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等人方才踏入延庆里，便闻得左近高墙深院内传来缥缈玲珑丝竹之声，一时不由一齐顿住脚步听得入神，只听琴声箫声笛声此起彼落后，便是一阵宛如天乐的琵琶声。海青闭目聆听着曲调转换，竟似又见那神秘月下弹剑而舞女子随着音律舞动的飒爽英姿，洛笳汐则在轻灵如水的乐声中仿佛看见洛神宓妃踏水而来翩然起舞，而李谟独对琵琶曲天籁妙音别有感应，沉浸在那变幻无穷的琵琶曲调中如临仙境。

一群人俱是知音之人，闻得妙音不歇又如何挪得开脚步？于是全都痴痴站立墙下静听墙内飘逸出的天乐妙音，曲未歇，人未动。

舞阳一舞将完，行歌琵琶曲亦渐转苍沉，随着舞阳最后一个剑花抖落，只听琵琶战曲亦逸出最后一个昂然音符，终结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玄女战舞。

聂青枫静静看着舞阳挽下最后一个剑花收束剑舞，心内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虽则面上仍旧如常，脑内却感受到雷鸣般的震撼，不用转头看她也知道此刻众人皆是怎样惊喜情状，这一刻，她无比清楚感受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剑舞姬，将会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强劲的舞台对手。

舞阳退至试艺台右侧，与左侧悄然默立的璎珞恰成掎角之势，拱卫着已怀抱琵琶飘移至舞台中央的行歌，众人方知原来在翩若惊鸿的洛神舞与矫若游龙的战神舞后竟仍有余音，不由越发惊佩起来。

只见行歌反抱琵琶，一面信手弹拨着梵音天乐，一面随着旋律轻旋曼舞，风格虽与先前璎珞舞阳迥异，却偏又给人一种一脉相承自成一体的和谐感受，若说璎珞如洛神出水，舞阳如玄女仗剑，此刻行歌便如天女散花，三人虽各出一格，却又是一个相辅相成交相辉映的大乐章。

华容雪素来清冷的眼神望着台上行歌曼丽舞姿，此刻竟现出一丝讶异，原以为此女当如自己一般单擅曲乐，不想她之舞艺竟也如此超凡，看来往后自己要多一位真正的对手了。

一曲已毕，行歌舞完，亦如璎珞舞阳一般收束舞姿，三人齐向台下行礼告退，只听赞叹声不绝于耳。

葛采莲冷冽眼神注视着台上的三人，谁也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舞阳璎珞行歌观众人神色，知道自己表现尚佳，就不知教习们观舞感受如何？想来内教坊高手如林，众教习耳闻目睹各色乐舞早已对普天乐舞视若等闲，大约对我等技艺亦等闲视之只觉尚可？但相较先前演舞，应该至少也能通过考核？

果不其然众教习较之台下众人便要冷静得多，除了息夫人及她身侧两位慈眉善目夫人露出惊喜神色大加赞赏外，余者皆是如观先前乐舞一般的冷冽神态，甚或有一二还要翻起白眼对那大声叫好的围观仆从嗤之以鼻--“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舞阳三人见状不由生出一丝忐忑，莫非如此表现也不入见惯天下乐舞的内教坊众教习眼目，记名弟子亦需冠绝天下的非凡技艺？

正在几人期待又忐忑之际，只听一直木然观舞的楚夫人施施然开口道：“众位教习对此三女作何评价？”

那本就面露不屑的两位教习便急不可耐发言道：“虽则有些底子，到底还是流于媚俗了，与内教坊素来高雅端正格调大不相符，如此舞技，倘若在民间乐坊，倒是颇得凡夫俗子青眼，可惜在朝廷乐府，却是颇有些格格不入了。”

息夫人闻言柳眉倒竖回道：“如此仙姿优雅神光内敛的匠心妙舞，在聂夫人眼里竟是流于媚俗只堪引担卖浆者流观赏的俗舞？那聂夫人诸弟子平平无奇的舞姿，岂非只堪充为军妓给粗糙砥砺的军汉煮鹤焚琴了？我说，夫人莫不是怕这几个新人一进来就把自家无甚长处的弟子们给比下去了？是以故意要昧心评价好挡住她们的进阶之路？如此小家子做派，可才真是流于媚俗只堪一笑的民妇行事了。我内教坊向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此新奇绝妙的乐舞，如此才貌双全的乐伶，正是我内教坊求之不得的良才美质，将来不定可为我内教坊挣得多少无尚荣光，倘若因夫人私心错失良机就此埋没，我等阅尽千帆的教习才真叫流于媚俗不值一哂了！”

聂夫人闻言气得面色青紫，正要组织语言反击一军，只听楚夫人斩钉截铁的声音已然响起阻断了将起的争执：“都别争了！此刻不过是试艺台演舞考核，你们便争吵不休仪态尽失，他日倘或真将这几个孩子选入教坊，你们是不是要将我内教坊屋橼吵得掀将过来？统统都不必吵闹了，仍依往日规矩，众教习各自摇铃表决，倘若赞成取入此三女者超过反对者，则直接将此三女取入我内教坊，反对者日后亦不可有异议，若反对者超过赞成者，则直接将她们逐出教坊，往后亦无机会再踏内教坊门槛！”

舞阳璎珞行歌三人闻言不由心中一惊：“倘若座中各怀心思者多，真要是反对者多过了赞成者，难道我等以后再无机会录入教坊了？”

