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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渊》第四章 一蠢蠢一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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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屋里十分简单,简单到除了这个石床,和盖在他身上一张薄被,脑下一个石枕,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什么鬼地方啊?啊!”刚一动弹,腿上传来剧痛,一瞧腿上被人用两根长木条紧紧固定住,固定地奇丑不堪。

不用想,一定是祁连的手艺。

他微微扭了扭头,自墙上一小扇窗看出去,只见夜已深沉,群山万壑,布排如屏,一条一条的墨线,此起彼伏,天不见月,夜不见星,只听得夜风阵阵,穿松而过。

“你醒了。”

林羿回头,见祁连端着一个碗走进来,见林羿醒来,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林羿御剑回四海山的路上,祁连心中着实慌乱了一阵,她见过太多死人了,实在承受不了任何一个生命当着她的面,再次消失。

林羿问祁连道:“这是哪儿?”

“四海山。”

林羿微惊:“沉渊宫?”

祁连点头:“嗯。”

祁连将手里的碗放在石床上,林羿看着里面白水稀粥,还有几根奇怪的菜叶子漂浮其上。林羿用筷子挑起一根菜叶子,伸到祁连面前:“你就让病人吃这个?”

祁连也知道这太简陋了,不好意思道:“我不大会弄吃的,暂时只有这些。”

林羿叹息一声:“好吧……”

等林羿把那碗奇奇怪怪的东西艰难吞吃下腹,祁连犹豫了一下,问道:“林公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

“在贺春楼……你为何要冒充晁超的五弟。”

林羿没想到祁连竟然问这事,挑了挑眉,笑道:“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

林羿叹了一口气,这沉渊一宫的傻子,留下最后一个,简直是傻中之傻,明明已经发现了他的用意,却还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掩耳盗铃,难不成到这个时候了,她还要坚信这世界真是沉渊老祖描绘的那样,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林羿也不想戳破她,淡淡道:“随意乱说的,就是为了耍一耍那匪头而已,不为什么。”

祁连微微吐出一口气,好似终于放下一颗大石,林羿好笑,没想到自己说什么,她还就信什么。

祁连又道:“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忍痛吹笛,我们怕是颇难脱困。你的腿断了,这些日子就在山中养伤吧,这山中没有旁人,还算安全。”

“好啊,那就叨扰祁姑娘了。”

林羿眉展眼笑,祁连微微颔首,转身出去了。

林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散去,过了一会儿,确定祁连不会再进来,他自袖里拿出一件东西。

竟是祁连自珍哥儿手里讨回来的那铁钗。

林羿细细摩挲那钗一阵,又自怀里拿出了墨笛风信,只见两件事物,都隐隐泛着紫光,竟是一模一样的材质。

林羿摸了摸那钗,果然寻到“夕光”二字,而在那夕光二字的下面,有一枚小小的云印,他将手指按回笛管之中,脸上露出笑意,风信的笛管内部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云印。

若按祁连所说,这钗是她的父亲祁远明所铸,那看来这云印就是祁远明的私印,风信怕也是出自祁远明之手。

林羿没有同祁远明言,这风信笛音有那般神力,除了巫族乐谱之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因为此笛乃紫金玄铁所铸。

紫金玄铁。

传说盘古开天之时,混沌之中出跃出了一条巨龙,名曰紫帝,紫帝随盘古之斧,开天破地,天地定时,盘古化为山川日月,而紫帝也沉落大海,而在传说之中,紫金玄铁就是巨龙紫帝的身体。

但如果只是这样,紫金玄铁就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传说而已,可就在这三百年中,曾经有过几个不世出的武神,无一例外,他们本都是寂寂无名的普通习武之人,却都因为忽然得了神兵,而无人与之敌。

江湖流传,他们得到的那几把神兵,正都是掺杂了紫金玄铁所造。

正如庄子有云“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铸造兵器的铁,正如水或风,而无论是以何种灵气造化的武灵,则如大舟与大翼。

舟要大,水也要厚;翼要大,风也要厚。

这紫金玄铁,于习武之人,就好似是深海飓风。

林羿并不相信关于紫金玄铁的荒诞传说,中原世族基本上也都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相信的都是那日诛杀三烛的江湖流汉,他们渴求一朝获得神力,改天换地。

林羿不信传说,但是他却追查过另外几件事。

在他所能查到资料中,紫金玄铁曾现世四次,那四名曾用过紫金玄铁锻造武器的武神,皆姓名朝代籍贯可考,他按图索骥,曾去过那四个人生活的地方,都让他发现了不少端倪。也是根据那些线索,让他发现自己手中的墨笛风信,也如所记载的紫金玄铁一样,自有灵性,虽然他不修武灵,可是配以巫族诸多古乐,风信可有诸多妙用,虽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武器,但其中玄妙,却不可胜数。

终于百番求证之后,他方确信风信正是由紫金玄铁所铸。

而依照祁远明这条线,紫金玄铁与沉渊有关,说不定沉渊被毁,与这样东西,脱不了干系。

林羿握着笛子与钗,在暗夜之中睁着眼睛,他能听身体里一些地方在叫嚷,那声音不大,春潮一般,嚷叫着,让他快快利用紫金玄铁,翻身把当年欺辱他的人按回泥潭里。

这世上已经鲜少能有让林羿觉得兴奋的事情,而这一件,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件还能激起他的兴趣的事情。

次日清晨,祁连带着早饭与药推门而入,对林羿道:“我昨日好似将母亲的钗遗落在了贺春楼里,我要去拿回来,你自己可以吗?”

