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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第1章 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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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九八四年地点:灰泥街

说到灰泥街必须说到这个城市,这是东北的一个中等城市,它的城市其实并不大,只是后来在划分区域的时候把它的周边地区也划了进来,统称为林海地区。这个地区住进了许多汉族以外的满族人,他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块土地上。他们见证过历史,改变过历史。然而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优越、平静,自给自足,却在一九五八、一九五九年之后给打破了。而这主要的原因就是从山东、河北一带逃荒过来了许多人。他们被当地人统称为盲流子。虽然初听起来有点容易被人误会,但这跟流氓有着本质的不同,更主要的不同就是他们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其次的区别是他们并没有对谁采取流氓手段,因为他们哪里有那种闲情逸致呀。他们大老远来到这儿,就是为让一家老小不要挨饿为了生存。在那样一个时候,对于这样一些外来人,这个城市的本地人既不明显地排斥也不表现出热情。他们只是采取一种观望和比较漠不关心的态度,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城里人的态度。毕竟在那个时候人还是比较单纯,人也少,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当然,后来也发生过本地人和关里人集体打架的事,这都是等到老何他们的小孩长大一点的时候的事情了。据有关人士介绍,灰泥街是在一九六九年正式形成的,而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一个名字是无从考究的,但听说曾经有过向阳大院这一名称,大概后来因为本地人思想觉悟的问题或是其它的什么原因而被取消掉,又重新叫回灰泥街。

。灰泥街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吧。为了使你能够记住这个地方,所以你必须先去记住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英。而一切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这个后来被誉为成功人士的女人展开的,而对于她现在的一一些事情,恕我不能坦言相告。谁让她那么成功,谁让我们这个时代开始流行英雄不问出处这样一种东西呢?

小英这个女孩子从一懂事起就住在了灰泥街,在她的童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见过其它的街,更不了解其它地方。所以她有那么几年甚至可笑地以为灰泥街就是全世界,全世界也只有灰泥街那么大。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她的隔壁班同学小莲,这个小莲说:外面那个世界可大了,也非常有意思。

最初的灰泥街是一条自发的街,后来的人多了起来,便形成了我们今天看见的地方。灰泥街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条街的名字,这是一个让他们既抬不起头来而又耿耿于怀的名字。你都知道了关里人,也就只能说:“人家市长那么忙,哪有时间管这种事呀!人家市长都跟我说了,等以后再研究吧,你们觉得不好,自己就改一个好听一点的,比如像那种光辉街、爱民街,马克思大街、斯大林大街,可以改呀,你们为什么不改呢,也没人拦着你们,这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一听到这儿,灰泥人就泄气了,为什么呢?他们又不是没有改过,可是没有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不也曾叫过向阳大院,红旗街吗?可是到头来人家还是把这里叫灰泥街。用一句现在比较时髦的话说,就是这个街名就是他们心口永远的痛。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叫灰泥街吗?灰泥人曾经尝试过。你比如他们说到街的时候,就是采取回避的方式,例如:我们那里如何如何,而绝口不提灰泥街几个字。当然这是年轻人的做法。老一辈的人才不在意呢。他们直接地说:我们灰泥怎么怎么样,好像说我们北京怎么怎么样一样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在他们看来这里比关里老家好多了,这些,也是小一辈看不起上一辈人的重要原因。

灰泥街三百来户人家。据说这批靠着铁路的红砖房是七十年代后期才盖起来的,是政府为了那些后来从关里逃荒来的没有房子的新工人盖的。房子一排一排的,八户一排。家家门前都搭着一个临时的小木棚子,一是为了占上一个地方,留着以后建正式的房子,这些小棚子眼下就是为了装煤放柴还有腌咸菜一类的杂物。到了后来,孩子大了,就把它用一些旧砖和瓦砌成一个房子,因为要娶媳妇了,这就是新房子了。经过院子进入里面的正屋呢,其实就是一个大房、一个小房和一个厨房,大房里的衣柜家家都是一个式样的,两个木门中间嵌着一晃一早块有着苍蝇屎的镜子。这就是八十年代以后,家里有了一点钱的普通人家的样子。小屋呢,只能是一个炕而没有地。虽然这是仅有的一个炕,倒是能睡下六七个瘦一点的人。

