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红雪见对方似乎兀自陷入了思绪中，模样怔怔的，复上前一步，又轻唤了一声。

赤衣女子猛然回过神来，从案面的左上角拿过一张白纸，不动声色的掩住还未完成的画作。

“前日还是御前巧笑倩兮的明媚佳人，如今却成了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红雪，你说这是不是深宫女人逃不掉的劫？”赤衣女子搁下手中的笔，眼神恍惚，眸光幻散。

红雪自幼为奴，心思比他人细腻了几分，以纸掩画如此不经意的举动仍被她看了去，知晓对方不愿被人从画窥探心事，便自觉向后退了几步，躬身回话。

“婢子不敢妄言其他，但娘娘定可儿孙绕膝，长命百岁，享常人不可享之福。”

儿孙绕膝，长命百岁，赤衣女子嫣然一笑，想象着那样温情和睦的场景，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然，眼底兀自泛起的湿意，与嘴角刻意杨起的笑容形成刺目的比较。

“圣上现在何处？”婉转的声音轻轻响在大殿内，赤衣女子抬起眼睑看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婢女，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动作往上翘。

“回娘娘的话，陛下刚刚去了西面的城墙。”红雪想起方才从御前侍奉的小太监那里听到的消息，略一颔首，恭敬作答。

西面的城墙？

果然，又是去了那里了。

“备轿。”赤衣女子收回心思，从几案后走出。

“洛娘娘要去那里？”红雪小跑到软塌边取过红色披风，细心的披在她肩头。

“占星阁。”

星寂殿。

黑袍少年侧身长立于祀星台上，晓风拂来，衣袖轻摆，如墨般的青丝随之而舞，赤衣女子摒退侍者，独自走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夙淮大人。”女子敛襟颔首，微微一礼。

闻声，被唤作夙淮的少年转过身来，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他的眉头不自觉皱起，眼里竟隐隐露出一丝嫌恶的神情。

沉默少倾，他方缓缓走下祀星台，在离赤衣女子不远的地方站定，冲着对方略略弯腰，躬身回礼。

“多谢大人事先知会，本宫才可免遭一劫。”因为身量比对方矮了半个头的缘故，赤衣女子在说话时微微仰起头，有一缕青丝顺着耳际散落，温顺的垂在肩膀上。

夙淮转过脸不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眉头紧锁，眸光深沉，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转念，却又将喉咙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大人可是怨恨本宫？”赤衣女子睫毛微颤，她略微低下头，面容平静，眸光清浅，毫无波澜的脸上由不得旁人瞧出半点儿情绪。

“洛娘娘身份尊贵，微臣怎敢。”

“你怎么不敢？天下皆知，夙淮大人只重情理，不畏权贵，如今本宫失了理，你心里头不痛快，也无可厚非。”

彼时，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

“乐珑，如此行事，你与宁夫人又有何分别？”良久，黑袍少年才低声回应，他眼神里的嫌恶在这一瞬间悉数化成了悲悯，像是突然飞上天空中的爆竹，炸裂，幻化成铺天盖地的星火。

乐珑，耳边突然响起这俩个字，赤衣女子心底深处没来由的一痛，继而漫上一股久违的熟悉感，很多年没有被别人这样称呼过了呢。

距离第一次拦在这个人面前，同他笑着说“你好我叫乐珑”的时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连她自己偶然想起这个名字和那段细碎的往事，都觉得有些生疏。

回忆的片段被一双隐形的大手毫不留情的揪到眼前，那些曾经的善良和情怀趴在半空中刺裸裸的嘲笑着她这一刻的心狠手辣。

“大人若是觉得本宫不该将宁夫人的东西还回去，又何必冒大不违事先提醒？”赤衣女子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掩藏此时的异样。

“紫薇星蒙尘，巫蛊入宫，女儿犯帝，臣事先提醒娘娘行事留心，是怕娘娘误入他人圈套，招来无妄之灾。”黑袍少年抿紧了嘴唇，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与他这个年岁不相符的固执和死板。

“宁夫人妄图以巫蛊之术陷我于不义，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是为了维护自身周全，而有些斩草除根，仅是为保后顾无忧。”

三年来，再一次听见眼前女子以我自称，夙淮内心翻涌，身体里的苦海起了浪头，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他舌尖上蓓蕾，一时间所有的感觉统统都变成了难言的苦涩。

“我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站在汉白玉台阶上冲着我笑的小姑娘……”年轻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悲凉，黑袍少年用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哀伤神色望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女子。

话只说了一半，剩下一半就像是鱼刺一样哽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去，也咽不回来。

“夙淮大人，就算是一粒石子，也会因为长久的日晒雨淋更改本来面貌，更何况是一个人。”赤衣女子敛下眸子，长而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人都是会变的，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夙淮突然自嘲一般的笑了起来，他轻轻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镶嵌在地上的杜鹃红大理石，花纹美丽极了。

“本宫并非以德抱怨之人，此番负了大人一片盛情。”乐珑冲着黑袍少年福了福身子，目光紧紧盯着他低垂下去的头颅。

黑袍少年恍若未闻，仍然自顾自的低着头，一言不发，赤衣女子久久凝望着面前少年的身影，黑漆漆的华贵蚕丝纺织袍罩在他瘦削身体上，浓密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绸线松松绑在身后，静静站着不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副静默的山水画。

人世间的俗事，远不是情理那么简单，但正义与豪情总要有一个人来承袭，乐珑想，这个人一定是夙淮吧，也只有他，才能够真正做到涅而不缁。

想到这里，她竟然从心底深处滋生出了一种欣慰的喜悦。

宁夫人的婢女偷偷将穿着黄袍的小人儿放入拂光殿中时，乐珑心底已然知晓，然而收到来自占星阁的密柬，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夙淮那样的人，生来担着天命，虽可事先洞察天机，却从未插手其中，偏这一回，他肯为她破一次列，这种独一无二的特别莫名就让乐珑一暖，这些年严丝密合藏起的心好像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四月春风洋洋洒洒的散了进来。

人心最怕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柔软，只有足够坚硬，才能无坚不摧。

夙淮不再接话，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不太自然，南璇尊贵的钦天监大人生起气来，不是那么容易缓和的，乐珑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一礼，转身坐上了一旁等着的步撵。

赤衣女子不会知道，当她离开的刹那，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自黑袍少年眼眶轻轻滑落，又狠狠砸在了他脚下的杜鹃红大理石上。

回到拂光殿时，夕阳已沉，暮色将至。

透过天光最后半分亮度，红雪瞧见一身宦官着装打扮的男人，微微躬着身子立在庭院里，她眯起眼睛仔细瞧着，认出来人，轻轻俯在步撵旁说了几句，闻言，赤衣女子唤停了步撵，伸出白皙纤长的指尖撩开面前坠着的血色珠帘，视线触及前方站着的太监时，指尖不可察觉的紧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