息夫人亦急急怒道：“此番原是我要收她们作见习寄名弟子，未见得便要直接即刻入籍，如此断她们前路，这就是素以公正无私自诩的教坊乐正作为？”

只见那楚夫人缓缓转头看向息夫人，不动声色的声音仿若古井无波：“息贤妹何须如此着急不平？我的话不是还没说完么？息贤妹是不是太过在意了？”继而转向众人续道：“又因此番原非教坊春试取人之期，此三女入坊原是要暂寄息贤妹名下习练乐舞技艺，故此并不定然要此刻决选入籍。是以倘或有三人投出赞成，她们便可先暂时寄入息贤妹名下先习练技艺，待春来大试之期已至，届时便叫她们再同大试广选的乐伶们一同比试择优入籍。如此，息贤妹可还有异议？”

息夫人瞟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过脸，却并未有反对之语。聂夫人等待要说些什么，眼一转看到楚夫人冷冽眉目肃然神色，便也不则声了。

于是众教习各自伸手摊开掌心铜铃，楚夫人道声表决开始，众教习便各自或收回手或摇响铃铛，舞阳等人忐忑看过去，却见竟然只有息夫人与左首一位长者摇铃，余者已有三位教习收回手中铜铃，不由心下不安。

只听楚夫人扬声问道：“余下三位既未摇铃又未收铃者，可是弃权之意？”

息夫人恼怒不解看向身侧教习如夫人，却瞥见右首聂夫人冷笑着瞥向这边的挑衅目光，如夫人左右看了两看，终究还是紧紧攥住了手心铃铛，既未摇铃，却也并未收回。

“那么眼下就只差我这一票了。”楚夫人一边摊开手心铜铃，一边古井无波说道。

舞阳璎珞行歌诧异望过去，心内顿时如巨石跌落谷底，眼下决选权竟落在了她手中，莫非此番果真入门无望了？

却见楚夫人微微一转手，却是摇响了手中铜铃，舞阳三人见状不由且惊且喜，万没料到最终相助她们入门者，竟是从一开始便似乎极不乐意她们入门的楚夫人。

息夫人亦惊讶看向楚夫人，转瞬之间却又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斜斜瞟向右首正大惊失色面露不快的聂夫人，施施然撇过头去：“舞阳，璎珞，行歌，从此刻起你们便是我门下寄名弟子了，楚夫人及众位教习也是你们名义上的师傅，往后你们须得尊师敬长勤奋练习精进技艺，与众姐妹一同扬我内教坊之盛名。”

舞阳三人笑应着向众教习行过礼，楚夫人道：“虽则容你们提前寄入息夫人名下，到底尚未正式入籍，能否在明春一鸣惊人跻身乐府，还要看你们的造化。现下你们既已有幸入门来，须得好生珍惜机会刻苦学习，切莫浪费了你们的恩师一番苦心才是。”息夫人诧异看向她，见她面色依旧古井无波，于是索性不去理她，笑容满面起身扶起舞阳三人，欣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舞阳趁谈笑间隙微微望向楚夫人，只见她亦正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神情望着自己，于是忙正襟遥遥行礼示感谢之意，却见楚夫人依旧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同众位教习一同转身离去了。

葛采莲意味不明的眼神在她们身上停留良久，终究不动声色转了过去，对正在耳边碎念的程宣美武撷梅等人亦无回应，只摇着手中团扇且行且思。

边上程宣美与武撷梅垮着脸正抱怨不休：“楚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这么把她们三个给破格放进来了！那个叫公孙舞阳的，提着真刀真剑就上台演舞了，一身江湖做派，谁知道是不是发起脾气来连王法都不放在眼里的江湖客？上官璎珞那贱婢更不用说了，心机叵测诡计多端的，谁知道哪天让她在内教坊里站稳脚跟了就来算计整治我们了！还有那个琵琶女，叫什么来着？看起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她们三个在，看来咱们以后是别想有安宁日子过了！”

“你也未免太高看她们了，不过几个寄名弟子，能不能待下来留得住还是问题呢！怎见得就能一下子后来居上，把莲姐姐姬姑娘聂姑娘都给挤下去？”

葛采莲轻轻摇晃着手中花枝，若有所思看着她们争执不休，谁也不知道她悲喜不明的表情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群芳中却有数名娇艳明媚的乐伎莲步翩翩越过她们几人，笑意盈盈追着舞阳几人脚步跟进了息夫人处，洒下一串银铃般笑声在冷脸诸姬面前。

舞阳几人未及一一与众师姐妹们一一见过，却见院外嘻嘻哈哈冲进来数名鲜妍明媚的花季少女，满面含笑向她们问好：“你们就是先前师姐妹们争相夸赞的剑舞姬琵琶女吧？那天你们在秋兰院演舞时我们未能一观，只听众姐妹夸你们舞艺非凡形意如仙，今天亲眼一见方知果然名不虚传，简直比姐妹们形容的还要美上十分！当时我们在台下都看呆了！”

舞阳等人乍见乐伶们对她们如此热情，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忙谦虚推辞内教坊高手云集自己才是开了眼界，三言两语对夸下来，方知来者乃是楚夫人及如夫人等教习门下弟子陆常静白蔷薇满香影等，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不想楚夫人息夫人看起来颇为不睦，门下弟子们关系却如此亲密和谐。

一群豆蔻少女们聚在一处，又俱是能歌善舞的伶俐乐伶，岂有不热闹的，只见众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各抒己见，时不时还要切磋比试一番乐舞技艺，整个小院尽被欢声笑语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