林羿将钗拿出来,放在桌上,道:“你带着我飞上来的时候,不小心落我这儿了。”

“是吗?”祁连拿过钗,没想明白怎么好好揣在怀里,却掉了出去呢,不过见钗还在,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羿端过白粥,嘬了一小口,道:“这钗,是你爹铸的?”

“嗯,我七岁那年,娘亲生辰,父亲做了这钗当礼物,娘亲最爱沉渊夕阳,她的梧桐剑所养武灵,正是化于夕光,所以父亲刻了这字在钗上。”

林羿装作无意,道:“这钗的材质好生奇特,倒是没见过,是什么?”

祁连摇头:“不知道,不过这铁确实奇特,父亲寻到之后,足足铸了三年,才铸出这钗。”

林羿将风信拿出来,递给祁连:“你看看我这笛子的材质。”

祁连狐疑接过,待她仔细看过,也有些惊讶。

林羿又指了笛子内管的云印,祁连惊道:“这是我父亲的私印!”

“你可知,这笛子是什么所铸?”

祁连摇头:“不知道。”

林羿笑:“你猜猜。”

祁连皱眉,这如何猜的出来。

林羿又道:“我若说它是紫金玄铁,你会不会被吓一跳?”

祁连登时瞪大的眼睛,吓一跳,吓很多跳还差不多,她看着林羿,等着他继续解释,可却林羿慢条斯理喝完了粥,吃尽了咸菜,擦净了手,才慢悠悠对着她道:“你父亲就没有说过紫金玄铁的事?”

祁连摇头。

林羿疑惑:“可这笛子和钗,分明就是紫金玄铁,也确实出自你父亲之手。”

还有一个猜测他没问出来,那就是紫金玄铁说不定,就在沉渊。

祁连问:“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林羿摊手:“那就当我看错了呗。”

祁连看向林羿,林羿一副你随意,我就是说说的样子。

祁连又反复将那钗和笛看了几遍,她从未见过紫金玄铁,单凭一个传说,也实在判断不出来。而林羿心中却在琢磨另外一件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祁远明发现了紫金玄铁,却一不拿出来铸造兵刃,二不告诉沉渊子弟,只是暗中铸了一把笛子,一枚钗,想来这其中定有些有意思的缘故。

过了一阵,林羿又问:“你可曾想过,若是你有了一个纯紫金玄铁所铸造的剑,去杀了项雀,定易如反掌。”

祁连听得这话,却愣了一愣,翻转钗笛的手也停了下来,少顷,祁连却将笛子还给了林羿,林羿见她如此,起初不明所以,但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带着一些揣测问道:“你不会觉得如果你用紫金玄铁去和项雀一战,胜之不武?”

祁连微微迟疑过后,竟然点了点头。

“……哈……哈哈……”林羿好似看一个怪物一般,“你……真是这样想的?”

林羿初时还觉得好笑,可看祁连木呆呆又点了点头,忍不住破口道:“那项雀比你老那么多,他修武多少年,你多少年,他以一国之力,烧了你们沉渊怎么不说胜之不武呢?再说,你爹明明知道紫金玄铁的事,还被人家烧了老巢,你就不想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祁连心中也在翻腾,可她惯不知如何以阴谋诡计去思虑,她只知道,旁人杀了我父亲,我就用我父亲的剑,去杀了他们。

至于其它,她不想想,也不能想,更不愿想。

林羿看着她,心头又生出邪火,那三烛龙的角去治风湿已经够蠢了,家中明明藏着天下至兵,却被人家烧成了灰,更不要说明明有利剑,却要拿砖头去报仇,还口口声声怕什么不公平,这样的一群蠢货,是怎么将沉渊宫延续了八百年的?

可正在他要发作时,她转身就出去了,只丢下一句:“以后这事,不要再提了,你先休息吧。”

林羿看着被她关上的房门,骂道:“木头,石头,呆头,傻,憨,蠢!”

“啊啊啊!”因为过于生气,被祁连包扎的腿骨也疼得直戳心肺。

因为腿断不能动,快要被邪火烧成煤球的林羿整个早上都在搜刮各种能骂祁连的词,骂到中午,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瘫倒在床上,怒气更盛。

祁连端了一碗面条进来,他看也不看一眼,等祁连去了,才翻身坐起,只见浊汤黄菜,面条又短又厚,但上面很大方的放了七八块厚厚的牛肉。

看着当然不大好吃,但林羿在见识过祁连的厨艺之后,却晓得这也是她花了心思做出来的。

林羿看着那几块丑到不行的牛肉,正想继续骂人,可忽然之间那几块相貌丑陋的牛肉忽然就让他神台清明了。

她蠢,难道他就要跟着蠢吗?

