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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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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双城见宋湄那天,是花艺社活动的休息日。温房里只有宋湄一人修剪花枝,秋雨绵绵,随风斜飘,顾双城从小楼出来走到温房之间短短几十步就落了一身细密的雨滴,凝结在他全羊毛的西服表面,一粒粒针尖般的晶莹剔透。

氤氲的雾气蒸腾在暖暖的温房里,宋湄拿着小花铲听见开门的声响,转过身来就看见那个清冷俊朗的青年已然走近。

细雨打在玻璃花房的屋顶和墙上,天地间都是模糊一片,那青年侧脸轻轻掸去肩头的水珠,剑眉星目,那般的纤尘不染,她一个恍惚脱口而出:“青睿……”

“连太太。”顾双城开口,拽回了她飘零的思绪。宋湄不知不觉间竟湿了眼角,侧脸轻拭了一下,舒展开柔和的笑容,“是顾少爷啊,怎么找来了这里?”

顾双城牵起一枝刚刚打理好的木芙蓉轻嗅了一下,“连太太真是个爱花的人。”

宋湄不知他来访的目的,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平静地说:“是的,我平日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这些花花草草,不比顾太太能干。”

顾双城笑了,那笑容却比外面的秋雨还冷,还未近身就让她感到那样彻骨的寒凉和恐惧。

“这些花草可娇贵得很,比起那些养个猫儿狗儿的人,连太太可算是极有耐心的人了。”他淡淡地夸奖了一句。

宋湄客气道,“到了我这把年纪,也只剩耐心了。”

“那怎么会呢?”顾二爷挑眉表示不信,“像您这样能成大事者,除了耐心外,还得有那份狠劲。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能二十多年安枕无忧地做贵太太,这份狠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也难怪您当年能大红大紫了。连太太,哦、不,甘女士,您说是吗?”

“哐——”宋湄手中的小花铲掉落地,弹起打在她光洁的脚背上,砸出一块淤青,她也毫无知觉。“你、你怎么知道?”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本应该矢口否认,怎么轻易就上了他的套呢。

大概,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了吧,一眼看过来就好像把她看透了似的。

顾双城弯腰,替她拾起了小花铲搁在架子上。指尖沾了些许泥土,他微蹙了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绕回了正题。

“你在未成名前,有过一个孩子,交给你姐姐抚养对吗?”

“姐姐……”宋湄轻声念了一下那个称呼,有一种遥远的陌生感。她也是前不久见了甘愿,一番才打听后才知道这位顾小姐的母亲正是自己十八岁离家起就再未见过的姐姐甘霖,年少时的冲动,等来的却是不到黄泉终不见。

“你大概是怕这孩子影响你的事业,加上孩子的父亲也没有娶你的打算,趁着没出名你把她丢给了你姐姐。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阴差阳错这个孩子被我爷爷误认为是他的女儿,因为她长得太像甘霖了,但是你们姐妹俩,本来就极其相似,她像的其实是你……”

宋湄一时眼前炫白一片,几乎站不稳,扶着花架失魂落魄。二十多年来,这个秘密她深藏心底,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都撕心裂肺辗转难眠。因为愧疚,她害怕自己多看一眼那个孩子就会心软,而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注定了无法回头,也更不能动摇。所以这些年,再多的思念,再多的懊悔,她都默默承受。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早已淡忘,可那伤疤还是在被顾双城揭开的瞬间,鲜血淋淋,宛如昨日。

她抬眼看着顾双城,他淡然而笃定笑着。宋湄、或者说甘泉就知道,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是来询问自己,他也不需要一个所谓的答案,他早已认定了真相,来找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的通知一声。

那样高高在上,那样俾睨众生,真像他啊,曾经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你。”就决然离开,再无然后。

他们的眉眼,是那样的相似。

藏匿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被他揭穿,她反倒释然地一笑,掠起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你说对了大部分,但不是姐姐。我离家那么多年从没有想过回去,孩子出生后我也没回去过。当时我躺在一家小诊所里,耳边是孩子哇哇的哭声。我找不到孩子的父亲,是一位朋友一直在照顾我。她说我不能留着这个孩子,那会毁了我的一生。那位朋友抱走了孩子,送去给我的父母,据说他们……”

她说着有些哽咽,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他们看了一眼,说确实、确实是甘家的女儿,就收下了她。我一直都没有回去看过,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被姐姐带走的,更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

“所以你连自己父母和姐姐的葬礼也没参加,是吗?”顾双城冷笑了一声,打从内心深处鄙夷了名为甘泉如此美好,却实际狠毒如斯的女人,“你还真是够狠心!”

宋湄默不作声,隔了良久才开口,“一定是那天我打翻了茶杯才让你怀疑的吧。其实那天我并不是因为甘愿才找上门的,我只是想到你是青青的儿子,因为她就是曾经照顾我的那位朋友。我只是来替她看你一眼,倘若你说我狠心,那么你呢?”

