娘的肚子，那里面住着你的小弟弟呢。”

步氏对他一向百依百顺，不争不妒，后宫诸事也打理的条理分明。虽是性子冷淡了些，但孙权也习惯了。

或许在他的这个位置上，需要的就是步氏这样的女人，谦和有礼，大方端惠，将来能够母仪天下的人物。

大虎躲在孙权的怀里，眼睛望着步氏那里，脚下却是一步也不肯挪。她和步氏除了母女的称谓，对于彼此都实在陌生。

加之周围的宫人偶尔透露出来的零星之语，大虎心里明白，母亲不是不喜欢孩子，她只是想要个男孩儿罢了。如今母亲终于要有个男娃娃了，更不会多看她一眼了。

“将军，大虎刚刚回宫，怕也是累了，还是让她先去休息吧。”

步氏打心底里厌恶这个女儿，当初利用这个孩子去固宠、本就不是她的初衷，还不都是为了他！

孙权哪里看不出母女俩隔阂至深，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等步氏有了儿子，也会对大虎好些吧？

“可巧你族兄月余之前进宫来瞧过你，没过多久你这便有了身孕，他还真是一员福将啊。此番便让他转交州刺史、立武中郎将，率军接管往交州，追拜使持节、征南中郎将。你看可好？”

步氏听着孙权的第一句话，还以为将军知道了些什么，腹部都抽搐了一下。听到后面才知道，将军这是要封赏她的母族。

可笑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族人在何处，却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妾身代哥哥谢过将军。”

孙权急忙向前走了两步，按下了欲起身行礼的步氏。

“你好生安胎，为孤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哥儿便好。”

孙权的眼神温柔似水，步氏却躲闪不及。孙权也不是那般委曲求全的人，抱着大虎又坐远了。

步氏用了安胎定神的药，愈发困倦。孙权看着大虎也累了，便亲自抱着大虎去了福宁殿。

大虎如今方是虚五岁的小人儿，便有了自己的宫殿。这福安殿一名也是孙权亲自拟的，意在福寿安宁，可见孙权待其如珠似宝，宠爱有加。这也是大虎虽然没有生母的庇佑，这宫里的奴才却不敢肆意欺凌的原因。

孙权把闺女的小肉爪放到自己的嘴上，亲香了一阵，方问道。

“大虎在周府玩地可开心？”

“既开心也不开心。”大虎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番说。

“哦？还请小公主明示。”

“这不开心呢，就是周伯伯去世了，周伯母伤心不已，和循哥哥都好生病了一场，幸亏有静怡姐姐照顾他们。这开心嘛，自然是循哥哥陪着我，大虎就欢喜。”

孙权摸了摸女儿的丱发，笑了笑，未置一词。他是看着周循长大的，对这孩子的品行操守都信得过。再加上他的栽培，周循的前途不可限量，甚过公瑾也未可知。

若是将来两个孩子有缘分，他倒是乐意把掌上明珠嫁到周府去。

***

这厢陆绩甩开了周循，正欲找个侍卫问问织布坊何在，自己倒是不小心到了膳房这边。

“你这个丫头好不懂事，怎么能擅自取了金蟾宫的食盒？那可是将军吩咐了特意给步夫人做的。就你们霜云殿哪里能享用那些菜品，真不知好歹！”

随着刻薄的话语，一个丫头被人从膳房里打了出来，正是霜云殿那袁美人身边的寒香。陆绩和袁氏关系匪浅，一看是袁氏身边的寒香，赶忙上前来扶起。

那些驱赶寒香的宫人见是个官宦子弟，默然遁走，不再纠缠。

“陆公子？多谢您出手相助，否则寒香被这些小人折辱不算什么，就怕我家小姐想不开啊！”

寒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陆绩听到寒香还唤那人作小姐，心中一动。寒香看他面露不忍，便知道陆公子的心里头还是放不下她家小姐的。

顾陆朱张在这吴地可是世家大族之首，陆绩虽只是个奏曹掾，但他身后的吴郡陆氏印累绶若，若是得了陆家的助力，离大业得就更近了一步。虽说袁家四世三公，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寒香暗暗盘算着，和陆绩所说的，也大多是袁氏在宫中如何忍受着步氏的迫害，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陆绩听了寒香片面之言，也未全信，但是想起当初在袁府初见的那个双瞳剪水的丽人，往日的理智也没那么坚定了。

“我会托人送些钱财到霜云殿，这宫中总要多打点的。我前些日子去见过袁兄，府上也是别无长物，想来也没有银钱给袁妹妹的。你们先顾好饮食，旁的日后我再想办法。”