这里有一所是为了解决灰泥街小孩上学而特批的包括小学、中学的学校,教学质量一般,一年到头连区重点都评不上。还有因为考虑灰泥街人口多却没有活动场所而建的一个文化站。这里最初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和一间小平房和一个二胡,不过到了后来就有了改进。人们自发地组成了一个演出队,但也不过是唱一些河北梆子,河南小曲,说一点山东快书,学着人家本地人唱一点政治歌曲外加扭一扭东北秧歌而已。这个地方也没有一个中心的地方,有一些摆在街上的没有人理会的卖那种发黄的青菜或卖那种黑了巴叽的麻花的小地摊。但这些东西也是一种奢侈品,除非有什么事,不然谁又吃得起这种东西呀。虽然他们经常用眼睛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它们。他们卖的东西就像灰泥人吃的那么简单,除了夏天的小葱,几根难看的旱黄瓜,还有一些不像样的韭菜和秃头秃脑的葱头,这是一些抢眼并且诱人的东西。而到了冬天的时候就什么也没有了,因为灰泥街上的人和所有的东北人一样,就是吃他们秋天时买回来的,吃也吃不完也舍不得丢的最后生了芽的土豆和一些发了黄的大白菜了。

灰泥街人被这个城市的本地人称为关里人或农村人,这也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可是谁又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呢。有时候他们气不过了就骂这些本地人是杂种、二毛子。这源于这个地方的老人都见过小日本和苏联老毛子。其实这话非常的狠,非常的恶毒。本来那些东北的本地人是为了显耀自己身世和见识的话,竞被关里人用来当成诅咒了。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灰泥街的老人和孩子的地位是平等的。你骂我王八蛋时,我就可以骂:我操你祖宗!平时谁怕谁呀。他们小的时候就自己能为自己赚得一口好吃的,一身好衣服穿。别街上的人能比得上的吗?平时兄弟姐妹也是当着父母的面骂粗口,而且都是什么婊子养的,狗娘养的。你不是人造的,是狗厥的,几乎每一句话都涉及了“性”。父母听了也不生气。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样骂人的,直到和外人打架骂架的时候,那才真正看得出哪些人是一家人,哪些人是兄弟,哪些人是父子。

那种踢人踢裆,抓人抓头发的稳与狠,全来自同一个师傅。你可以说别人家的丫头们风骚,评说谁的娘天天偷汉子,谁的公公又去扒了灰,谁的婆婆是一个老不正经,但是不能说到自己头上,谁说了就要挨刀子的。自己家里人要留着自己人来骂自己人来打,别人却是碰不得一个手指头的,骂不得一句的。况且他们的父母也一天天没闲着,白天抡锹抡镐干了一天(有很多人还要上夜班),回了家还要去剁馅儿蒸包子、洗黄瓜、腌咸菜、煮玉米大碴子粥让孩子们带到车上去卖。这简直有点支援前线的味道了。在灰泥街,男人、女人们最盼望的事是什么,是自己家的小棚子又加高了,是自己的儿子领回一个姑娘,比上一个漂亮,是自己的丫头又攀上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最好是火车上的民警。只有这样说话的时候爹娘才能腆起胸脯显出一副了不起、功成名就的样子。但是更让他们觉得出息的事,莫过于自己的儿女们娶了或嫁了灰泥街以外的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有了真正的联系,才真正是这片土地的一个主人,否则他们总是认为灰泥街就是一个码头,虽然他们嘴上不是这样说,但他们的内心是慌乱的、不安的、没有底儿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在哪里。有一些人甚至在自己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总是想这个问题:百年之后自己的骨头到底埋葬在哪里呢?总之,他们不会想把自己放在这个让人感到不踏实的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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