赵青青这三个字,刻在顾双城的心上很多年,是一道早已愈合的伤疤,他并不怕被触及。关于她,他下的定义是这样——生下他为了换钱的那个女人。

所以顾双城连愣都没愣一下就嗤笑了一声,墨黑的眼眸锐利地眯起,语调清冷,“那倒真不奇怪她能替你送走甘愿了,她连送走自己的孩子都毫无留念,更何况是别人的孩子。她那样的人,哪能算是母亲呢?”

他挑着眉头看着她,宋湄哑口无言。

“倒是你的父母,一句话都不问就替你背起了你丢弃的包袱,你和赵青青,都是一样冷心冷血的女人,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狠心,别人再狠也比不过你们没有心……”

最后一句话,彻底压垮了宋湄仅存的那点支撑。她脚下一软,就瘫在了地上。顾双城抽出手帕,细细擦拭了自己方才沾了泥土的指尖,“我本是想你是她的母亲,现在却发现你根本不配。”

他傲然地转身离去,宋湄再也无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出了温房顾双城没有在花艺社有分毫逗留,似乎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厌恶。

“二少爷,现在去哪?”驾驶座的李特助问。

“去接小姑妈。”顾二爷说完抿着嘴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她不是我小姑妈。”。

“嗯。”李特助应了一声。

车子开出去么多久,后座的顾二爷又开口了,“她不是我小姑妈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厄,我知道。”李特助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二少爷,那嘴角怎么忍也忍不住地向两边扯去,满脸是藏不住的笑,“是甘小姐。”

又开了五分钟。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甘小姐吧?”

“……”李特助擦汗,“二少爷,资料都是我调查的,我当然知道。”

“李特助。”顾二爷收了笑容冷冷地开口,“你跟了我几年了?”

“有四年了,二少爷。”李特助一看他脸色变了,陡然一惊,连忙毕恭毕敬地回道。

“那你就不能恭喜我一下吗?!”傲娇的顾二爷终于忍不住发火了,那俊脸都皱成了一团,恨恨地瞪着李特助。

李特助泪流满面,“二少爷,恭喜你。”

“嗯。”顾二爷满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的欢喜,那欢喜哪里有词可以形容呢。

车子到了别院,顾双城傲慢地让李特助去叫甘愿出来,却不想李特助空手而归,“小姐不在,陈嫂说她好像去大宅了。”

“大宅?”顾双城不解,“她去大宅做什么?”

“这个……”李特助为难地说,“我就不知道了。”

“去大宅。”顾二爷不爽了,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竟然找不到人,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叫她去的大宅——杀无赦!

因为答应了顾一鸣,甘愿如约到了大宅。刚要敲门,手机就滴滴地响起。她掏出来一看,是顾一鸣的电话,想来他肯定是急了,一路上就没少接到他催促的电话。

“喂,我到了啦。”她说着敲了大门一下,以示真实。

那头的顾一鸣却不是催她,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惊慌失措,“小姑妈,你别来!她们没走!她们说——”

她还没回过神来,大门咔嗒一声打开,开门的,不是方叔,而是沈瑜。

电话里顾一鸣的声音还在继续,甘愿却脑子嗡地一声闷响,还未回过神来,沈瑜就扬起手,一个响亮的巴掌夹着风袭来,清脆的一声“啪!”。

这一巴掌打得着实狠,似乎宣泄出了沈瑜憋闷许久的怨气,打得甘愿眼前一黑,踉跄着摔坐在地。沈瑜挑着柳眉瞪着她,那妩媚妖冶的红唇里吐出最恶毒的字眼。

“野种!”

顾双城赶到大宅的时,甘愿一个人站在空寂的前院里。雨点渐密,她的身上湿了一大片,长长的睫毛也落着晶莹的水珠,她一眨眼,那水珠就滑落,沿着她的脸颊蜿蜒成细细的小河,她抬起头看着顾双城,“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顾双城脱下西装,披在她身上,“先回去再说。”

甘愿抬眼看他,像盲人乞求眼前能有一丝光明一样乞求着他给她一个答案。

他无力隐瞒,只能点点头,“是的,我也是刚知道。”

甘愿脚下一软,几欲摔倒,被他一把揽住扶着上了车。李特助急忙递上车里备着的干毛巾,顾双城拿过毛巾一点点替她擦拭湿透的长发,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极耐心地说:“我们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再喝点姜汤,好吗?”

“她们说,是连太太是吗?”她根本没在听他的话,兀自地低喃,许是刚才淋雨冻着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难怪我和连乔那么像,难怪我也像她。爸爸领我回来,并没有做亲子鉴定,是因为我长得太像妈妈了是么?他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呢……”

当初甘霖出车祸的机场大巴,是隶属于顾氏的运输子公司。顾怀山是在看到车祸死亡名单时才看到了甘霖的名字。他当即就派人去打听消息,找到甘愿后二话没说就把她领进了顾家宣布了她的身份。

“好了。”顾双城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继续哄她,“先回去好吗?”