“陆公子不忘故旧，寒香感激地紧！只是若要在这宫里存活，没有宠爱是万万不行的。可我家小姐心里还惦记着陆公子，故而一直也没有……当初若不是老夫人拦着，小姐和陆公子定是绝世的一对儿。”

寒香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让陆绩心中大惊。

“不！别说了。你家小姐既已入宫，这些话还说出来作甚？”

“陆公子莫不是还在记恨我家小姐拒绝了你的提亲？殊不知，她自有难言之隐。既然陆公子也要和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一般，我寒香也不多说，就此告退。”

陆绩待要追问，寒香已经抹着眼泪跑了。他一介世家公子，自是不会在这最为威严的宫墙之内追着一个宫人跑的。

听到寒香口中的难言之隐，陆绩那颗沉寂的心又雀跃起来。恍惚间，又想起当年第一次到袁府去，杏花树下，青草弥香，他们俩读着诗经，二人最爱的均是那首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谁又是谁的归宿，城墙下可还有殷殷等待的佳人？

陆绩暂时将往昔烟云忘却，他今日到宫里来还带着韩熹兄的嘱托呢。

好不容易到了织布坊，这里都是女眷，本该让陆绩候在院外，可是引路的宫人看着陆绩衣着鲜亮，贵不可言，哪里敢让他在门外等着？

于是陆绩便到了织布坊的内院，正是宫人们休息之所。

那宫人代他寻人去了。陆绩独立院中，看着那棵恰过盛期的金桂树，看这繁华一色，满院流晖，竟觉别有一番滋味。

桂花馨香四溢，无风时、浓可致远，等风来、清可荡涤，陆绩渐渐沉醉其中，忽的听闻一阵太古之音，正是高山流水的琴音。

陆绩略通音律，虽不敢自诩弦音雅客，但痴迷听琴，一旦听到了高妙之音便挪不动脚步。可这曲子不过弹了个开头，正要到其巍巍洋洋之处却戛然而止。

陆绩真真是体验到了抓心挠肺之感，也不顾及谦谦君子之风，一间间屋子找了起来。

“公子是在寻我吗？”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绩回首，正是潘惠袅袅婷婷的身姿。

陆绩拱手一揖，正好掩饰他的一时语塞，起身问道。

“姑娘可是潘家小姐？”

尊卑有别，陆绩一向不和这些宫人打交道。可是这个女子虽然身着麻衣，但是通身的气派卓然。江东贵女虽多，可此时的陆绩却找不出能与之媲美的人来。

难怪韩兄记挂在怀，去了军中也放心不下，还托他来照应。如此佳人，金屋藏娇也不为过。

“正是，公子寻我所为何事？”

因着今日是九月十九，观音出家的日子，阿惠信佛，便没有用韩熹的那药。清丽佳人如出水芙蓉，她看着陆绩也露出几分呆像，更不敢扬笑，面色认真得很。

陆绩看阿惠似是谨慎得紧，难得对着一个刚认识的女子展露笑颜，温和地说。

“潘姑娘不用如此警惕，我是陆绩。韩熹临走前有托与我，让我时常看望你们姐妹，他总是不放心的。”

“原来是韩大哥的挚友，不若进屋坐会儿吧？我和妹妹都好，这宫里哪里需要照顾呢！是韩大哥多虑了，还劳累了陆大人，真是羞愧得很。我给您沏杯茶吧。”

见到阿惠之前，陆绩此行不过是想完成兄弟的嘱托，打算放下银钱便走的。可是他看着潘惠莞尔一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真的去了下人房里。

若是其他的公子哥瞧见了，必定笑之讽之。谁叫他陆公子平日里那般的清高倨傲呢！

“阿惠，你终于回来了，我差点儿把这琴弦给拧断了！”

陶芊芊坐在一架瑶琴前面，苦恼而又气愤地说。

“芊芊，这是陆绩陆大人，切莫失了礼数。”

阿惠朝着芊芊挤了个眼睛。

芊芊饶过瑶琴，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想来是阿惠又贵客到了，那我改日再来学琴罢了。”

阿惠也不好留芊芊，附在她耳边说了声待会儿再叙，便让陶芊芊走了。

“方才可是潘姑娘在抚琴？”

陆绩看到这一尾瑶琴，心中顿时涌起万千思绪，仿佛自己就是子期，遇到了一生难求的伯牙。

“是了。可巧陆大人来了，真真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了。”

阿惠嫣然一笑，端着一盏清茶走了过来。

那人却迟迟不接是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