她要像愚公移山一样去报仇,难不成自己就围在旁边看吗?

她不说,他就找不到吗?

那自己岂不是比她更蠢!

想通了这一节,他就放下了对祁连的脾气,端起碗,狠狠咬了一口肉。

又老又咸还有点腥。

林羿想,看来搞定紫金玄铁之前,首先要搞定的是沉渊的厨房。

约莫过了十余日,林羿终于能拄着拐四处走走了,这才发现原来他所在的地方,是沉渊宫一处僻静的山崖上,此处十分偏僻,修建了一些石屋,祁连说这原是沉渊宫弟子思过的地方,名曰烂柯崖。

当年宫中若是有弟子犯错,就会来此处面壁,修在峭壁上,也是遗世独立,静思己身的意思,因为都是石屋石床,大火没能将此处毁了,她便将屋子里整理一番,住了下来。

林羿想难怪这般简陋,他去祁连的闺房看了一眼,也不过就是多了一卷草席,一把携云而已。

林羿问:“可以去别的地方瞧瞧么?”

祁连点头。

林羿走得慢,祁连陪在他身后,二人慢慢走到了沉渊曾经主要的宫殿群,依稀还可辨认出沉渊的广场、大殿,白色的石柱上还有烧灼的痕迹,倒在荒草堆中,被其掩埋,大殿被烧了大半,乌鸦盘旋其上。只是毕竟已经过了七年之久,断壁残垣之间长出许多野杜鹃,攀缘而生,想来春日之时,定会花浓若血,繁茂非常。

林羿忽然问:“当初你回来,沉渊宫就剩你一人?”

“是。”

“那些被烧死的弟子呢?”

“我将他们埋在墓殿了。”

林羿停住脚步,回头看向祁连,祁连依旧一身沉渊弟子的玄色练功服,静静立在那里,她的背后夕阳西下,少女的脸面很倔强,总拧着一股劲儿,瞧着就不是什么平安顺遂的富贵脸面,不过此时在夕阳下,一阵风将她发丝吹到额前,夕阳将她的侧脸变得柔和又孤单起来。

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那时她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少女,独自一人将一具一具的尸体抱着,穿过被烈火灼烧的宫殿,他忽然庆幸当初他做了那个荒唐的决定与西凉决裂,虽说有逞能邀功之嫌疑,但如果不是那样,这世上不就真的只有她一人了吗。

他正想着该说些什么,祁连忽然一本正经道:“无论如何,当年真的要多谢你,沉渊累你至此,日后若能报答,祁连定不会辞。”

“呃……其实也不用的。”林羿被她的认真弄的有些窘迫,他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纵然是多大的事由,在他这里,也全不过就是游戏,当年之事,看不惯别人跋扈占四成,少年逆反占六成,实在说不上多么正气凛然。

可若是自己的随意而为,在旁人那里如千钧之恩,多少还是会有些心虚的,林羿脸皮再厚若城墙,面对这样诚挚的少女,多少也有点扛不住。

二人沉默,林羿坐在一块断石上,看夕阳落下,祁连站在他身后。

过了一阵,林羿问:“等杀了项雀,你怎么打算?”

祁连低声道:“重建沉渊。”

“……”

林羿倒是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志向,只是这志向听起来多可笑啊,简直妄想。

按若林羿从前的性子,定是要出言讥讽的,可面对祁连,他却沉默了。

她是认真的。

而且他知道,她要重建的不单单是这被烧毁的宫殿,还有宫殿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纯粹的君子之道。天下早是礼崩乐坏,满目疮痍,人与人只是瞧谁能更坏些,更无耻些,哪里容得下半分沉渊道义。

紫金玄铁四个字在他口中又兜转了一番,他想着是不是再借这个机会与她聊聊,祁连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去敲鼓,你就在这里歇一阵吧。”

林羿看她独自离去,很快隐没在一片荒草之中,此时恰好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铺满荒草,西风簌簌。

山中响起鼓声,一声一声,闷住天地,仿若春雷,响了十二声。

晨钟暮鼓。

他猛然间意识到,祁连就是这样,独自一人在山中生活八年的时间。

他自然也在那个瞬间,立刻就明白了祁连为什么不想借助紫金玄铁,她心中所念,是要用沉渊的道义,堂堂正正替沉渊报仇,那些伎俩于她,并不会让她自沉渊这个困局中走出,反而会让她心中不知所措,因为那不是她父兄所传授给她的道理。

想通了这一节,林羿就彻底不再坚持了。

祁连其实挺好的,他想。

他甚至突然冒出个念头,若是祁连有一天能得偿所愿,那是不是说明这个尘世还有光芒可以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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