“你去找过连太太对不对,她为什么不要我?”

“你先别想这些了。”见她脸色惨白,连双唇都毫无血色,顾双城心里是刀割般的心疼。他本想由自己亲口来说会好一些,他想了好几种可以让她不那么受伤害的方式,可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顾双城!你叫我怎么不去想!”她一把甩掉毛巾,“你叫我怎么不去想!回去!我回哪里去!哪里是我家!我是谁!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像一头绝望无助的小兽,拼劲了全力嘶吼,发了疯似地就去开正在行驶的车门。车门上了锁,她一下下硬掰,最后无力地搁下。然后是歇斯底里地痛哭,那哭声像是小鹿的悲鸣,揪人心弦……

他揽过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摸着她还湿着的头发,她喑哑着说,“带我去见她。”

花艺社小楼的顶层有个小小的阳光房,可以看见屋后成片的花园。窗前的一个女人背对着宋湄而坐,虽然裹着一条厚实的羊绒毯,依稀可见嶙峋的瘦骨。“双城他长得……像哥哥啊,那一定很好看。”

“你真的不去见他吗?”宋湄问道。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人都说外甥像舅舅,好在我记忆里哥哥的模样也是他这般年纪,所以想象他的样子,一点也不难。”

那女人话语中的“哥哥”让宋湄有几分不自在,便转移话题,“还有,这个世界真是小啊,那个被你抱走的孩子竟然成了他的姑妈。”

“你后悔了吗?”她猛然打断了宋湄的话,“你是不是心软了,想着时隔多年,觉得亏欠她,想和她相认?”

她的问题让宋湄猝不及防,或者说是一语中的,一时间哑口无言。

“别妄想了,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回头的。当你献出灵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善良的人了,你若是心软,我就是那代价……”她转过脸一笑,逆光中只能看见那森森的白牙和有些狰狞的笑容,在幽暗的小阁楼里阴森得吓人。

宋湄觉得,冬天是真的快来了,她觉得骨头都冷得打颤,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将要天黑,也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宋湄锁上小楼的大门,转身支起伞,白色碎花的伞竖起,她就看见了倚着顾双城走来的甘愿。她收了雨伞,对他们说,“跟我来吧。”

温房里有个小炉,天冷的时候宋湄时常在里面修剪花草,煮上一壶茶,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她拉开茶柜的门却遍寻不获姜茶。转念一想是连乔讨厌喝姜茶,她便没有买过。只能打开一罐锡兰红茶,配了淡奶,给她煮了一壶浓浓的奶茶。

米黄色的液体注入杯中,白蒙蒙的烟袅袅散入空气中,香醇的味道飘散开。甘愿接杯子的手微微颤抖,顾双城替她接下让她捧在手里,自己拒绝了这种含奶的饮料。

甘愿看着那个优雅虑着茶渣的女人,从第一次见到时就涌上心头的亲切感再次如浪涛汹涌而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恨的,她应该去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她应该用一个冷冷的语调来开场。

可是一开口,那声音却还是藏不住的激动,而那激动里欣喜大于仇恨。

“你……”她颤抖地开口,可说完这个字,她又怔住了,觉得这个称呼不合适,可脑海深处那个字她又怎么样都说不出。

宋湄看出了她的紧张和无措,淡淡地说:“你还是叫我连太太吧……”她把茶渣倒进一个小巧的垃圾桶里,轻嗑着桶沿儿,一点点把滤网里的茶渣倒得干干净净。

连太太……

甘愿眼底那点光瞬间就熄灭了,在唐莉把一叠资料甩在她脸上时,在沈瑜给她一个耳光叫她“野种”时,在沈艳秋冲着她大骂“滚出顾家,滚回去找你那个不知羞耻的母亲去!”时,她心底唯一亮起的像烛光般那样点点的光就是——她有母亲?她还有母亲!

然而一句“连太太”就一下把那点仅存的温暖也抽走了。

“可是……”甘愿颤颤地抬头看着她,那乌溜溜的眼珠里噙着泪花,是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唯一闪亮的东西,一如她刚出生时那般澄澈透亮。

赵青青抱走孩子的时候,宋湄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再、再给我看一眼……”

赵青青无奈地扯开小毯,那孩子也不哭也不闹,就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神织成了一张网,勒在她的心上,一点点收紧,把她的心割成无数的小块。

那血涌起,涌上头,涌进全身,她突然发狂似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扑向那个在她身体里孕育了十个月的小生命。赵青青连连后退,她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筋骨像被碾压过般的疼,“把她留下吧!”

“不可能的,宋湄。”赵青青说着把孩子递到她眼前,“她不是你的孩子,是你人生的污点,事业的终结,还有嫁入豪门的绊脚石。”

宋湄伸出手,在距离那孩子的脸颊还有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走吧。”然后那双如夜般的墨色双眼,就在她视线里一点点远去,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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